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肅肅宵征,寔命不同

唐宵征揉了揉太陽穴,嘆口氣從手機屏幕上勻速滾動的文獻綜述中擡起頭來時,列車剛剛翻過一座山,脫離晴空萬裏的瑜魄,莽撞地鑽入朔桑界限一般冗長的隧道裏。

耳畔不甚清晰的傳來微弱風鳴,宛如受困的野獸自壓抑喉嚨中擠出的呼吼。

他循聲望去,看見澄澈透亮的車窗玻璃變成純粹的一面水銀鏡,映着陳琛緊貼車窗壓癟變形的昏沉睡臉。

這個向來對交通工具“過敏”,每逢出行就難受的精神抖擻的陳琛,此時兩手虛松攏着外衫,隔着輕薄棉料把唐宵征的背包抱了個嚴實,蜷在座椅角落額角抵窗,小扇一般的眼睫細微地發顫。

看來昨晚睡的也不踏實……

“什麽造型這是?”唐宵征盯着他半晌,忽然笑一聲,想起古老的動畫形象來,“火車俠還是彈珠警察?”

他從陳琛懷裏拽出背包來往頭頂的行李架上放好,等到再坐下去,一伸手捏着脖子把人往自己身邊拉攏,“過來,那麽窩着得落枕。”

“讓我睡會兒,別動……”被這樣一陣折騰,便是昏迷着的也該醒了,陳琛迷迷糊糊瞧一眼,順力道靠上他的肩頭,蹭蹭鼻子又睡過去,留下呓語似的一陣嘟囔,“什麽火車彈珠的……”

“就剩這一件兒白衣服,給你蹭的全是油……”唐宵征說的很有些嫌棄,卻是動也沒動,等耳邊傳來陳琛平穩呼吸的聲響,才極其遲緩地一愣。

他想起腦海裏争先浮現出的,圓手圓腳蹦跶正歡的卡通小警察們,原本是陳琛喜歡的東西。

什麽火車彈珠的……陳琛已經不記得了。

陳琛忘記,而自己還記得的東西,又多了一件。

溫熱的鼻息撲在脖頸,打個小小的旋兒擦着發尾溜走,餘韻仍能激起一片戰栗的漣漪。

唐宵征緩緩放松僵硬的肩頭,小心翼翼靠進椅背裏,望着不遠處光潔的天花板出神。

好似突然走入一個結界,穿山而出的列車之外,晴空換做暴雨,密集雨幕驟然拍打在車窗上,繪出疾風流動的軌跡。

又是朔桑多雨的秋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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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斷鳶穿越兩節車廂遠遠走過來,憑着座位扶手間隙露出的外套衣角,一眼就看到了靠在一起的兩個背影。

往日總是躲避的唐宵征在陳琛睡去的這一刻,像是踏踏實實享受着偷來的一份安寧,有種讓人不舍打擾的歲月靜好。

他頓了下,突然停住腳步,魁梧身軀投下的陰影驚得身邊座位裏的小姑娘哆哆嗦嗦猛然擡頭。

“抱歉。”梁斷鳶扯了下嘴角,插兜繼續思索,半晌,緩緩踱步過去,拍拍唐宵征的肩頭,“餓麽?”

“啊,有點。”唐宵征問,“準備去餐車?”

“嗯。”梁斷鳶點頭,沒用詢問的語氣,“一起嗎。”

若有其事的鄭重像一種極其明顯的暗示,他有話想說。

唐宵征擡頭對上梁斷鳶的視線,鼻腔裏笑出一聲來,“好,一起。”

人高馬大的兩個同時站起來,瞬間讓走道顯出逼仄來,梁斷鳶不好堵着,伸手指指陳琛,“我在車門那裏等你。”

妝容精致的乘務員小姐說着“借過”與他們擦身,視線掃過梁斷鳶單手插着的褲兜表面凸起的方形痕跡,笑容滿面指一指上方。

廣播恰好播到,“本次列車全程禁煙……”

梁斷鳶眨眨眼應一聲“明白了”,手從褲兜裏取出來,抓着一包好麗友巧克力派。

“不好意思,誤會。”乘務員眯眯眼睛道個歉,點點頭轉身走遠。

“差點忘了。”梁斷鳶探身把巧克力派放在陳琛身前的小桌板上,“易持給陳琛的點心,他說吃點甜的心情會好。”

“走吧,可以了。”此時唐宵征剛剛安置好陳琛,給他找個舒服的姿勢靠好,起身跟梁斷鳶示意。

過了飯點,5號車廂裏工作人員比乘客還多,兩人尋了角落的位置坐定,點了餐等着。

“45一份……”唐宵征看一眼小票,抽出一張餐巾紙随意折疊,“突然舍得花錢了?”

因為自己供自己讀書,同住兩年,梁斷鳶很少把錢花在不必要的地方,總被說是提早進入了養老生活。

“炸雞排飯貴一點。”梁斷鳶知道他的意思,笑一下說,“還好,能接受。”

“這就更奇怪了,沒見你說過非要吃什麽……”唐宵征坐正,“安易持點的?”

“嗯。”梁斷鳶只應一聲,低頭看一眼時間。

“……斷鳶。”唐宵征捏着紙巾折疊的邊緣,一下一下的按壓,大概半分鐘之後突兀地單刀直入,“你喜歡安易持。”

猝不及防成了被盤問的對象,便是冷靜如梁斷鳶,也着實慌了一瞬。

摁亮手機屏幕,又摁滅,好像斟酌着反複了數次,他抓了抓腦袋,好像不太習慣人前的坦白,“……我想照顧他。”

梁斷鳶不說喜歡,他本能的不相信這個詞兒,巧的是唐宵征也一樣,“看的出來。”

“陳琛很少難過。”梁斷鳶極其生硬地轉了話題,這是他叫唐宵征一起過來的目的,“你肯定比我清楚,關于為什麽難過和怎麽才能覺得開心,一類的。”

“我朋友不多……能做的得做一些。”梁斷鳶覺得自己的措辭能力再次喪失了百分之二十,習慣性摸煙摸了個空,自暴自棄了,“為什麽不肯?願意的話可以跟我說說。”

“你猜到了?”唐宵征把疊好的一只千紙鶴擺在眼前,眼神定定地,就落在身軀柔軟的這只鳥身上,自問自答,“就知道你猜的到。”

“多多少少。”梁斷鳶指甲磕在桌面上,發出細微的響,“陳琛不會撒謊,說漏過一次……你怕被別人看到麽?”

“不是。沒人會把性向寫進簡歷裏,我不怕這個。”唐宵征笑一下,那只千紙鶴被氣流推出去一截。

沉默。

“斷鳶,你說我們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在梁斷鳶以為唐宵征大概不會回答,準備尊重他的意見不去逼迫的時候,唐宵征開了口。

“……哪裏?”梁斷鳶是個純種的理科生,收了份有關哲學的超綱試卷,一時語塞。

“我他媽也不搞哲學,沒那麽難的。”唐宵征覺得這份嚴肅有些好笑,理一下思緒,說,“你知道這個問題我想了多久麽?”

梁斷鳶看着他,不出聲。

“至少十年,從這個問題莫名其妙冒出來的那一天起,想了至少十年。”

唐宵征短短一句話的功夫,手上不停,抽出一張紙來,再疊,直到一模一樣的小千紙鶴成型,把那一對兒放在桌面的兩端,随手指一指,他說,

“我們都從家裏來。從一個家裏搬出來,不管怎樣努力,都是為了往另一個家裏搬進去。”

把兩個紙鶴擺在一起,他接着說,“讀書,工作,戀愛,成家……你看,是不是都為了這個?”

“嗯。”梁斷鳶點點頭,繼續聽着。

“在哪個家庭出生,這沒得選,富裕的家庭就養的矜貴些,貧寒的家庭就拉扯的肆意一點,都能長大。但是走向哪裏,就是一種選擇。”

“我們希望新的家會更好,又或者即使不變的更好,也要至少,至少不比原來的那個更差。”

“但我沒辦法,給陳琛一個更好的家。”

唐宵征摁着一只紙鶴的腦袋,一點一點使勁,直到那一只變作看不出形狀的廢紙,就像一堆,殘骸,

“你見過陳琛的父母,你知道他們有多好,但你沒見過我媽,你不知道她有多糟。不管未來我能掙多少錢,能找到怎樣的工作,能升到什麽職位,又能得到怎樣的聲望……家人是丢不掉的。”

“琛琛沒了我還有很多人愛他,章紀舒沒了我,就什麽也沒有了。”

紙鶴的殘骸被扔進垃圾桶裏,在純黑背景裏,顯得幹淨又突兀。

梁斷鳶沉默了許久,久到列車員拿着三份盒飯來放好又走開,遠遠投來明目張膽的探視,

“沒發現你是悲觀主義者。”梁斷鳶抿抿唇,喝一口水,“而且你想的太多了。”

“如果未來的規劃做不好,就暫且不要了,只考慮現在試試。總不能因為怕死就不活了。”

出乎預料的,他鮮見的有些生氣,為唐宵征的妄自菲薄和自我放棄,

“生活不是單選題,哪條路絕對正确,哪條路絕對錯誤,這誰知道?況且你有沒有想過,陳琛是個成年人,他有能力為自己做出的決定負責?”

“自我感動和自我欺騙,對誰也沒有好處。別那麽懦弱。”梁斷鳶起身,挑出自己買的盒飯,走之前猶豫了一下,說,“我不相信喜歡,但我相信自己。你呢,你信誰?”

“連自己也信不過的話,試着稍微相信陳琛一點,他不是沒用又弱小的那種人。”

梁斷鳶走遠了,腳步越來越模糊,直至再也分辨不出。

唐宵征定定坐了很久,拆了盒飯,大口大口往嘴裏扒,狠狠擦掉土豆噎出的零星一點淚花,放下空空的飯盒,才摸着毫無感覺的胃,有些恍惚自己到底吃了沒吃。

已經很久都沒有這麽狼狽了。

半晌之後。

就着一次性筷頭的紅油,在飯盒幹淨的蓋子中,唐宵征終于頭一次帶着懷疑,劃拉出潦草的幾個字來——

肅肅宵征,寔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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