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倒黴的斯劍(一)

斯劍總是恥于承認過去,也極不擅長處理細碎繁雜的柔情,大多數時候,他都直來直去的有些放肆,好像除了眼下手裏握着的全乎的東西,其餘什麽也不在乎。

可事實上,多年來往的兄弟們,任誰都知道,他是個長情專注且忌諱很多的人,他曾有過男朋友的。

那是許多年來唯一一個,在他心裏踏踏實實安家落戶住了很久的人。

不情不願地想着李柬那個不可回收的人形垃圾,斯劍皺眉推門進了自己的房間,轉身摔進被褥裏,口鼻陷入軟軟的布料。

呼吸之間盡是溫熱的二氧化碳,這讓他有些頭暈,想來多半是氣的。

李柬是個直男,當然,在沒遇到這人之前,斯劍自己也是。

他還記得高中入學伊始,自己翹腳聽着每周一節的心理輔導課時,年輕的女老師站在講臺上總結,“在我們心理學中,同性戀和異性戀一樣,是非常正常的一種現象。但雙性戀就不是這樣說了,雙性戀屬于變态心理學的範疇。”

彼時斯劍叼着一根圓珠筆,牙齒咬合就翹起了筆尖,他踢了同桌的凳子腳,吊兒郎當,“這莫名其妙的課上來有什麽用?”

他以為這些東西永遠也和自己扯不上什麽關系。

但世界的運行也許的确遵循着墨菲定律,越是篤定不會發生的事,越是有可能結結實實砸在自己頭上,斯劍很快就被打臉了。

在他呼嚕呼嚕端着碗,喝掉長壽面的最後一口湯,标志着自己正式進入了十五歲的這一天,門外嘈雜喧嘩,間或傳來金屬碰撞的噪音。

斯劍摁滅了電視,趿拉着拖鞋開門往外瞧了眼,并不知道幾步之遙那個沉穩寬闊的背影,即将摻和着融入自己的生命裏。

李柬那年二十七,帶着自己瘦削矮小的母親,從此搬進了斯劍家的對門。

老舊的家屬院住戶不多,每棟樓都只有6層,所以沒有安裝電梯,媽媽張曉瑩一反常态的熱情直爽,推着他去給鄰居送點小東西,她笑吟吟地說,“遠親不如近鄰,大家好好相處,彼此有個照應。”

斯劍抱着一籃子雞蛋敲着李柬家的大門時還有些納悶,他不明白怎麽媽媽看起來這樣高興。

直到門扇在眼前打開,露出煙熏火燎的廚房裏一道佝偻的背影,一聲招呼清晰地傳出來,“媽!你忙着,我來開門!”

Advertisement

他突然隐約的明白過來,遠嫁他鄉的母親,除了父親一家,從來也沒個多麽體己的伴兒,大概是有些寂寞的。

于是斯劍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不是自我介紹,“阿姨剛搬過來,人生地不熟的,有什麽需要幫忙的盡管去找我媽媽,她每天都在家。”

李柬一愣,把門推地更開了些,“你是……”

“哦,我住對門。”斯劍眨眨眼,回過神來,指指自家的方向,又擡了擡手裏的竹簍,“給你們送點兒東西。”

李柬微微躬身,毫不推辭,從他手裏接過東西,抵着門扇讓開了道路,嘴角弧度彎的很有些溫柔,“謝謝你。方便的話,過來一起吃頓飯吧,叫上叔叔阿姨一起。”

于是“雞蛋外交”換來了一桌簡樸實在的搬家宴,獨生子斯劍從那天起,好像多了一位大哥。

張曉瑩有時擇着菜跟李柬媽媽扯閑話,總會說,“你們李柬本事大,管得了我家這個。你是沒見,這小子在家脾氣可大了去了!”

斯劍本不喜歡聽媽媽這樣編排自己,可某次正巧與李柬一同上樓,李柬聞言拍了拍他的腦袋,嘴角噙笑說句“是麽?”,他就軟了态度,不滿和別扭全都飛的不見蹤影。

他晃一晃腦袋,頭發蹭着李柬的手心,并沒有察覺自己對李柬言聽計從的原因。

其實張曉瑩沒說錯,斯劍叛逆期的時候的确是不服管教,上了很好的高中,卻打入學起就心浮氣躁的不願踏實學習,因此成績一落千丈,就更加覺得做題委屈。

他順風順水長到那樣的年紀,從來不曾受過挫折,只好用不在乎來僞裝自己,好像散漫随意就能改變事實。

陷在惡性循壞裏無法自拔的時候他看見席慕蓉一句詩,覺得好像是自己寫的日記——坐在課桌前望着窗外,覺得不論做什麽,都比讀書有趣。

斯劍那時鑽了牛角尖,學不進去的課上藏着個小小的MP4,收在筆袋裏看電影,靠着想象自我安慰,向往着學習以外的世界,渴望着校園之外的江湖。

好在他只是有些莽,但表面看起來還稱得上聽話,空懷一顆想要浪跡江湖,搏打拼殺的賊心,卻沒有結拜大哥,混跡幫派的賊膽,只能做做精神上的陳浩南。

遇到李柬之前,他唯一認可的男人是學校的濤哥。

濤哥的校服外套裏總是穿着一身純黑的T恤,每天上學騎一輛粗犷極簡的烤漆挂牌摩托,每每點火起步就好似引擎裏炸響了一管雷,即使保衛科嚣張的吳大爺堵在門口,也只能心有餘而力不足的逞幾句口舌。

彼時斯劍還穿着藍白相間的面口袋,內裏是同款滌綸短袖衫,夏天站在太陽底下,能悶出滿頭滿臉的汗,他每天上學都騎着明黃色的折疊小自行車,逢上下雨天總濺得自己一身泥,哼哧哼哧登到學校,若是忘了進校門要下車,就跟吳大爺針尖對麥芒吼上那麽幾句。

他覺得濤哥是個狠角色,只是到底有些骨氣不願做舔狗,是以直到濤哥被開進學校的警車帶走,徹底消失在學生的視野,也沒人知道斯劍曾經如此仰慕一個“恐怖分子”。

除了李柬。

斯劍人生最沒出息的時候,就是濤哥喪眉搭眼被警察拷走的這一天,他憧憬向往的江湖生活轟轟烈烈拉下了帷幕,在校報邊欄和學生的課餘閑談裏,心目中神氣威風的濤哥成了個卑劣猥瑣不學無術的下等人。

斯劍人生頭一次,謹言慎行。

他緊抿着嘴,只在人群中大喇喇揮手附和了一聲,“就是!混着的能有什麽出息,都是傻子!”

晚自習他耳根燒的通紅,回想之下覺得那些話都像扇在自己臉上,說不出口的理想徹底崩塌,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人生觀。

斯劍找老師請了假,謊稱頭暈心悸草草收拾書包走人,回到自家樓下的時候,遇上李柬正從車上下來,“沒上晚自習?”

斯劍停住,嘆了口氣,“我請假了。”

李柬剛剛穿好外套,長臂一展探到他的腦門,溫熱手背貼了上來。

斯劍是跳開的,像是被什麽髒東西碰到,狠狠抹着被碰到的地方,“我沒發燒!”

李柬說不上脾氣多麽好,那只手落下來一把揪住斯劍腦後的頭發,逼着他擡頭,面色沉靜的宛如一潭死水,“你怎麽了?”

單元門口的雨棚上懸着夜燈,此時應聲而亮,映出李柬右眼眉弓之上的一抹疤痕。

斯劍曾經最喜歡這個,他覺得這是男人的浪漫,想李柬大概曾經也是個風裏來雨裏去刀光劍影中脫身而出的硬漢。

可現在情況變了,斯劍渾身難受,總覺得這人大概也是掃黑除惡的對象,上不得臺面,他掙紮着壓低聲音怒吼,“別他媽動我,放開!”

李柬被這股莫名其妙的排斥氣笑了,他從來也沒多好說話,聞言反倒進了幾步,拉開車門硬是把斯劍扔進了後排座位,“滾進去。”

斯劍磕在後門把手上,腦袋嗡嗡地響,正想發火,被李柬狠狠甩上車門的動靜吓的噎了回去。

李柬大他兩輪,早是個成熟的男人了,斯劍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再逞能估計要吃虧,于是縮在角落,攥着書包帶緊抿嘴唇。

“心情不好?”喘了許久之後,李柬平緩了情緒,看他,“說說吧。”

斯劍盯着他的眼睛,突然就有些委屈,他嘴角顫抖,最終也沒壓住癟了下去,碩大一顆淚珠順着眼眶打轉,就是不肯落下來,半晌開口,有些哽咽,“沒怎麽,就覺得丢人!”

沉默彌漫開來,頂燈暗了下去,唯有車前窗的呼吸燈還在閃爍,模糊的陰影裏,李柬挑眉看他,“說不說?再擰巴就趕你回家了啊。”

斯劍聞言活過來,瞪着眼睛,抓住李柬小臂,喊出聲,“你不是大哥麽?借我個地方哭一會兒都不行,咋這麽摳呢你!”

“小點兒聲。”李柬摁了摁耳朵,勾唇笑着,摸索口袋叼了根煙,“外邊兒天大地大的,沒個你能哭的地方?”

斯劍一抹眼睛,梗着脖子,“電視裏全他媽是騙人的,哪兒哪兒的天臺都系着鎖,老子掃樓掃了一路,吹個風都不行。這也算了,這種時候不該下場雨麽,路上沒人我才好意思哭呀,人來人往的,我不得憋着麽?”

話音未落,黑沉沉的天空突然就亮了一瞬,轟隆隆的雷聲姍姍來遲,帶着一朵陰雲灑下瓢潑大雨,通透車窗瞬間成了霧面玻璃。

李柬往外看一眼,啞聲失笑,突然就樂的打顫,叼着的煙卷掉在大腿上。

斯劍忍了忍,終于還是踹了他一腳,“幹嘛呢?你他媽樂的像個跳蛋……”

李柬單手抓住他的腳踝,手往上探,捏着斯劍兩頰,眼神莫測,“懂得還挺多,我看看你多大?”

突然逼近的身軀帶着灼熱的鼻息,斯劍後腦靠着冰涼的玻璃,臉頰觸着撲來的呼吸,他突然有些緊張,艱難抿嘴,藏起自己被擠得向外撅起的嘴唇。

氣氛變得有些暧昧。

李柬沒有看他牙根的興致了,他觸手所及,是斯劍臉頰柔軟光滑的細膩,他入目所見,是斯劍濃密如同張開扇面一般的睫毛,是斯劍眯着眼睛垂下眼簾露出清晰柔和的重睑弧度,是斯劍高挺筆直的鼻梁上一顆嫣紅的小痣……

滿心滿眼全成了眼前人,好似不知名的精怪纏身蠱惑,李柬手上使力,逼迫着斯劍叫他張開嘴巴。

他也的确做到了,斯劍如同受了驚吓汗毛倒立的一只貓,急慌慌開了口,“哥,我,我告訴你!”

李柬停住,松手坐了回去,摁着火機點了三四次,終于給煙卷帶上了火星,“抱歉。”

大概太久沒有去見女朋友了,他那時候這樣給了自己一個解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