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早已預料的勝利

正午,梁斷鳶急促地敲兩下,得了回應後,一把推開單位司機師傅們值班室的門。

“打擾下。”他問,“馬永強在麽?”

他本打算立即帶着安易持回宿舍休息的,可是穿過來時的那道鐵門之前,偏又看到了那輛熟悉的0牌奧迪,一塵不染停在後院裏,那是梁成均的公務配車。

此時距離年假尚有幾日的時差,既不是公休日,也沒有大的節慶,成年人少有好端端待在家裏的,更不用說梁成均這種即使在除夕夜也十有**回不來,在外奔波的人了。

曾經父親躺在醫院奄奄一息的樣子,參加遇難秘書的葬禮時強顏歡笑的表情,以及那時醫生說着不甚樂觀的情形,轉瞬間在梁斷鳶腦海裏過了一遍。

出什麽事了?北國的寒涼的冬日裏,梁斷鳶牽着安易持的那只掌心沁出了冷汗。

他想起自己最後一次從朔桑的地方臺上聽到梁成均的動态,已經是三月前的朔桑貿易洽談會,自那以後,梁書記再不曾在晚間新聞露過臉。

“斷鳶?”安易持抽手,展開他的掌心,耀目的日光映着其上,反射出一片細密的晶瑩,“你怎麽了?”

“等我一下。”梁斷鳶沒有給出回應,他轉身急匆匆走遠,留下一句,“就在原地不要動。”

那道背影移動的速度逐漸加快。

梁斷鳶快走變成了快跑,猛烈跳躍着的發絲融入泛白的光圈裏。

——不要多想,總之,先問過司機再說。梁斷鳶安慰着自己,往值班室快步跑去。

等他再一次出現在安易持眼前,臉色說不上好,想必沒能得到祈禱中的答案。

“先不回去了。”他說,“跟我回趟家,好麽?”

“好。”安易持沒有二話,乖乖跟上。

“我爸摔折腿快半個月。”走進空無一人的電梯裏,梁斷鳶按亮樓層鍵,指尖發白,“我現在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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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照顧他吃穿,誰監督他吃藥,又是誰夜裏睡在身邊,讓這腿裏還卡着鋼釘的中年人能自如地去趟廁所?

作為唯一的親人,梁斷鳶不知道,他捏着拳的幾個指節愈加青白。

安易持在他身後默默看了半晌,抿抿唇上前,突然攬着梁斷鳶的脖子逼他低頭,前所未有的霸道。

“沒事的。”他說,“那是你爸爸的車吧,既然停在家而不是停在醫院裏,那就一定是情況已經好轉到能夠出院靜養了,沒事的。”

安易持環着他的脖子,把他抱了個滿懷,手在他後背穩重地拍打幾下,松手放他站直。

“我……”梁斷鳶垂眸,初見時令人倍感壓迫的身高在此時驟然失去了威脅,顯得有些無助,“啊,我想也是……”

“所以這裏要熱起來啊……心髒。”安易持掌心落在梁斷鳶的胸膛,“不管因為什麽,後悔是沒用的。比起滿身冰涼意志消沉地開門去見四年都沒見過的父親,還是帶着溫暖的身體和積極改正的态度要更加合适,對吧?”

梁斷鳶長長地呼吸,他幾乎有種胸腔裏那顆血泵如同老舊汽車的發動機,緩慢地,卻又逐漸加快着重新跳動起來的錯覺。

“謝謝。”他牽扯略顯僵硬的唇角,“你說的對。”

那是老式一梯兩戶的樣式設計,走出電梯就是公共玄關。鄰裏相互熟悉的家庭,會把鞋櫃或是孩子的雜物堆在門外。

梁斷鳶一步踏出電梯,發現右手邊自家的門邊,真的什麽都沒變,那年他離開時,帶不走的山地車被鎖在樓梯扶手上落了厚厚的灰塵,用不上的滑板籃球堆在凹角色澤黯淡,忘了帶的幾個啞鈴和配重片上甚至結了幾層蛛網……

唯一不變的,是舊日裏常穿的幾雙球鞋,被套上塑料袋放在原處,透過半透明的薄膜看去,幹淨整潔一如四年之前。

梁成均是在等他回來麽?

一扇不多麽厚重的門隔在中間,梁斷鳶卻遲來的生出近鄉情怯來,他和父親漫長的冷戰還在繼續,因為至今都沒有一方肯先行低頭。

該從哪兒找個臺階下,開了門又要說什麽呢?

“咚咚咚”清脆的三聲門響打斷了梁斷鳶的思索,他擡頭,是安易持率先敲響了門。

“找誰啊?”

門應聲而開,穿着拖鞋系着圍裙,從裏面迎出來的,是個不論聲音還是長相,看來都十分溫柔的陌生女人。

這一次,安易持就站在身前,梁斷鳶清晰地看到,他同自己一樣,在同一時刻,松了口氣。

原來僞裝的如此強勢,是為了給自己鼓勵,這個敏感的小孩,心底裏還是懼怕的。

“……我爸在家麽?”梁斷鳶驟然軟和不少,伸手撐在安易持後背,微微躬身,點個頭,“我是梁斷鳶。”

女人愣了下,随即回頭,正撞上拄着拐從客廳繞過來的梁成均,“梁先生……”

高大的梁斷鳶和與之相比矮了一頭的梁成均,在這一刻,雙雙頓住。

是不知道誰先開口呢,還是四年不見,以至于此刻驟然重逢,連稱謂都有些喊不出口了呢?

安易持極其輕微地抻了下胳膊,手肘碰散了梁斷鳶的游離,“爸……”

“啊。”梁書記眼神移開,輕微地點了下頭,“進來吃飯。”

“對對對,來,進來坐。”女人恍然大悟,笑着讓兩人進屋,“正好多做了飯,我去給你們拿碗筷。”

說着,她往廚房走去,長發松松半绾着,垂下溫婉的弧度。

“這是……”

兩聲詢問幾乎同一時間響起,唯一不同的是,梁斷鳶目光将将從女人背影上收回,而梁成均重心偏移,眼睛定在安易持身上。

“叔叔好!”安易持下意識後退了半步,然後趕忙站好,半彎腰鞠了個不怎麽正式躬,“我叫安易持,是,是梁學長班上的學生。”

“我朋友。”梁斷鳶看了眼慌張的改了稱呼的易持,往左邊移了半個身位,把梁成均的打量遮了個嚴實,以一種暗地保護的姿勢,“……爸,你的腿怎麽樣了?”

“不礙事。”梁成均回頭走了,一瘸一拐接近餐桌,“坐吧,別拘束。”

“過半個月才能拆鋼釘,還要好好休息一陣子呢。”姍姍來遲的女人擺好碗筷,在梁成均身邊坐下,扯張紙巾擦了擦手,笑着自我介紹,“我姓曹,是省醫骨科住院部的護士長,今天剛好休假,順路來看看你爸恢複的情況。”

寒暄幾句。

“家裏就你一個人……”梁斷鳶盯着卧室的方向,等了很久,沒人從裏面出來,“這些天,誰照顧你?”

偏偏是這幾天,各路投奔依附的親戚小輩,沒一個在家。

“吃飯。”梁成均敲了敲碗沿,餐桌安靜下來。

安易持眼觀鼻鼻觀心,數米粒似的吃完一小碗米飯,飽了。

他安下心來,因為心知至少,這持續四年的冰封冷戰,已經被梁成均若無其事地翻過去了。

“曹阿姨,我幫你洗碗吧。”安易持收拾着餐桌上的碗筷,悄沒聲兒按住梁斷鳶想要幫忙的手,沖他眨眨眼,端着一疊餐具鑽進了廚房,玻璃推拉門關上,外間成了父子兩人獨處的空間。

空氣中的寂靜持續了好一會兒。

“頭回帶朋友回來,怎麽不提前說一聲。

”這一次,是梁成均率先開了口,“我好叫小馬買些水果上來。”

“我們要是不來呢?”梁斷鳶說,“你在家連水果也吃不着麽?”

“不愛吃那些。”梁成均喝一口水,借以掩飾自己不知所措的尴尬,他這時候才發現,養兒子十幾年,他竟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好好跟兒子坐下來聊過,于是頓了好久,他問,“在學校這幾年,錢夠不夠用?”

梁斷鳶不答。

他想起大一在食堂吃飯,從剛開學浩浩蕩蕩山匪過境一般聲勢浩大的一群人一起吃飯,到只剩他獨自一人端着餐盤,在滿員的塑料座椅之中尋找沒有跟別人緊挨着的座位;

他想起大二做快遞分揀,在雙11的晚上幹活通了宵,分出去一件,就賺幾分錢,翌日逃不過上課,渾渾噩噩在擠擠攘攘的階梯教室裏“釣魚”釣了半天;

他想起大三為進鄧曦謙的公司,考試周每天4點起,擠時間複習課程,自學程序,準備方案,還要順便認真練車,以防科二科三挂了重考,因為他連重考的費用都沒有了,報名駕校還背着4000元的債務;

他想起大四為了常去病院,于是在偌大朔桑來回跑,每天都能把2號線坐穿,繞着外環往返的裏程若是能積分,一定能換個地鐵公司的VIP卡……

并不是後悔,他不是那個意思,只是現下想起來,還覺得不可思議。

當初那個任性跋扈金尊玉貴養大的自己,居然只是為了話語權,就能抛棄那麽多好像無法抛棄的東西。

他可以再也不買新球鞋,三年多就穿着院系籃球賽拉贊助得來的那一雙跑跳驟轉,發現原來球場上的技術靠的也不是那雙鞋的高科技;

他可以再也不抽好煙,每周克扣着數量,買最便宜的那種,然後發現價錢的高低對尼古丁來說意義不大,他不是能辨別好壞的香煙品鑒者,而是再普通不過的,被尼古丁俘獲的煙民;

他還可以再不去酒吧網咖,因為繁忙的作業和工作讓他沒有多餘的時間消磨,他丢了許許多多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的時候,變成沾了枕頭就能沉沉睡去的體質……

更重要的是,就為了當班主任的那300元報酬,他才遇到了安易持,終于走出膠着的交際圈,發現自己也有,無論如何都不想要怎樣的執着。

“不夠啊……”梁斷鳶笑,他說,“你呢,沒人忤逆的時候,日子過的還好嗎?”

梁成均切實地咬了咬牙,轉移話題,“今年就呆着,在家過年吧。”

“方便嗎?”梁斷鳶忽然問,“曹阿姨會不會覺得拘束?”

“咳——咳咳!”梁成均險些丢了水杯,等他緩了呼吸臉色恢複的時候,梁斷鳶已經往廚房走去了,留下一句,“中年人都很忙,沒工夫玩游戲吧,大概。”

梁斷鳶是沒打算得到什麽回應的,本就是揶揄居多的打趣,是以拉開玻璃門,聽到隐約的一句回複時,很明顯的愣了下。

他聽到梁成均說,“給安易持收拾一間客房。你自己的就不用了,你的房間沒人住過。”

四年前從不跟他商量,自作主張總把他的地盤劃撥給別人的父親,在四年後的今天,妥協一般跟他說,他的房間後來再沒有人住過。

決絕的反抗有效,這場持久戰,梁斷鳶贏了。

可這時候他發現自己并不多麽高興,也許是因為很早以前,他就對這場戰果有所預測。

他知道,父母贏不過孩子。

梁成均,這個并不完美但很合格的父親,輸給了自己任性執拗的兒子。

可看着廚房裏,跟易持并肩的那道溫婉背影,梁斷鳶又有些高興。

——一點點而已,他想。

這場中年人的愛情故事來的正好。

往後漫長的歲月裏,孤恩負德的兒子離開沒有關系,曾飽受關懷的親戚小輩離開也沒有關系,往後至少還有曹阿姨,讓這個孤獨的中年男人有個依靠。

天命之年的梁成均,終于停下來,肯為自己活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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