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倒黴的斯劍(三)

天地寬闊,夜風蕭索,每一處變幻的霓虹之下都有無處可歸的游人。

亮起的窗口之中,是瘦小的母親調湯煮面等他回來,也是苛刻市井的女人滿腹疑惑等他給個交代,為什麽好端端的,突然不肯訂婚?

她這輩子遭人嫌棄的時候太多了,多到如今被準親家母指桑罵槐說了好一通難聽話,卻也不覺得自個兒受了屈辱。

李柬不想回去,他無處可去,高大的身軀蜷縮在車裏,好似花花世界哪裏都不能容下失意頹敗的一副軀殼。

他希望無人打擾,又期待有人關照,他看着突然近在咫尺的斯劍,如墜夢裏,他甚至有些不敢動,怕一不小心發出動靜,就打破了鏡花水月生出的幻影。

“啊……”李柬眼裏盈蘊着煙霧,迷迷糊糊了很久,終于給斯劍一巴掌拍醒,垂目在自己手心摁滅了煙頭,“嗯。”

“哎——”斯劍沒來得及阻攔,掰着他的手湊近去看,那寬厚的掌心已然留了個紅腫的凸起,“你幹嘛?!”

斯劍手足無措,李柬輕車熟路。

他笑了下,皮笑肉不笑的更像是嘲諷,那幅度小到斯劍以為自己眼花,“沒事,過段時間會有新皮長出來。”

“至于麽……”斯劍心疼,可他不敢叫李柬瞧出來,于是眼看前窗,緊皺着眉頭,“13億的一半都是女人,找誰不是找?她自己瞎,你他媽的這麽消沉幹嘛?”

耳邊李柬默不作聲,仰靠着椅背呆了許久,“你太小了,你不懂。”

“你——”斯劍深吸了一口氣,他怒火上頭,就忘了自己那許多期期艾艾的夜晚,“我不懂什麽我不懂,就那點兒情情愛愛的麻煩事兒,多厲害似的?”

“情情愛愛?”李柬重複着,看過去,“不是,我不信那個。”

“那你難過個屁啊!害老子白擔心一場。”斯劍心裏痛了一下,像被一根極細的針尖戳進心包,可大概針尖實在太細,讓他覺得是場幻覺,“走了走了,你自個兒呆着吧。”

斯劍起勢很急,倒像是逃命,他手都放上了門邊,卻被一陣牽扯拉的斜斜躺了回去,大概磕在了李柬大腿上,頭骨有些悶悶的疼,“你……”

他說不下去,打了個寒顫,頭發都快豎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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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溫熱的,微鹹的水珠,落在斯劍鼻尖,順鼻翼一直滑進耳骨之上的發線裏。

那年快要而立的李柬,眼眶通紅,鼻翼翁張,淚水從睫毛根部逃逸,一滴一滴,全落在斯劍臉上。

“這麽多年了……原來我還是沒有活出個人樣來,還是要給人看不起!”

那張胡子拉碴的臉隐入黑暗裏,其上帶着連窗外燈光也無法照亮的悲傷和不甘,那一瞬的畫面,偌大的世界只有斯劍一人能從頭到尾完整地收藏。

李柬撐着前座椅背的手臂青筋暴起,憤怒都顯得如此隐晦,字字好似磨碎在齒縫裏,

“我娘就我這麽一個兒子……就這麽一個沒念好書,欠了一屁股債,最後連媳婦都讨不上的窮鬼……我娘上輩子欠了誰,今天要被人指着鼻子罵出門來?你太小了,你不懂,男人在外面擡不起頭不算什麽,可要是連他娘也要被人這樣對待,那就是挖心挖肝的疼啊?你懂不懂?”

李柬向來什麽都肯說,斯劍眼裏這人好像不在乎面子。

但其實事實正好相反,自尊和驕傲是人與生俱來擔挑的包袱,李柬并不例外,他只是善于用半真半假的話來遮蓋事實。

譬如他眉弓的那道疤痕,根本就不是忙着撒尿刮傷得來的,買來的那輛白色牧馬人,也全不是出于自己的喜好,甚至謙稱文盲,都不過是句玩笑。

那樣多的廢話裏,唯有一句作真——他命不好。

那年李柬十幾歲,如今他自己都有些記不清了,老爹開車載他,要回老家參加親戚女兒的婚禮。

車子從服務區開出去時,老爹剛支使着他拆開一包炒香的瓜子,“找個袋子來接着,別把垃圾灑在車上。”

老爹很愛惜車子,香槟色的一輛大衆小轎,買來一年半,跑了将近兩萬公裏,從來也沒有刮過蹭過。

天氣晴朗的一天,路況良好的道路,有說有笑的父子……誰也沒想到前方埋設着巨大的陷阱,一輛滿載貨物的重卡正在高速公路出口的岔道之前倒車。

李柬低頭吐個瓜子殼的功夫,前窗隐約出現巨大的陰影。

他爹一句話也沒能說出來,猛打方向盤側漂着鑽進了重卡車底,焦黑冒煙的一條輪胎印成了無力掙紮過的,唯一的痕跡。

李柬被安全氣囊出彈的沖擊打暈,失去意識的前一秒,看到眼前父親坐的端直,蛛網密布的玻璃窗上全是噴濺而出的,紅白相間的糊狀物。

他在醫院裏醒過來的時候,床邊沒有一個人,紗布包裹之下的眼睛痛的好像碎了骨頭,他怔愣着一動不動,最後的記憶狂奔着湧入腦海,好似凍住了全身的血液。

老爹沒死,可老爹也不算活着,削掉了半個腦殼的他爹成了随時會斷氣的植物人。

李柬能走以後,就總去病房看看父親,他摸着臘黃的不似活物的那只手,想着,砍頭也不過碗大的疤,這樣不人不鬼地受折磨算怎麽回事?

日複一日的,他爹在醫院躺了半年,終于在某個清晨,悄沒聲兒地走了。

李柬從頭到尾沒掉一滴眼淚,除了眉弓那道猙獰的疤痕,與先前全然沒有區別,他在一片不孝冷漠的責備中,倏忽長大。

那半年,四十萬元化作流水,源源不斷滋養着彌留之際的李柬的父親,沉睡着的人掏空了家裏的一切。

車子撞成了面目猙獰的一堆廢鐵,房子被房東收回租給新的住戶,母親全身心照顧着丈夫失去了工作,負債的家庭也再無力供養一個準大學生。

北國的冬天,百木疏蕭,萬裏殘敗。

李柬決定不念了,他走的很潇灑,只在三十晚上的炮火煙花中,燒了從小到大所有的獎狀。

開春便離開奶奶家南下去打工,背着一身筆跡清晰手印打眼的欠條。

漫長的一程路,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學歷,也沒有手藝,從沒吃過苦頭的李柬忍了無數的嫌棄,受了無數的白眼,也幹了無數的白工。

讓他撐下去的唯一的信念便只剩下,我不會永遠這樣狼狽。

快要十年的時間裏,李柬從一個屢屢出錯的愣頭青,終于闖成了說句話能頂點用的小頭頭,從老鄉手裏接管了海綿廠,有了自己的産業。

只是偶爾反思自己的做派,覺得活得實在屈辱,他想,老子都恨不能給信用社主任擦皮鞋了,貸款總該能辦下來吧?

後來,在他湊夠牧馬人首付的那天,久不歸鄉的李柬終于買了車票,去給父親掃墓,他拍着冰涼灰暗的墓碑,喃喃自語,“爹,你以前說這車才是男人的玩具,對吧?你那麽愛幹淨,肯定喜歡白色的,對吧?你在這兒躺着,嫌冷就給我托夢,往後我總有辦法給你換,你信我的,對吧?”

墓園蟲鳴鳥叫并不寂靜,卻獨獨沒有人給他回應。

十年之後,李柬遲到的淚水打濕了碑文,哭的直不起腰。

只是這些都沒人看見。

再後來,李柬開着嶄新的牧馬人衣錦還鄉,他接了久不見面顯得都有些陌生的母親,搬到千裏之外的,斯劍家的對門。

兩人的相遇便從那時開始,一只大手說一不二,撥轉命運的輪盤讓兩人劈面相逢撞在一起。

這些都是斯劍看不到的,他只皺着眉搖頭,用自己僅知的事情來回答和推斷,他說,“我不懂。可我知道你已經足夠努力了,任你一個人再怎麽拼命,也抵不過一個家族幾代累積的力量,這沒辦法。是他們沒有涵養,不是你的錯。”

單薄飄忽的話沒能說服任何人,斯劍于是起身伸手,一把攬上李柬的肩頭,他忘了自己所有關于忍耐和掩飾的計劃,狠狠拍兩把李柬的後背,像是所有難言的安慰全都被他融進了動作裏。

日後多次回想,斯劍始終都忘不了李柬的眼神,那股無奈頹然中夾雜着銳利鋒芒的眼神,亮的如同不谙世事的魯莽少年。

他那時覺着,陳勝吳廣将字條塞進魚嘴裏的那個夜晚,火光躍動中照亮的眼神,一定也像是這樣。

當天晚上斯劍沒有回家,跑去跟李柬睡了同一張床,他很清楚自己那時的作用,就像是用來打狗的肉包子,只是李柬堵住他娘逼問和責備的一個道具,可他心甘情願。

他只是沒想到,自己時常迷路的一顆心,自那晚開始便丢了腿,牢牢拴在了李柬的衣扣再不曾走開。

夜深,人靜,月光穿過窗外老樹的枝丫,細碎斑駁灑上床沿。

并排躺在一起的兩人已經沒有動靜停滞了許久,斯劍繃着勁兒,緩緩的翻身,擡眼看了看李柬的側顏。

溫潤的光亮掃過高挺筆直的鼻梁,掃過斜飛肆意的眉尾,也掃過緊抿微彎的薄唇。

他被黑夜攝去心魂,伸手偷偷去牽李柬垂在身側的手,他虛虛握住骨節分明的食指,自以為極輕地摩挲,好似全然信任着成人的孩童,笨的不像是自己了。

李柬當然沒有睡着,人生又遭變故,未來還一片迷茫,他還不至于那樣沒心沒肺,所以他睜開了眼睛,“別碰我。”

斯劍僵住,被抓了個現行,卻色厲內荏,“幹嘛兇我,老子是吓大的嗎?”

李柬盯着天花板,“不想以後都跟我扯上關系,就松手。”

後來的斯劍才發覺,那是自己一腳踏入懸崖之前,李柬最為正式的一次警告。

但那時他并不知道自己就站在命運的岔道上,是以應付的很随意,又也許倔強偏執又不肯服輸的斯劍并不相信,就算一直一直付出,李柬也不會喜歡自己,“我不,我就想和你有關系。”

就像受傷的野獸抵舔傷口,一場全然不顧後果的親密,就是人生失意時最有效的麻醉劑。

雖然完全不關乎喜歡或者愛情,但李柬有這樣的生理本能,他翻身壓在斯劍上方,手掌毫不迂回地探進身下人輕薄的T恤下擺,“真這麽想?”

“嗯。”那只手的溫度,燒灼着斯劍悸動失速的心髒,他好像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又好像什麽也不懂,他緊張的難以呼吸,一伸手攬住李柬的脖頸,“真的。”

那是斯劍的第一次,也是最簡陋痛苦的一次。

李柬甚至沒有下床去鎖門,沒有拉上窗邊懸垂的簾子,更沒有俯身親吻他,一切都昭示着,這不過是一場宣洩。

斯劍對那一夜記憶已經不是太分明了,腦海裏殘留的記憶只剩下一方窗外,交錯搭接的高壓線切割着青色的深遠天空,他伏趴在床上,腰下墊着枕頭。

李柬的床邊什麽都沒有,他也沒有心思做什麽前戲,這人是靠着蠻力生生闖進去的。

斯劍有限的人生還從沒那樣疼過,但他掐着床單咬着被角,一聲也沒有吭,他還記得李柬的母親就睡在隔壁。

如願以償和心上人水乳交融,斯劍卻并不開心,甚至覺察到身後動作突然停下的時候,他悄悄地松了一口氣。

分出的幾分心神是在擔心,不知明早自己能否起得來,可旋即他笑了笑,自嘲,起得來的,早起是學生的天賦。

翌日清晨,天色未亮。

斯劍穿好鞋襪拿好背包,蹑手蹑腳地走出了李柬的家門,宛如一無所獲的小毛賊。

他至今還記得那天是周六,高三年級整個早晨都是自習,這并不因為第一次在他心裏多麽珍貴,而是因為短短一個上午,他往廁所跑了八回。

班主任罵着“懶驢上磨屎尿多”,雄赳赳氣昂昂,準備好好批評一頓的時候,望着斯劍臉頰嫣紅的兩團色彩伸手探了探,當下就替他收了書包趕到校門外的小診所裏去了。

斯劍挂着吊瓶頭暈目眩,躺了一個下午。

診所裏一直放着貓和老鼠,湯姆和傑瑞在沙灘上彼此捉弄,熱鬧歡樂演成一場盛夏狂歡,他用沒紮針的手掏出手機看一眼,沒有任何信息或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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