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小小的願望
汽車再開不出60碼以上的速度,密閉車廂內,空調呼呼吹出炙熱的風,匆匆前行的人們不得已放慢了腳步。
又一次停下來的間隙,梁斷鳶伸手,卸了安易持的全副武裝,“地方有些遠,想睡就睡一會兒。”
安易持靠進放倒的靠背裏去,抓住梁斷鳶的手,十指交握。
他其實不在乎能不能吃到早餐,也很舍不得這種難得的獨處被睡眠占據,于是綠燈亮起不得不松手之後,他側身,盯着梁斷鳶的側臉,“咱們說說話吧,好不好?”
梁斷鳶勾唇笑,低頭瞥他一眼,“好。”
安易持掃視一圈沒能找到垃圾袋,于是把手心攥了半晌的濕紙巾揣進兜裏,重新靠着頭枕躺好,他問,“你為什麽事情哭過麽?”
梁斷鳶指尖在方向盤上節律地敲打着,皺眉思索片刻,笑着摸了摸鼻子,“高考查分那天,我推開書房門,發現我爸坐在電腦桌前,偷偷抹眼淚。我以為考砸了,關好門回房間,躺着什麽也沒想,起來發現濕了半張枕巾。”
“後來呢?”易持問。
“後來覺得木已成舟,哭也沒用,約同學出去打球了,從午場打到夜場,飯也沒吃,累的想吐。”梁斷鳶說,“等到回家,發現我爸坐在餐廳,正籌劃着準備辦一場升學宴,他跟我說了成績,問我想要請誰來……我說都聽他的,洗了澡回去躺上床,繼續哭。”
安易持笑眼彎彎,沒忍住出了聲,“沒有考砸是好事啊,為什麽還哭?”
“誰知道呢?可能想起我爸早晨偷着抹眼淚的事情,知道他為我高興,心裏有我……”梁斷鳶眯了眯眼睛,戲谑,“眼淚這種事情,自己又控制不了,你也知道的,對吧?”
安易持笑着抿抿唇,頰邊顯出深深的酒窩,他發現精衛中心住了一年,什麽醜态都在梁斷鳶面前露過相,此刻再提起這種事情,自己終于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拿自己開涮了,“那自然,從小哭到大,這方面我是專家。”
“那聽專家講個高階的。”梁斷鳶笑,食指彎曲,輕輕刮過安易持鼻梁。
安易持聞言弓腰笑了半晌,好像經歷了這許多卻什麽也沒變,仍舊是那個笑點低的小孩兒,他笑夠了說,“我其實沒那麽愛哭的。還沒學乖的時候,每回挨打我都倔,死撐着就是不哭,好像跟我爸比賽似的,他打的越狠,我就越是不吭聲,可越是不吭聲吧,挨打挨的就越結實。後來有一回我實在受不了,就離家出走了。”
“走去哪兒?”梁斷鳶問。
“那時候我爸媽離婚沒幾年,我跑去想找我媽。”安易持說,“我媽抱着個小胖妞開門,急匆匆拉我進去,怕叫人看見。她說自己沒本事,讓妹妹上個好點兒的幼兒園都找不着門路,說讓我跟着我爸能少吃多少苦,我還不知足。我媽忙來忙去都是繞着小胖妞轉,給她沖奶粉,喂她喝點兒米湯,眼睛就長在小孩兒身上,總共也沒瞧我幾眼。後來小胖妞的爸爸快下班回來了,我媽給我塞了點兒錢,叫我快回家去,還叮囑我不要惹爸爸生氣,要聽話……我捏着錢走出小區才反應過來,我媽從始至終也沒問過我,到底為什麽跑出來啊,家裏新阿姨待我好不好啊,考試成績怎麽樣啊?……什麽也沒問。”
Advertisement
梁斷鳶伸手拍拍安易持肩膀,不說話。
“後來我就回家去了,本來以為又要挨一頓,沒想到我爸早出了門,只有尚阿姨在家。我爸他就……沒找過我诶。”安易持笑着,在他手心裏蹭一蹭,繼續講,“我覺得世界上沒人在乎我,沖進房間開始嚎啕大哭,那時候還有些排斥尚阿姨,她也知道,于是就站在外面等着,一直到聽着裏面沒動靜才進來,看一眼立馬帶我去了醫院。那是我第一次進急診,但其實不是什麽大事兒,就是哭的太認真了,過度換氣一時沒緩過來。”
“過度換氣?”梁斷鳶重複。
“就是二氧化碳吸入太多……會手腳發麻,頭暈氣短之類。”安易持比劃着,“手指僵硬身體抽搐,很難看的。所以那次之後我就學會控制自己,不那麽哭了。”
“聽起來尚阿姨還不錯。”梁斷鳶瞳仁裏映着不斷後移的道路劃線。
“嗯,其實很好的。”安易持很懷念,“她拿我當自己的孩子,不慣我的壞毛病,也總督促我好好學習,要我多看書,多練字,多寫題。只是那時候不理解她的用心,那些超前學習的輔導班又讓我很痛苦,所以有些誤會。”
“可她也沒來看過你。”梁斷鳶沒被說服。
“她說了不算的。”安易持笑,這種有人替自己打抱不平的感覺很奇妙,“你不知道我爸的強勢。他可能是喜歡尚阿姨的,但比起相互尊重有商有量地過日子,他更喜歡掌控一切的那種相處方式。結婚10年,我們甚至沒有過一次獨屬于家人的聚會,安濟民拿所有的假期來宴請同事,或者是對他來說有用的人,尚阿姨在那些聚會裏,就是安濟民的臉面而已。過年的時候我們家每天都是那個樣子,能看見來來往往的陌生人,聽見各色各樣的違心話,我讨厭那樣。”
“我明白。”梁斷鳶拍拍他的腦袋,收回手去。
安易持發病痛的全身顫抖時,他說我明白,那時候是一種安慰,善意的謊言,可這個當下,聽過了安易持的故事再說這句話,梁斷鳶是真的感同身受。
果實飛上枝頭,花種回歸子房,河流溯源回到山巅,時間在這個瞬間倒轉。
當矮小的梁斷鳶拎着行李箱,獨自坐飛機去找媽媽司眀雍的時候,身上尤帶傷痕的安易持正咬牙切齒捏着皺巴巴的小紙條,一路詢問着往媽媽寇春娟的新家走去;
當人生地不熟的梁斷鳶被空姐牽着交給前來接機的陌生司機,有些失望地皺了皺眉頭時,饑腸辘辘的安易持正局促地坐在狹小的房間裏,盯着小胖妞奶瓶裏晃蕩的乳白液體,偷偷咽了咽口水;
當拎着小行李箱鑽進人滿為患電梯裏的梁斷鳶費力摁下31層的按鍵,被人詢問是誰家小孩,不知該不該回答時,攥着幾張紙幣揣兜走回去的安易持圍繞小區一圈一圈轉,努力編造着自己這幾個小時的行程;
當被打發在底層咖啡廳等候的梁斷鳶最終也未能見到司眀雍,又被司機重新送回機場,登上與來時同一家航空公司的飛機,等待着折返時,筋疲力盡的安易持忐忑地敲響家門,怔愣之後,一氣沖回自己的房間緊閉房門……
當未能見到媽媽滿心空落的梁斷鳶翻完航空逃生說明的最後一頁,歪頭睡倒在萬裏高空的時候,安易持是不是也恰好,死死埋頭壓在枕頭裏,把悲戚的哭嚎全吞進肚裏,經歷着偌大世界無人在乎的絕望?
梁斷鳶想一定是這樣的,不然如何解釋,他此刻那樣心疼易持,尤甚于心疼當年奔赴千裏之外卻未能如願的自己。
感同身受好像是種異能,在這一刻,轟轟烈烈在一顆年輕的胸腔裏覺醒。
“小時候有過什麽願望嗎,易持。”梁斷鳶沒有看他,好像就只是随口問了一句,他想易持會懂的,在那個幼小的,孤獨的童年時期,他們都是靠着小小的願望,一天一天長大。
“有啊。”安易持瞳仁發亮,他說,“現在大概看不出來吧,小時候我想做個英雄。看完《變形金剛》那年,別人都說汽車變成巨大的戰士,那是假的。只有我信了,每回覺得難受,就跑下地庫去,坐在屁股圓圓的A6旁邊,跟它說話。我一直想,要是哪天一定要有人死去世界才不會毀滅,那就由我去死吧,反正也沒人牽挂我。”
“我要讓新世界活下來的每個人,都記得我的名字。”安易持坐直了,話音落地才覺得實在有些羞恥,緋紅鋪上兩頰,“後來懂事,知道這很傻,早就放棄了。你呢?”
“我也想做個英雄。”梁斷鳶笑,“真的。”
“就知道你要笑話我……”安易持躺回座椅裏去,繼續臉紅。
梁斷鳶沒說實話。
在那個父親梁成均還遠在百公裏以外鞠躬盡瘁,而周邊成群結隊男孩子們的組合變做一男一女的兩兩搭配時,他一個人在後院拍着籃球,在初升月色裏激起一波又一波回響,覺得世界上的家都是幸福的,唯他一人被遺棄。
于是腦海裏變動的尋釁滋事發洩郁憤之餘,他總在想,很久很久以後,如果一定要有個女孩兒跟他一起,他希望女孩兒來自美滿的家庭,活的燦爛開朗,像永遠向陽的葵花。
那個渴望別人的溫暖的年歲裏,他不曾想過,有那麽一天,這個自己也“殘缺”着的泥菩薩,會想要融化自己,去照亮別人。
梁斷鳶也沒有說謊。
他回過頭去,看着易持那雙琥珀色的瞳仁,幾度欲言又止,想那話要不是太過肉麻,他是能說出來的。
我想做你的英雄,要你永遠記着——
要問原因,我想我很喜歡你,即使來自不幸的家庭,即使內向敏感有些膽小,甚至即便不是女孩兒,而是個自顧不暇的少年——
可只要是你,就夠了——
想說出來,要說出來,得說出來!
一番蠢蠢欲動的話及至嘴邊,被梁斷鳶生生咽了下去。
還不是時候,他想,現在,還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