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倒黴的斯劍(二)
一場暴雨之中,白色牧馬人寬闊的後排車廂裏,青灰煙霧徐徐散開,緩解了尴尬又微妙的一場對峙。
斯劍讷讷開口,在雨水敲打車窗的動靜裏娓娓道來。
那是他對着父母都說不出口的坦白。
他直言自己成績越來越差覺得被人瞧不起,直言自己不願學習所以更加沒有動力,直言自己人生新目标受到打擊所以開始質疑自己……
“我知道這挺逗的,是我選錯了,把一個混混當做楷模,你想笑就笑吧。”斯劍自嘲着做了結尾,“就是,別告訴我媽,她還盼着我以後能坐辦公室享清福呢,就算是我這種廢物……也不想讓媽媽失望。”
他沒聽到預期而來的嗤笑,遲疑着轉頭去看時,李柬窩進座椅裏,用一個随意且舒适的姿态,他伸手随意扒拉斯劍的腦袋,半晌感嘆,“你長大了。”
斯劍那時候并不太懂,只随着李柬的動作搖搖晃晃。
“沒什麽對和錯。”李柬摁滅了煙蒂,扔進檔位邊的易拉罐裏,“曾經喜歡的東西,現在讓你難堪,并不是喜歡錯了,只是你長大了,別懷疑自己。”
“還有啊,忘記說了,別人的眼光和看法,聽一聽就罷了,橫豎活着的人是你自己。”那天臨下車前,李柬好似這才想起來似的回身又補了一句,“但是我這句你一定記着,學校外面還是學校,要想活的好就逃不開學習,好好念書。”
“呵,站着說話不腰疼。”斯劍跟在他身後,舉着書包遮住腦袋,幾步跑進樓道,很有些不服氣,“你自己不就是早早沒去念書了麽?”
“我?”李柬搖了搖頭,像是有些無奈,他說,“我命不好啊。”
那一聲悠悠的嘆息擴散出去,點亮了下一層昏暗的夜燈。
彼時斯劍只是一怔,不知道這句話背後的深意,他跟李柬道了晚安,轉身推開自家大門的時候,心裏在想。
長大……我大概真的是長大了。
從前讨厭的,譬如說教,能讓他跟媽媽怄氣不肯吃飯,能讓他跟老師對峙不進課堂,可現在話從李柬嘴裏說出來,他忿忿之餘竟覺得有些道理。
一顆被很好的撫慰到的心,便是從那天開始,穩穩當當落到李柬身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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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瑩第一個察覺了兒子有些不對頭,只是偷摸翻完了斯劍的日記,也沒找出什麽可疑的女孩子,外加幾次大考斯劍名次穩步上升,甚至把之前寶貝的緊的MP4都交給自己看管,她細細想來,終于是沒有再多加看管。
也就沒能及時阻止斯劍陷到人跡罕至的另一個坑裏去。
斯劍開始在意一切與李柬相關的事情了,有些不由自主,他那樣聰明,于是不久之後就心下了然。
他看穿了自己,破天荒的猶豫和無措,甚至唯一一次撞上陌生女人來看望李柬媽媽,有些莫名的心虛和不安。
斯劍用未經歷練的克制壓抑自己,藏起想要親近的欲望,卻管不住私自打量的渴求,他也就逐漸看穿了李柬,發覺那樣張揚奪目的狠眉戾目之下,居然是個堪稱堅毅溫潤的靈魂,這人表裏不一。
斯劍少年時曾有許多不着邊際的幻象,瞧着李柬眉弓一抹淩厲的疤痕,摸着這人手心粗粝的繭子,想這一定是打架鬥狠留下的勳章,畢竟有這樣威武的體魄和氣勢,就像小孩懷抱着獵槍,熱血沖頭總會難以控制。
不曾想李柬指尖劃過眉間那抹痕跡,懶洋洋解釋,“跑長途的時候想撒尿,停車準備進路邊樹叢裏解決,翻過排水渠的時候沒注意,被鐵絲網挂了一道,沒勾掉眼珠子實在算是運氣好。”
他又翻轉手心看了眼泛白凸起的老繭,舊事重提看着斯劍,“這就是沒有好好念書的代價,只能幹些力氣活兒來養家。”
甚至當斯劍打卡似的拍打他的大臂,詢問如何練就這樣一身肌肉的時候,李柬叼着煙卷笑出聲,剛吐出的眼圈重又給他吸進嘴裏,像個新手似的被自己嗆得咳嗽,“不用練,天生的。那話怎麽說來着,天生我材必有用。”
彼時斯劍伸手拍打他的背,撇撇嘴角表示不屑,“呦,這會兒不是個文盲了,還會背詩?”
李柬眼神一頓,笑意收斂了,目光落向遙遠的虛空,“你不知道,文盲懂的東西也有很多。”
斯劍摸着牧馬人的保險杠戀戀不舍時,覺得這頭蟄伏野獸一般的鋼軀鐵體,一定是李柬翻山跨水帶回貨物的坐騎,它穿越猙獰原始的林間綠野,負重捆綁着試探律法的違禁暴利商品。
可能是走私偷渡的芯輪部件,是封面性感的露骨雜志,是堆積如山還未宣發的智能手機……
但他沒想到種種臆想全是假的。
牧馬人的确走野路,卻不是多麽風景卓越的地方,而是那種遇上下雨就滑的寸步難行的猙獰鄉道,常常需要掏錢請農戶開着拖拉機前來牽引。
李柬十天半月之後回來,推開泥濘不堪的車門下來站定,拉開後備箱給他看一眼,裏頭全是形狀醜的不定性,顏色髒的不分明的海綿樣品。
他踹一腳輪胎,幹涸的泥巴落雨似的掉在地上,堆成一座座髒亂的小山包,随手抹一把車玻璃,露出個能看到內裏的窗口,歪着嘴角笑,“你說這車?借錢買的,到現在還欠了一屁股債。那時候太年輕,不懂事,該買個五菱小面包之類,結實耐用,還省油。”
斯劍本該死了心的,李柬早跟他透了老底,連一層遮羞布也沒能留下,他還有什麽能夠幻想的呢?
這一點也不酷,大他兩輪的老男人,完全就不是個一呼百應的大哥,他甚至常常被海綿廠裏雇來幹活的民工以罷工相威脅,整日忙的頭打腳後跟,全然是個疲于奔命的,普通男人。
可斯劍覺得自己有些過度成長了,他跟不上自己的喜好,也控制不住對着李柬油然而生的心疼,隔三差五登門拜訪的陌生女人讓他又難受又愧疚,他只能盡力把心思放到書本上去,以期忙碌和緊張能驅散無孔不入的李柬的身影。
那是張曉瑩人生最輕松惬意的一段時日,再不用操心兒子的成績,想着多年辛苦沒有白費,斯劍已然一只腳踏進好大學的門檻了,是以收拾收拾人至中年發現了新的愛好,開始飯後睡前,跑去跳跳廣場舞。
而斯劍同班三年之久的同學,卻是自打那時開始,才認清了這人的真面目,原來這蔫吧自閉的小孩兒其實很暴躁,說話做事直接的讓人有些打腦殼。
最著名的一次事件發生在高三下半學期,張曉瑩閑談過後帶回來幾句閑話,說李柬和他女朋友就要訂婚,已經開始商量彩禮了,斯劍聞言并沒有異動,照常背包去了學校。
那時當班的英語老師懷了孕,大着肚子一般不會在課堂上下來走動,據說是生怕同學們帶着手機會有輻射,可她又向來是個綿軟的性子,是以課堂上吵鬧不堪聽不清聽力,還有過分者居然坐在最後一排偷偷傳着籃球。
女老師氣急了也只是開門出去,在通風良好的樓道裏大喘氣。
班長拍桌站起來,扶一把眼鏡弱弱喊了聲,“都別吵了!好好聽課行不行?”
渾慣了的幾個小子無人理睬,一片混亂之中,安靜做着閱讀題的斯劍對了下答案,往卷子上畫了個大大的紅叉,翻着書包找出體育課用過的乒乓球拍。
他直直走向最後一排,球拍狠狠掼向喧嘩最盛的那人,電光火石之間,球拍打中課桌書兜的擋板,發出一聲巨響旋即擦着那人鼻尖過去,打掉了一片牆灰。
這樣大的力道若是真打在人的腦門上,免不得要見血,沒人知道斯劍是相信自己的準頭,還是根本就不在意會不會打中人。
像被人摁了暫停鍵,教室之內陡然生出一片寂靜,女老師聞聲推門進教室時,便是一根針落下也能聽見響動,斯劍撿起地上的籃球橫肘一把丢出了窗外,面無表情地看着那人,很有些陰恻恻,“狗日的,欺負孕婦?”
同窗幾載,斯劍一鳴驚人,此後在同學之中的風評一度超越了濤哥,是個實實在在的狠人。
某個角度來講,斯劍實現了自己曾經的理想,雖然這是在對李柬的不滿和求不得的怨氣的推波助瀾之下的一時沖動。
若一切都按部就班能順利的往下進行,李柬娶妻生子開始轉換重心,斯劍繼續忍耐考學離開,往後尋尋覓覓遇到別的戀人,大概兩人就能像條相交直線,随着時間流逝漸行漸遠。
畢竟斯劍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再怎麽喜歡,他也總不屑于插足別人的姻緣。
可成也蕭何敗蕭何,正是因為這點兒難以丢棄的正義感,斯劍打破了界線,氣沖沖在李柬身上刻下了自己的标簽。
那晚斯劍穿好鞋襪跑下樓來,直直沖向牧馬人的後座,拉開車門看也不看,推着李柬擠進車廂。
彼時頂燈還沒來得及熄滅,李柬帶着滿心無力和沮喪眯了眯眼睛,他冰涼的手邊突然傳來一陣溫暖,迷茫和錯愕之下沒能發出聲音,眼前這不請自入的侵略者貿貿然開了口,“我媽說,訂婚的那件事……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