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羅馬浴池的秘密
“嗯。”梁斷鳶嘴角微微翹起,看着終于帶了一絲笑意,他眼看安易持一口一口喝掉熱氣蒸騰的牛奶,喉結滾動留下唇邊白白的一抹印記,“前臺下班了,值班阿姨找不到砂糖,還喝的慣麽?”
安易持仰頭喝掉最後一口,先是一愣,想自己并沒有表現的遲疑,怎麽梁斷鳶就知道他這點兒小習慣呢。
玻璃杯磕在石板上,清脆地響過一聲,他才恍然笑道,“過目不忘啊,記性真好。”
他曾在日記裏提過,就那麽一小句,混在雜七雜八的日常裏,時間久了自己都險些忘記,“趁熱喝沒那麽腥氣,習慣的。”
“嗯。”梁斷鳶點了點自己的唇邊向他示意,“那就好。”
安易持眨眨眼,伸舌頭舔了一圈,神似不二家那個深入人心的娃娃臉,接着擡起手背蹭一蹭,擦得幹幹淨淨。
水汽被這動作牽扯沾上唇周,又接連攀上發尾,暈至額前,不經意的,連睫毛尖端都濕漉漉顯得根根分明,像是畫了道妥帖的眼線,襯着那雙眉眼愈加澄澈分明。
到底是正值青蔥的年紀,白生生一張臉蒸出透着水似的粉嫩,真真當得上“秀色可餐”。
梁斷鳶沒來由喉頭滾動有了個吞咽的動作,倒像是胃裏空空有些餓了。
不大的一點聲響掩在水流的清淩下,沒被安易持聽去,只擾了梁斷鳶自己的混沌,他不動聲色地偏轉視線,擡頭看向懸于高空的屋頂。
縱橫交錯的梁架與脊檩拉扯着視野愈加高深,耳邊水聲逐漸顯得空洞。
大概沉默讓身邊人有些不安,僅僅是餘光掃視,梁斷鳶就察覺了安易持有些緊繃的動作——得說些什麽。
他曾學過一年建築,有時閑下來也會自己翻翻課本,《外國建築史》裏面記載,說羅馬浴場是城市中心,承擔着市民的社交和娛樂,盛極一時。
他走馬觀花看過,其實沒有理解,可現下周遭一片寂靜,只有他和安易持浸在同樣一池熱乎乎的水中,泡的骨頭都有些發酥時,他突然就福至心靈,與千年之前古老的靈長生物有了共識——浴室真的适合聊天。
就像大風猛吹刮不掉行人的外衣,陽光普照卻能輕而易舉達到目的,梁斷鳶覺得暖熱好似侵入了心髒,安逸舒适之中,一件一件剝掉了往日的隔膜,讓他覺得,即使說了自己仍未理清的頭緒,大概也沒什麽關系。
梁斷鳶收回視線,手肘搭上池岸,是個長談的架勢,“開學那幾天,我接了三十九個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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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整個班的同學都是你接的。”安易持暗自松一口氣,沖他笑,“很熱啊那幾天,辛苦你了。”
“我……”梁斷鳶遲疑了一下,因為自己還沒能找到原由,“好像只記住了你一個人的名字。”
安易持一愣,突然不知該怎麽接話,也許是梁斷鳶眼裏只有自己的倒影,這讓他有些慌張。
原本平穩的心跳好似受到不知名的蠱惑,一聲趕着一聲突然就讓他發暈。
什麽意思?
“你跟我很像。”梁斷鳶伸手摘了他額發上一滴水珠,依舊在看他,“都是自己一個人來,沒有家人跟在後邊,這樣的學生很少,嗯,應該是只有你一個,我得幫幫你。”
哦……安易持摸摸鼻子,想着還好沒有問出聲來,不至于顯得自作多情,又想起自己塞出去的300塊錢,自覺往下縮了點,任水面緩緩沒過嘴巴。
“你給我錢,我有點生氣。”像是被他這番自知理虧的心虛逗樂,梁斷鳶勾着唇角笑了下,“想說不要你的東西,又沒什麽底氣,剛喝掉你半瓶礦泉水,實在沒法兒保證能當場吐得漂亮。”
“咳——”安易持嗆了一口,沒來得及掙紮,就被梁斷鳶一把提起來,鼻頭眼角帶着薄紅,顯是有些難受,卻又忍俊不禁,“你,下回講笑話,能打聲招呼麽?”
“不是笑話。”梁斷鳶無奈,只拍拍他的背,“是實話。”
“只是走出宿舍樓,想起自己大一比你還倔,也沒給師兄留過什麽情面,甚至比你還要直接,突然就覺得自己沒有立場。而且自讨苦吃下場很慘,開學的第一周,我都睡在床板上,就鋪一層被單,睡得很難受。想着還好你不會這樣……”
他撓撓頭,發絲沾水愈加飛揚淩厲,“我就沒那麽生氣了,是想抽空去看看你的,但是碰上點事情,給忙忘了。”
“看我?”安易持看過去,重複着,“我跟你不熟,也對你不好,為什麽還要來看我?”
梁斷鳶似乎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聞言靜默下去,很久。
久到安易持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該問這樣的問題以至有些冷場,正要解釋,便聽耳邊多了一點動靜,梁斷鳶開口,說的很認真,“有時我在商街碰到你,覺得有點擔心……”
“你看起來很孤單。”
膚色很白,瞳色很淺,笑吟吟講話,挂着不大對稱的兩個酒窩……很好看。
安易持在他眼裏容易辨別,梁斷鳶自己也說不清原由,覺得大概是他走路姿勢有些特別。
不跳步,不墊步,也不拐來拐去突然加速,肩膀總是平直,含着下巴,看向前方不遠的地面。
好似穩當安靜地長在人群裏,他看到學弟笑着說話,看到學弟從地上站起,看到學弟緊跑兩步追上前行的同伴……卻從來也沒看過學弟拍拍誰的肩膀,撞撞誰的肘彎,就算笑的開懷,看起來也有些拘謹。
梁斷鳶熟悉這樣的姿态,那種暗自賭氣,好像不需要別人,也……不被別人需要的影子,那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獨自徘徊在院子裏的自己。
安易持的腦海有一瞬間的空白,像是一聲悶鼓在胸腔擂響,他被震的說不出話來,可他又偏是想要表達,那話音脫口,像是生硬擠出來的,“我沒有……”
這有些徒勞,帶點掩耳盜鈴的意思。
他藏在水面下的手不自覺握成了拳,幅度并不大,甚至都沒在水面上帶起半點波紋,可偏偏梁斷鳶看見了。
他伸出手去,裹住那一只,頭一次毫無阻礙的,肌膚相觸地握緊,“害怕孤單麽……”
他好像是在問安易持,又好像透過他在問別的什麽人。
那是一種沖動,即使梁斷鳶很清楚男人之間大概不該用這樣的姿勢彼此交流。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沒有醫生那樣療傷治病的本事,也并不急于求成,是以語氣溫軟地随即遷就,“嗯,是我亂說的。”
安易持擡頭去看他,有些意外,半晌眼神回避,重又低了頭,他盯着幾乎完全包裹着自己的那只手背,微微勾着唇角,他不敢随意掙動,好像也放緩了呼吸。
缥缈的熱氣蒸化了漫天淩厲星辰,時間從夜空劃過,倏忽帶走大段大段沉默的空白。
梁斷鳶許久之後環視一圈,沒有找到時鐘,于是伸手攥了易持的手腕,指腹并不光滑的觸感讓他有些在意。
他扯着那只胳膊拎到眼前,碰了碰上邊淺褐色泡的有些發軟的結痂,“差不多了,回去吧。”
安易持耳邊嘩啦響起跌水的動靜,緊接着眼前便罩下大片的陰影,梁斷鳶站了起來,又重新向他走近,就站在自己身前。
他掌心向內朝着安易持伸出來,是很标準的一個握手的姿勢,“來。”
安易持點點頭,伸手握上去借力,撐着池底要站起來,他眼看着就要站直了,卻在下個瞬間腳下一滑,被重力扯着倏忽平躺要滑入水裏。
電光火石之間,梁斷鳶展臂一撈,只來得及護住他的腦袋,又雙雙砸了下去。
毫無壓水花的技巧,兩人的重力推開巨大的波紋。
一聲驚呼塵埃落定,滿池水波漸漸平息。
“唔——”梁斷鳶是在水的阻隔中聽到一聲沉悶呻吟,撐着池底爬起來的,另一只手使力,推着安易持坐上一級臺階,讓他的腦袋終于浮出水面,能順順利利喘一口氣。
“撞到頭了嗎?”他其實膝蓋生疼,怕壓到安易持,是跪着倒下的,想來磕的不輕。
但他顧不得那些了,因為問出去的話沒有等來一點回音。
他低頭只看見沒了血色的臉上愈加沒有表情,只剩蜿蜒的幾抹水痕順着眼尾一路滑下,就像是,哭了。
真真的,安易持臉色煞白,察覺到雙膝之間卡住,是有人站在那裏的瞬間,突然就丢了全身的氣力。
潮水一樣的恐懼淹沒了他的思緒,好像有沉重腥臭的水草纏住四肢,他一動不動地僵住。
聲音,光亮,甚至溫暖,感官一個接一個從眼前消失,溫熱泉水中,身體從腳尖涼到了頭頂。
梁斷鳶這時才發現,他們的姿勢很有些不妙,他正正好跪在安易持****,稍一動手都顯得像是侵略,微微低頭便能透過清褐的水面,看到那雙大腿內側零零星星圓形的傷疤。
那些安易持大概從來也沒有曝露在人前的,更為隐蔽的疤痕。
梁斷鳶不說話了,他頓了下,攬過安易持,貼實抱住,手在身後一下一下地輕拍。
而安易持全無反應,腦子裏是噩夢重演時的大片空白。
安易持從來也不怕摔跤,他很小的時候就已經學會自己拍拍土又好端端站起來了,他知道身後沒人在等,就索性哭也不哭。
可他怕這種侵略攻擊的姿态。
他可以逼着自己刻意遺忘,卻沒法控制身體的肌肉記憶。
他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