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不曾改變的住區
“是那一家吧。”
穿過滿目枝葉蕭疏的國槐,車子轉進立面破舊的一片低矮樓宇,遠遠的,安易持看到牆壁熏黑的北邊角落,懸着熙熙攘攘的排隊的人群。
騰騰蒸汽從人群中斷續飄起,有裹着羽絨服的老大爺高舉小奶鍋鑽出來,呲牙咧嘴抻抻胳膊,一路與人招呼寒暄着,漸漸走遠。
途徑車窗邊上,被安易持隔着奶鍋的玻璃鍋蓋兒,看到裏頭飄着蔥花紅油顫巍巍的豆腐腦。
“是。”梁斷鳶開車窗探出頭,四下張望片刻,往唯一空着的車位開去,“運氣不錯,看起來還有的吃。”
“你怎麽知道這裏的?”安易持伸手往後座,拿了外套來穿上,探頭打量着狹小老舊的鋪面,“這地方藏的可真嚴實。”
梁斷鳶熄火下車,繞過來快他一步,一手拉開了車門,“來。”
“不算難找。”他順手揪出安易持折在衣服裏頭的帽子,撣撣那蓬松的毛毛領,走出去幾步,不大自然地開口,像是無意提及,“我在這兒長大的。”
“哦,這裏是你家呀。”安易持不由轉了個圈,将方才匆匆掠過的一片景重新納入眼簾,他想起陳琛跟自己提過,梁斷鳶三年都不曾回過家。
不,如今已是四年未歸了……
“哎?”安易持後知後覺想起什麽似的,忽然停下,等梁斷鳶回身看過來,神色凝固,“那,那會不會,不小心碰到你爸爸?”
“別緊張。”梁斷鳶一愣,笑開,“他很忙的,不會來這裏。”
那可是燒香拜佛都不一定能見到的人,他心想。
安易持稍稍放下心來,彼時不曾想接下來要應付的場面,比起猝不及防見着梁成均來說,也并沒有好到哪裏去。
鬓邊花白的早餐鋪老板端着豆腐腦出來,一擡眼對上梁斷鳶的臉,旋即露出掩不住的驚喜,“呦,斷鳶啊,回來啦?”
梁斷鳶點點頭,答應幾句,這寒暄便似一聲激起千層浪,在小方桌周邊10米,蕩開一波又一波的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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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沒見,還認得我不,我發行處的小高啊!”看模樣不過三十有餘的男人用手比劃出相當的高度,“去你家拜過年的,那時候你剛上初中……”
“上學還是上班了,讀大幾呢?”戴一頂棉線小帽的伯伯筷子撚着一根油條,沖這邊點了點,“能掙點兒錢了不是,日子過得快啊……”
“國外的學校也這時候放假嗎?”穿着掐腰大擺長棉服的中年女人笑的誇張,胳膊肘戳了戳身邊女兒,不顧小姑娘滿臉的尴尬,絮絮叨叨說,“這個哥哥學習可好了,要多跟哥哥學習……”
詞句間可見都是些交往很淺以至根本就不明情況的外人,卻無一例外,都不怎麽見外,要指着安易持問問,“這是誰家小孩兒?長得認不出來了都。”
“不是院兒裏那幾個。”梁斷鳶看着安易持不大自在的表情,也只能往桌邊坐了坐,多少遮住些陌生的視線,“是我朋友。”
等食客們吃飽喝足先後離開,鐵勺刮擦鍋底的聲音響過幾遍,老板賣掉了今日最後的儲備,搭着毛巾過來,給他們添了碗豆漿,外加幾根剛炸的油條,“嘗嘗看這鍋的味道怎麽樣……你們慢慢吃,不急,走的時候照例,把門帶上就行,我回去休息會兒。”
耳邊門扇觸碰的聲兒響過,整個店裏只剩下他們兩人,安易持從半碗豆腐腦中擡起頭來,幾不可查地,終于松了口氣。
“抱歉,沒想到這麽多熟人……”梁斷鳶把油條掰碎,泡進豆漿裏,推到對面,“怎麽樣,吃得慣麽?”
他覺得自己真沒有別的心思,只是記憶會給很多東西增色,懷舊也會不自
覺為美食加分,他想起要帶易持去吃個早餐,腦海裏第一個浮現的,就是這家店。
所以不曾多想就驅車過來,直到看見易持在這許多陌生的問候中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才暗暗自責,覺出有些魯莽來。
“沒事的。”易持先是搖頭,很快又點頭,“這家店的東西很好,油條炸的很脆,豆漿也很醇,還有豆腐腦,我挺喜歡鹹口的。”
“那多吃點。”梁斷鳶勾唇,放下筷子,抽紙替他擦掉下巴上的一點紅油,兩人安靜半晌,空氣中只剩下勺子碰擊瓷碗的聲響。
吃相真好。
怕安易持被自己直勾勾盯着,會很拘束,于是梁斷鳶換個姿勢,托腮坐的更懶散,随口找話題,他點點桌面,說,“小時候這家店的老板還不是剛才那大叔,每天招呼生意的是他老婆,小眼睛,圓臉盤,笑起來很和藹。”
安易持貼着碗沿,小口小口喝豆漿,只滴溜溜一雙眼睛盯住他,認真聽着。
“印象裏,她永遠戴着袖套,穿着圍裙,臉上汗涔涔。她跟我媽完全不一樣,但我總覺得她親切。”梁斷鳶說,“因為上學的路上總要經過這裏,所以那時候我很少在家吃早飯,每天都從這裏拿早餐,徐姨也任我賒賬,一月一結。”
“今天裝油條,明天兜麻團,後天炸糖油糕,大後天就是荷葉餅夾菜,好些東西都不賣,是專門做給我的。”梁斷鳶很懷念,“我把徐姨照顧我的事兒寫在循環日記裏,老師不相信,放學了把我留着,問是真有這麽個人,還是我為了寫出點兒東西,瞎編亂造的……可惜這回來,你沒見着她。”
“真好啊。”安易持擡頭坐直了,笑吟吟,“這裏到處都是你的老朋友,真好。你一直住在這裏,沒搬過麽?”
“嗯。有記憶起,就在這後面的家屬院住。”
安易持很羨慕,他想,這種完全被環境接納了的感覺可真好,有那麽多熟悉的人,那麽多可有可無的問候,那麽多毫不掩飾的熟稔……
不像自己,搬家搬了幾次,曾經要好的朋友一路泥沙似的飄散,關懷過自己的長輩也逐漸杳無音訊,再走到哪裏,都好像沒有歸屬。
“怎麽了?”梁斷鳶揉揉他的腦袋,打斷了他發呆的進程,“想什麽呢?”
“羨慕你。”安易持眨眨眼,“以前我每次轉學,尚阿姨都安慰我說,‘別難過,你轉學過去,在這邊也有朋友,到那邊也有朋友,會有很多熟悉的人,多好。’,可我後來發現,還是在一個地方長大的好,就像你這樣……總感覺也許你拎着行李回來的那天,連看門的大爺都會跟你說‘歡迎回家’,真好。”
梁斷鳶也只能伸手摸着他的臉頰,聊以慰藉。
半晌,他拿過安易持身前的碗,用勺子攪和攪和,大半碗沉了底兒的油條軟趴趴浮起,雖然剩的還多,但已經是易持住院至今,難得的好飯量了,“吃不下了是麽?”
“老板給的太多。”安易持配合着換了話題,他點頭應着,只看見梁斷鳶把碗拉到自己身前去,三兩口吃掉了大半碗剩飯,“哎,那是我,吃剩的……”
音量漸低,沒趕上這人速度的一句話輕飄飄消失在安易持唇邊,梁斷鳶放下碗,起身擦擦嘴,若無其事,“我沒吃飽。”
安易持跟在他身後出門,偷偷用手背貼了貼臉頰,确定自己真的是,臉紅的夠嗆。
“想去我住的小區看看麽?”彎腰娴熟地扣上兩扇合不攏的玻璃門,梁斷鳶從反光中看到安易持用手捧着臉,以期達到降溫效果的別扭動作,低下頭笑的隐蔽,“穿過旁邊那個洗車房就能到,很近。”
“嗯,嗯!”安易持放下手立正了,點頭,“想去。”
不久,等梁斷鳶鎖好了門回身,又有些遲疑,指着自己問,“門口的保安真的認識你麽,他也得盤問我吧?”
話音未落,安易持自己閉了嘴,他從來都知道這種有些害怕面對生人的性格是種缺陷,因為這會讓安濟民拉下臉來狠狠責備一番,并在之後時常告誡他,內向和怯懦不是男人該有的表現。
他也的确努力地在改正了,從小學時候起立回答問題都會臉紅的那個小孩,變成起碼在面上懂得掩飾的大人,可以看上去自如地走過坐滿人的食堂,或是逆着人流,在轉學的第一天,穿着便服穿越一片制服的海洋。
即使,他心裏依然很慌。
“不會。”可梁斷鳶沒多說什麽,甚至沒有停頓,只牽起他的手,解釋,“咱們走的是偏門。”
安易持愣了一下,慢半拍跟上梁斷鳶的腳步。
“易持。”
梁斷鳶穿過晦暗潮濕的洗車庫房,像幼時的許多次一樣,打開狹窄的鐵門,唯一不同的是,在此刻,他能感受到掌心僵硬的觸感漸漸變得柔軟,身後溫熱的氣息逐漸靠近,他不再是一個人獨自前進。
“有人生來就是安靜的,這不是錯誤,更不是缺陷。”
安易持什麽都沒說,可是梁斷鳶好像什麽都懂。
“跟我介紹一下吧。”安易持知道自己什麽都不必說,于是笑着,走進梁斷鳶一個人的,童年回憶裏去。
三棟居民樓,一個小前廳,一個大中庭,一個地面不平的後院。
這天,兩人在這面積不大的小區院子裏一圈一圈走,安易持知道了梁斷鳶曾經在哪個坡地上來回滑着滑板,知道了梁斷鳶曾經在哪塊井蓋上炸過炮仗,也知道了梁斷鳶曾經在哪個松樹園裏躲着,不肯回家去。
“你是不是……”安易持遲緩地明白過來,他摸摸鼻子,看着梁斷鳶,“本來想送我回家去,就像這樣随便轉轉,是麽?”
“你不想回去。”梁斷鳶低頭,“算了。”
他好像并不怎麽在乎,握着安易持的手依然幹燥溫暖,每一步的速度也依然平穩又足夠緩慢,可他垂着眼沒有直視自己,安易持便知道答案了。
他們走出去很遠,也走了很久,直到又一次走到方才進來的偏門附近時,安易持下定了決心,他停下來,站在高處平地的上坡處,平視着梁斷鳶,他說,
“過完年,跟我一起回去吧,我想給你看看,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