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突如其來的吻
“別怕。”梁斷鳶全然不知原因,但察覺了他的排斥,于是先退開一步,不見好轉後狠了狠心,往安易持的方向逼的更近,攬着人一遍遍地在他耳邊重複,“深呼吸,是我,別怕。”
隔着薄薄的一層泳衣布料,他們現下毫無間隙。
皮膚緊貼的皮膚,呼氣糾纏着吸氣,透過骨骼肌肉和溫熱的血液,兩陣心跳漸漸同步,一聲接着一聲。
安易持像一臺老舊短路的電視機,被梁斷鳶順着後背拍打,一下一下地找回了神志。
突如其來的恐懼終于被拍散,急慌慌聲勢浩大的消失,如同火車轟鳴着遠去,留下尾音細軟的陣陣餘韻。
終于是不足為懼了。
“還好……”他松了勁兒,下巴磕在梁斷鳶的肩頭,長長出一口氣,“是你。”
緩慢又小心地伸手,他虛虛交環着梁斷鳶的脖頸,半晌貼實了,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抱歉。”他按壓自己發麻的指尖,神色顯得黯然,有種長久緊繃的神經突然松懈的疲憊,“真不想總是這麽情緒化的……只能連累別人,一點用也沒有。”
“我已經決定忘掉,把那些不好的人和事,全都忘掉……”
他一時間還沒能察覺莫名的安心來源于梁斷鳶的一個擁抱,微微笑了下,聲音有些顫抖,
“可突然被那樣壓着,我才發現自己還記得,煙頭真的……很燙啊。”
“室友嫌我不樂意交流,其實不是的,我很想說,可我又,不敢說。因為他們什麽都不知道,我要從頭開始解釋和複述,這會讓我有些,屈辱。”安易持蹭蹭梁斷鳶的肩頭,離開一點去看他的臉,琥珀似的瞳孔裏凝滿了希冀,“你呢,你是知道的吧?”
“嗯,我明白。”梁斷鳶撞進那雙眼裏去,他輕聲應着,聽懂了沒頭沒尾的這些傾訴,他的手從後邊移到前邊,食指屈起刮過安易持的下颌,輕柔抹去他頰邊淅瀝滴落的水痕,他說,“你很勇敢。”
安易持着實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梁斷鳶會用這個詞——勇敢。
很多人說他懦弱又孤僻,明裏暗裏,悄悄地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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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被欺負的人自己也有問題,否則怎麽都不招惹別人,偏偏招惹你呢?
他們說被欺負的人性格定然有缺陷,不然怎麽安靜的像個背景板,又連一個朋友也沒有?
他們說被欺負的人都怪自己太慫,要是盯着領頭的那個往死裏打,一次打怕,他們就不敢有下次了。
閑言碎語太多,以至安易持漸漸也開始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他決定改一改,至少,至少得擺出姿态,試着反擊。
于是在有人又一次問他借生活費的時候,安易持堅持着沒有妥協。
他從來也沒打過架,有史以來首次反擊,現下想來有些丢人,他去找老師了,帶着沒擦幹淨的鼻血。
“老師,都秋天了,天幹物燥的,流點鼻血不算受傷吧,你看看我。”要錢的那個往辦公室裏一戳,伸出手來不知怎的就帶着一點擦傷,“他還抓破了我的手呢!”
安易持呆住了,被這惡人先告狀的舉動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确定自己從來也沒碰到過這人半點兒衣料。
可偏生老師肯聽信,又也許這脾氣火爆的男人本就不想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擺擺手樂的做個和事佬,
“一只巴掌拍不響,兩個人都有錯。你們互相道個歉,這事兒就算過去了,男人嘛,都是越打越親,往後出了社會,這種委屈多的是,總不會一直有老師替你們做主。”
“不好意思啊,我下回注意,絕不‘傷’着你。”要錢的那個沖他伸出手來,嘴角挂着明晃晃的惡意,一句反問話音扯得很長,“你呢?”
安易持腳下生根,被粘稠焦灼的黑暗侵蝕了大腦,他想不通,明明什麽也沒做錯,怎麽就輪到自己道歉呢?他不肯道歉。
手指敲打着課桌,男老師等了許久,終于不耐煩了,狠狠一拍桌子叱罵,“我看就是你的問題!大男人怎麽這麽小氣?都住在一起,打架争吵本來就難以避免,這都握手言和了,還不動?!”
安易持彼時唯一能做的只有堅持,低頭,握拳,沉默。
耳際填滿飓風過境一般的呼吸雜音。
呼——————
呼————
呼——
辦公室門前兩塊瓷磚接縫處,有條顯眼的黑線,他一腳踩上去時,身後有人搭上了他的雙肩,濕熱綿密的一句預警在耳邊響起,“晚上,洗幹淨等着。”
安易持後頸汗毛直立,心下涼的有些木然。
那晚陰雲低沉,厚厚一層攏着天邊,沒露出一絲一毫的光亮。
宿舍來了五個人,四仰八叉占着他的床,擡頭往門邊看他一眼,終于丢了手裏的撲克。
“呦,當你有種,不回來了呢!”那人踹到了椅子站起來,摁摁拳頭,指節發出清脆的聲響,“來吧,抓緊時間,再晚就要熄燈了。”
凳腳蹭着地面,發出刺耳的噪音,頭頂白熾燈晃眼的光線撲閃撲閃。
他們扯了安易持的校褲,他們堵在安易持的床腳,他們卡在安易持的兩/腿/之/間,将手裏的煙頭一個一個撚滅。
安易持一聲也沒有喊出來,攥着床頭的鐵杆,腿根像是成百上千燒紅的針尖輪番刺入,他疼得發抖,可堅持就那樣強忍着,屈辱的盯着天花板,自始至終。
“去吧,有種在老吳面前脫褲子。”臨走那人笑着看他,“這次你說,我就認。”
他當着安易持的面,用拇指堵了燃燒的火機的口,“只是說不定我身上也有點疤,不小心燙一下而已,算不得傷吧?”
“哦,還有。”已經出了門的人忽然轉回來,倚門撚了撚手指,露了個張狂的笑,“手感不錯,再有下回,我可一層布也不想給你留了,不如咱們試點兒別的?”
他挑眉一笑,背手揮了揮走遠,那只打牌打的磨出繭的拇指上沒留半點痕跡。
隔天安易持請了病假,鮮少見光的腿根嫩肉,燒傷的燎泡連成一片,疼的走路都有些艱難。
還沒恢複卻找不到借口請假的接下來那一周,他咬牙跑了六天早操,每每回宿舍換條褲子,就像是扯下傷口新生的一層皮肉。
而跟他要錢的那個一切如常,大概轉移目标打算泡個拿得出手的馬子,見天兒的居然還胖了幾斤。
安易持那時候坐在椅子上并不攏腿,姿勢十分有礙瞻觀,只是再任人議論,他都左耳進右耳出了。
他明白過來,自己的掙紮,毫無用處。針鋒相對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挨了打也不會有人替他受罪。
擺脫霸淩的唯一的方法,是別讓自己看起來孤獨。
這樣無力的掙紮——當真也能蹦一蹦,去攀援“勇敢”這個詞兒麽?
安易持疑惑,擰眉不知如何表達,他張了張嘴,終究一個字兒也沒說出來,手臂擡到齊胸的高度,好像指了指自己,又頹然落下去。
“是的,你很勇敢。”這只無力的手,正正落入梁斷鳶的掌心,安易持眼巴巴看着他,覺得這人大概真的會什麽神奇的讀心術,“沒被暴力同化,乖順的變成這群垃圾之一,也沒有害怕傷痛,繼而拖着別人擋刀……不是只有掙紮反抗着與他們同歸于盡才叫勇敢。易持,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遇上了人群中極少數的,不講道理的垃圾,你不是懦弱無能,只是運氣不好。”那時漫天星辰好似都落入他的眼底,梁斷鳶赤裸裸的探視如同一把利劍,刺破滞悶溫熱的空氣,劈開了安易持厚重到脫不下的防禦。
“回去之後我陪你去看醫生,咱們正兒八經拍個片,吃些藥,往後好好睡覺。”他微微擡頭才夠得到安易持沁水的額發,看得出來這樣低姿态的動作他其實很不習慣,“把不值得記住的全都忘掉,有想要說的話就來告訴我,咱們總是要往前走的,對麽?”
夜風從身後拂過,水珠一粒一粒地蒸發帶走安易持身上薄薄的一層暖意,他打了一個寒顫,突然就很想梁斷鳶再抱一抱他。
“嗯。”他也确實這麽做了,沖梁斷鳶打/開/雙臂,吸了下鼻子鮮有的主動,“能,能抱抱我麽,很冷。”
意料之中,又期待之外,梁斷鳶抱住他了,胳膊環過腰身,臉頰貼在耳側,卻遠比他要求更多,攬他入水,兩人交錯時,有意無意擦過他的額頭,在鬓角留下近似于吻的觸感。
在梁斷鳶看不到的身後,安易持怔愣地睜着眼,覺得事情發展的超出預期了,他心跳着實地停了一拍,繼而狂躁的像是要從喉嚨裏跳出來。
他有些暈,看向遠山覺得天地都在微微飛旋,可他又覺得高興,興奮,帶出難以忽視的虛晃。
這是,怎麽了?
想自己大概很喜歡這個擁抱,安易持心裏暗自一驚。
擁抱于他,是可遇不可求的奢侈品,從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他是很有些悲觀的,當下便有理智回籠,在耳邊呼喊,“嘿,他走了你可怎麽辦,真傻假傻?”
可現下他滿腔欣然,理智壓不住澎湃的舒暢,他覺得全身都在跳動,貼着梁斷鳶的皮膚在跳,環着梁斷鳶的手臂在跳,甚至偷偷劃過梁斷鳶胸膛的指尖,也在跳。
大概溫柔和愛護像是春風,帶來些微醞釀良久的暖,容易讓人放松警惕,不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
“不對,有一句你說的不對。”如同隔了一層磨砂玻璃,安易持聽到自己說了傻話,“我運氣很好……”
“能遇見你,我運氣很好。”
像一縷幽魂飄回軀殼裏,說完這句話,安易持倏忽一下面上飛紅,一次呼吸還沒有吐幹淨,就真切的耳根發燙。
那話音悠然又飄忽,裹在微波細浪中,卷入氤氲霧氣裏。
安易持緊了緊手臂,突然就察覺抱着他的人動了,動的甚至有些劇烈,掙脫束縛語氣很有些迫切和生硬,“該回去了。”
熟悉的溫暖突然遠離,缥缈的燈光好似也随之變暗。
安易持呆呆的沒有動彈,像被含冰帶刺的一瓢冷水當頭澆透。
忐忑,緊張,後悔……争先恐後雜糅于胸,全都正正堵在他的喉口,梗的他有些氣喘。
不該說的,他低下頭,望着空落落的手心,不該說的。
他難過的太投入,以至梁斷鳶踉跄一下站起來,穩穩拉起他走進更衣室,甚至用幹淨浴巾裹着,給他擦淨了水漬包的嚴嚴實實了,他還有些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
“易持。”安易持沒有擡頭,但梁斷鳶該是嘆了口氣的,“該回去了。”
他按在安易持肩上的手忽然向上滑,過了單薄精致的素白鎖骨,過了流暢幹淨的軟軟的下颚,停在豐潤朱紅的嘴唇上輕輕勾了勾,“想說阿姨快要來趕人了,不想你這樣子被看到……”
他微微躬身湊近的時候,安易持剛剛擡頭,還帶着一點勉強的微笑,唇間露着小小的一點縫隙,大概想好了解釋那傻話的借口。
梁斷鳶的唇貼上他的嘴角時,安易持才猛地一下閉上了嘴巴,停住。
指節死死攥着浴巾邊角,他甚至忘了要閉上眼睛。
梁斷鳶的唇溫熱而柔軟,順着他的唇角一點一點碾到中間。
那速度稱得上緩慢,要是想躲,是躲得開的。
呼吸……很燙。
安易持這樣想着,偏過頭,彼此陌生的唇瓣正正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