第19章 ——你也喜歡......
如今再想,很多事情就連安易持自己都記不清了,這就像是一種創傷後應激綜合征,能使人刻意遺忘過去的屈辱,保全緊繃脆弱的心神。
可許多個被自己的心跳呼吸,甚至血管裏血液流動的轟響吵得徹夜難眠的晚上,那些破碎的畫面還是會争先恐後湧入腦海,讓安易持翻來覆去,掙紮出能浸濕床單的一身冷汗。
叢林般互相掩映的穿着校服的小腿,面具般神色莫測的各色臉孔,刀鋒般冷硬陰沉的龐雜眼神……成了一種後天養成的條件反射。
安易持就像牢籠裏被電擊打怕了的猴子,即使外頭的人關了電源,也再不敢毫無防備的伸出手去,現下突如其來的回憶模模糊糊迎面相撞,就讓他即使走進燈火通明的校園路幹道,也像是深夜裏在暗巷踽踽獨行,被藏匿在陰影中的魑魅魍魉吓的畏縮不前。
揮之不去的陰影又一次纏住了他的腿。
國防生喊着口號的跑操隊伍與他擦肩而過,情侶們黏黏糊糊的打情罵俏緊随其後,夜跑的人群借雜亂的腳步帶着斷續氣喘漸漸遠去……
時間獨獨在安易持身邊靜止,他低頭好似看着腳下,卻是緊閉雙眼,只将攥成拳的手縮在袖口,抖得像是農忙的糠篩。
……挨過這陣子……
他已經顧不得,也無法去管路人的視線和打探了,只知道挨過這一陣,不受控的顫抖才一定會好,他對此輕車熟路,甚至心跳如擂鼓的間隙,還能旁觀者一樣清醒地算了算,這是自己忍耐着熬過的第498天。
但不同于往常的這一天裏,在安易持指尖還處于發麻刺痛的時候,耳邊來往的腳步中,突然就有那樣一個停了下來,停在他相隔咫尺的身邊。
下一刻,有些耳熟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自言自語了一聲,“臉色真差。”
安易持睜開眼,視野還很模糊,就只來得及看見梁斷鳶捏住了他的袖口,自己依然攥緊着的拳頭裹在衣料之中,像是皮薄餡大的一只包子。
梁斷鳶低頭看他一眼,對上顯而易見的錯愕,什麽也沒說,手上用力就扯着安易持踉踉跄跄繼續向前。
男人吐口唾沫也是個釘,他還記着自己答應過,下回遇上安易持,要像陌生人一樣不跟他說話。
于是梁斷鳶的一番好心就顯得很有些霸道,若發生在火車站一類的場所,搞不好要叫人以為是作奸犯科,強人所難,好在這是學校,也就不過是懷疑兩人有什麽過節,氣沖沖尋個無人的角落解決罷了。
安易持默默掙紮了一下,果然沒能掙脫,反叫兩只手隔着袖口貼的更近,溫暖穿透了層層疊疊的布料,将他原本一片寒涼的指節也染上了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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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感覺很微妙。
即便是父母,也從沒在他犯了毛病的時候過多關心,用安濟民的話來說,“既然我們做什麽都沒用,最後還是得靠你自己挺過去,那就不做無用功了。”
他好像也習慣了獨自解決,在一次又一次忍耐裏渡過心跳失速的心悸。
可是突然有人一言不發就只這樣陪着他,身邊體溫毛茸茸的暖,竟讓他覺得好受了不少。
許是察覺了他腳下追趕的艱難,等到走進人跡罕至的輔路,梁斷鳶速度就慢了下來,漸漸與他并肩。
“我……”安易持晃了晃露不出來的手,聲音還有些沙啞,“我沒事了,謝謝你。”
然後梁斷鳶突然停下,轉身看他,松了手,也張了口,只是到底沒出聲,嘆口氣,拍拍他的肩頭,轉身便要走。
“學長,等等!”安易持咳了聲,一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肘。
“就算是陌生人,随手幫個忙也很正常。”梁斷鳶這次沒有回頭,“謝謝就更不必說了,只是小事。”
可出乎預料的,這次安易持要說的,居然不是他想的這些,身後人好似聞言愣了下,輕笑一聲,他說,“那,我問點兒別的。”
梁斷鳶轉過身來,在路燈打下的小傘中,高大身影映入安易持淺淺的瞳孔。
“你……”安易持抿了抿嘴,“是不是你,登了我的QQ?”
梁斷鳶行的直坐的正的底氣突然潰散了一瞬,罕見的慌亂,手在身上摸索着,最終也沒找到口袋,索性落在臉上,摸了摸鼻梁。
“上午手機收到了電腦登錄的通知,我也是猜的。”安易持這便知道答案了,笑着給他解惑,“如果發了什麽奇怪的網址或者小廣告,就可能是盜號,可是後來看,也沒有。還能想起我的人很少,想來想去,大概就只剩你一個了。”
“嗯。”梁斷鳶良久之後收回手,覺得自己很大可能是尴尬到臉紅了,一邊慶幸着晚上光線不夠明亮,一邊走回來幾步微微躬身,很誠懇地道歉,“對不起。”
“那,我要是還要你離我遠一點……”安易持看他,“你是不是,還要偷看我的東西?”
梁斷鳶沒想到他這麽問,只是頓了下,随後很誠實地點頭。
這回換安易持束手無策地撓頭了,他有限的人生裏也首次遇到這樣難纏的對手,思索半晌之後做了決定,分明是該他理直氣壯的場面,出口的一番話卻近乎懇求,他說,“除了打游戲,我對電腦很頭疼的,搞不懂應該怎麽防你……總之,你別看了,我不要你走開了,你別看。”
梁斷鳶皺着眉,像是掙紮着做了一番取舍,随後點點頭答應下來,原地站着和安易持告別,“抱歉,以後不會再看了,我保證。”
安易持笑了笑,搖搖頭說“沒關系”,繼而轉過身,慢悠悠沿輔路往宿舍走去。
皮膚上的一點溫熱,離開了梁斷鳶這個熱源,漸漸快冷透了,他不自覺摩挲一下,将手插回兜裏,像是徒勞挽留着終将消散的關懷。
那時候他的妥協其實并不多麽為難,因為對自己難得的固執很有自信,深信梁斷鳶的一兩句話很難改變他的想法。
有句話怎麽說來着,閻王勸不住找死的鬼。人嘛,想死是有很多辦法的。
可能梁斷鳶真的太有大哥的氣場,像是那種“陰謀詭計都該交給手下,而自己是坦蕩蕩的門面”的氣質,是以安易持并沒能多想。
他也就不知道梁斷鳶若是願意,其實完全可以不留痕跡不被他發現,不知道這人自早到晚已然将QQ上的痕跡看了個徹底,更不知道自己步步退讓的結局是這人早就預想好的。
一子落錯,棋局走向将通往哪裏,就不是原本那樣好預測的了。
陳琛抱着一堆零碎畫具姍姍來遲,沒搞明白梁斷鳶走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不幫他了,把全部的東西都堆在他懷裏,幾步就跑的沒了人影,“快快快!斷鳶來幫我一把,畫板要掉下去了!”
“嗯。”梁斷鳶擡腳撐一下,從他懷裏分出來一半,迎面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說,“回去吧。”
“哈?”陳琛眯着眼往前面瞧,絞盡腦汁才想起那有些眼熟的背影是誰,“那是安易持吧……他兩手空空的又沒拿什麽東西,你跑過去幹嘛?還一路跟到北區,純折騰我呢?”
梁斷鳶在前頭大步走着沒有接茬,就聽陳琛突然熄了聲,不到一分鐘之後,結結巴巴發來一個問句,“你,你不會也喜歡男的吧?”
……也……
梁斷鳶步子停了下來,往別扭的陳琛身上看一眼,似乎知道他和唐宵征鬧的什麽別扭了,只是此時重點并不在這裏,是以只搖了搖頭,等他跟上,“你不明白。”
九月的晚風,帶着燒烤和啤酒的香味,又伴着即将到來的秋日的微涼,拂過天邊挂角的銀杏,給扇形小葉染上幾分蕭索。
梁斷鳶很少說這樣含混不清的話,事實上大多時候他都言簡意赅,寡言鮮語,擅長用是或不是解決一切問題,現下遲疑,倒也不是故弄玄虛,只是對着不知內情的陳琛,他的确很難解釋清楚。
梁斷鳶生平從來也沒有喜歡過誰,對這種神秘陌生的情感,他說不來那該是種怎樣的心情,可他自認是個有良心的人。
從來不知道,和裝作不知道,兩者之間的區別大概也就只是良心了。
倘若安易持從未跟他提起那些話,那以他的驕傲,很可能當機立斷就能忘了這個冷漠的崽子,可偏偏安易持跟他說了,小心翼翼,又帶着一絲釋懷的笑意,不經意地提起……像是孱弱細微的呼救,這讓他和安易持身邊日日相處卻從不知情的人有了區別。
他是擔着責任的,絕不能見死不救。
雖然梁斷鳶時常消失找不着人影,又不善交際好像不怎麽參加社團或是班級活動,但任誰來說,梁斷鳶都絕對是個能擔責任的人。
大一毫不知情被公選當了班長,就能變成活體教務不落任何一個通知,任勞任怨通宵做出文明班級競選的PPT,即使事後沒人知道那是他的功勞;校際籃球賽學院缺人,選了他他就能推掉兼職認真準備,帶着隊友練習配合,賽場上三步上籃所向披靡超了對手二十來分;輔導員高寒要他當新生班主任,他就能費心費力做好管理,回答學弟學妹的問題指導選課修分的技巧,自然也不全是因為每月200塊的補貼。
負責是很罕見的品格,梁斷鳶也不是生下來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