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姍姍來遲的表達

生活的變化發生在突然之間,說過再見之後,曹曉瑩真的再也沒有來過。

每日在家做飯打掃的,成了有時早醒的安易持和每日早起的梁斷鳶。

梁成均好像什麽也沒發現,只極偶爾的,會在鄰居家門響時突然望向門外,半晌回神,繼續捶捶自己的傷腿。

“曹阿姨最近怎麽不來了?”梁成均進書房去,只剩他們兩人的時候,安易持偶爾會這樣詢問。

“病人太多了吧。”梁斷鳶給出這樣模棱兩可的回答,暗暗思索。

高速鐵路把城市邊際一圈一圈拓展出去,這座自小長大的城市,變成了陌生的龐然大物。當一個人下定決心要避開的時候,即使是同城,也很難再見到了。

“怎麽想起她了?”梁斷鳶反問。

“嗯……大概因為不是我的爸爸,我不怎麽熟悉他的習慣,但我總覺得曹阿姨在家的時候,叔叔看起來更自在。”安易持笑着答,食指與拇指間捏出極小的一段距離,“你呢,會不希望阿姨常來嗎?就像是因為被搶走了爸爸的注意力,會有一點點的,嫉妒?”

“不會。”梁斷鳶的回答與假設相反,他擺弄着水杯,“我倒是希望她早點回來,別再走了。”

安易持眨眨眼看着他。

“‘斷鳶’……就是早晚會飛走的那種東西。”他自嘲,把東西放在桌上,咔噠一聲輕響,“我離開的話,他一個人會很辛苦。”

摸摸安易持的臉,梁斷鳶沒說出口的是,梁成均一天沒有安定下來有人可依,他就一天沒有任性的資本。

隔了許久,安易持忽然起身,拉他回了房間,關上門,成了帳下密謀的氛圍,“叔叔取鋼釘的日子,能拖一天麽?咱們想想辦法。”

梁斷鳶側頭去看他,于是安易持解釋,“醫生定好的那天,曹阿姨一定不在醫院裏……她說了‘再見’,是不想再見了。”

梁斷鳶發現安易持出乎意料的敏銳,顧忌着不想讓向來心思細膩的易持難受,他其實什麽都不曾說過,輕捏着易持臉頰的**,他問,“你怎麽知道的?”

“我也不清楚……”易持講話被揉的有些含糊,“大概是直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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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梁斷鳶終于告訴了他那日兩人全部的對話,易持舔舔牙關擡頭,皺眉道,“我好像知道曹阿姨在想什麽了。”

“在一生中最年輕漂亮的時候,也沒能維系住一段很普通的婚姻,到了現在這個年紀,失去了僅有的優勢,她就更沒有這樣的信心了吧?沒法生孩子……又不再相信感情。”易持嗫嚅,抿抿唇,“還有可能,是叔叔只把曹阿姨的好放在心裏,卻不怎麽回應,他身邊又不缺年輕的女孩子……曹阿姨就更沒有自信了。”

“生孩子這麽重要麽……”梁斷鳶坐在床沿,托腮想了很久,似乎打定了什麽主意,“我去跟醫生商量一下。”

幾日之後,除夕之前的一周,在大多數人沉浸在年假逼近的浮躁中時,兩人陪梁成均去了醫院,正好比預定的日期晚一天。

走進醫院時,梁成均一路無話,架着一副拐杖走在前面,好像專心在走路,只途徑護士臺時,轉頭打量了一眼。

安易持跟着看過去,在一片忙碌側影中,沒看到想見的人。

“沒上班?”他暗自嘀咕。

拍片,面診,入院,做手術安排……等到安易持跑來跑去幫着忙,當真一時間忘記了這茬事情時,不經意一擡頭,忽然就看到曹曉瑩站在床尾,別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公事公辦的,她填好病號牌,挂在床尾,開始一項一項地詢問病情,只是自始至終得,沒有眼神的交流。

于是安易

持放下茶葉盒,抿抿唇,出門去了,門外,梁斷鳶提着保溫壺回來,被他一并帶出去,兩人倚牆靠在走廊裏。

在他們不再知情的病房裏,對話仍在繼續。

“最近還疼的厲害麽?”

“好一些。”

“關節活動正常麽?“

“差不多。”

“是否有感冒發燒之類的常見病,吃過消炎藥麽?”

“沒有……你這兩天很忙?”梁成均盯着她有些疲憊的神色,突然打斷。

曹曉瑩一頓,牽扯嘴角笑了下,“年前是高峰期,每天都這樣,算不上忙。”

“要一直上班……除夕夜呢,應該放假吧?”梁成均撐着自己的身體,坐直了些,“方便的話,不如過來一起吃個飯,我叫斷鳶在附近訂一桌,回去也是你一個人。”

她手上不停,筆在墊板上點頓,半晌,走過去抻着梁成均的胳膊,幫了他一把,“算了……你們一家人好好過,我習慣的。”

在她松手之前,梁成均動了動胳膊,輕輕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指尖幹燥冰冷,他說,“斷鳶還上學的時候,我經常要出差,總也不在家裏,那時候……我怕委屈他。”

隔壁病床斷了腿的患者還在呻吟,親戚家屬走來走去,曹曉瑩驀地慌了一瞬,她側了側身子,正對着窗口,心裏湧起某種強烈的預感。

“所以本來我擔心啊……雖然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但還是擔心……可前幾天,看他跟你相處的不錯,我就放心了。”梁成均捶了捶腿,轉了話頭,“傷了這麽久,沒少給你添麻煩。”

“沒有的事……”曹曉瑩單手把墊板抱在胸前,護士帽掩着的發際,滲出一層薄汗來,有些不真實,“都是順手。”

“每次來都買那麽多菜,全靠你自己提上來……家裏三個人,兩個還小做飯靠不太住,一個是瘸的,走路都廢,這麽些天全靠你做飯打掃,确實辛苦了。”梁成均翻過那一只手,好像确認着那上面,有沒有殘留數次負重,勒出來的淤痕,他少有地固執,“來吧,雖然現在沒資格說這種話……但是你需要的時候,我想我大概,很希望能照顧你。”

“梁書記……”曹曉瑩抽回手,沒看他的眼睛,“您今天很健談啊,看來恢複的挺好,手術應該挺快——”

“現在不說,我怕以後沒機會。”梁成均打斷她,突然笑了下,他說,“你不來家裏,也不接電話,我又是個瘸子,找不到你。”

人多口雜的病房裏,曹曉瑩別過鬓邊碎發,一低頭走了。

好像上一次這般含羞帶怯不好意思的時候,真是快要記不清的少女時期了。

她摸了摸手背,埋頭只管往前走,突突胡亂跳動的心裏,藏着某個改變人生軌跡的強烈的渴望。

“該要說完了吧。”走廊盡頭的窗戶前,安易持撐着窗臺往外看,半晌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露出大大的笑臉,“你猜結果怎麽樣?”

“看你的表情,”梁斷鳶捏了捏他的後頸,像是呼嚕一只曬了太陽的貓,“應該不錯,你做了什麽?”

“也沒什麽。”安易持摸摸鼻子,“就是前些天,你去買菜的時候,我跟叔叔随便聊了幾句……你好像也不是很擔心啊,你也做什麽了嗎?”

“沒什麽。”梁斷鳶笑,學着他的口氣,“就是幾分鐘之前,你照顧我爸的時候,我在水房跟曹阿姨随便聊了幾句。”

“我說話是這樣的嗎?好奇怪……”安易持兀自笑了半晌,斂目收眉正經了神色後嘆口氣,“原來都是這樣啊,越是親近的人,反而越是不能坦率地交流……人類的絕症。”

他想,若坐

在對面的是安濟民,那日的對話一定不會發生,對梁斷鳶來說,大概也一樣吧,因為莫名的尴尬,所以幾次試探和推波助瀾,都只能從曹曉瑩身上下手。

“你也是麽……”梁斷鳶看着他,忽然掐着下巴逼他轉過頭來,很認真地開口,“以後不可以這樣對我。”

“不會的。”且不說被梁斷鳶這樣自然而然劃入‘親近的人’的範圍的欣喜,但是罕見強勢的吃味就夠讓安易持忍不住笑了,愣一下之後,他說,“你是梁斷鳶,所以什麽都告訴你。”

“啊……嗯。”梁斷鳶咳一聲,收回手逼供一般玩笑道,“那表明誠意,舉個例子,能告訴我什麽?”

安易持思索片刻,雙手插進衛衣兜看着窗外,唇角噙着一抹笑意。

“比如我瞞着你,那天偷偷告訴了叔叔你的秘密,我跟他說,這四年,你賭氣從沒回過家來,但其實很想念他。總在晚餐的時候收看朔桑地方臺的新聞節目,一直等到看見梁書記的動态為止;總在大家搬着板凳小桌在宿舍樓道喝酒的時候放各種會議講話,因為偶爾會拍到叔叔坐在臺前;還總在端午中秋亦或是國慶,微信打好了長篇的問候,到最後卻一句也沒有發出去。”

被看到了……

“完全被你蒙在鼓裏了,嗯?騙子。”梁斷鳶掩飾着自己的不好意思,摸摸他的耳朵,試圖轉個話題的走向,“還比如呢?我比較想聽安易持瞞着的,有關于梁斷鳶的坦率想法。”

“比如……我騙叔叔,跟他說你只是很照顧我的班主任。這是假的。”安易持轉過身,半張側臉埋在梁斷鳶掌心裏,他抽出的手卻不知該往哪兒放了,抿抿唇,說,“總是不好意思說,但在我心裏,你不僅僅是學長……”

“你是一道光。”

一道突然出現,照亮了過去與未來,好像趕不跑熄不滅,永遠懸在額前的一道光。

“只要有你在,我就能走很遠。”

光……

“你的痛苦不是我來分擔掉的。”梁斷鳶暗自回味,打趣和逗弄的心思全然消失了,他說,“易持,是你堅持下來了。”

安易持搖搖頭,不說話。

頂着無端排斥打破疏離的是你,撞破腕上傷痕一直保密的是你,陪我進醫院從不曾離開的也是你……

曾經拉着他墜入深淵的并不單是發病的痛苦,更重要的,是沒有活下來的希冀。

他這時候真希望四下無人,好能有些肢體上的動作。

可惜事與願違,不遠的身後,就總有人推着輸液架,或是推着輪椅,吵嚷着走過。

于是,肢體的沖動化成言語的表達,安易持想,牽手的時候不曾說過,擁抱的時候不曾說過,甚至接吻的時候也不曾說過。

所有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親昵之後,好像總是差點什麽……

差點什麽呢?

終于,當周遭安靜下來時,萦繞的沖動編排成通順的語句,安易持扯着梁斷鳶的領口,拉他低下頭來。

耳廓敏感的皮膚觸到一陣羽絨般輕柔的觸碰,那一天,梁斷鳶聽到了往後餘生再也無法忘記的一句話,

“斷鳶……你一定不知道,我真的好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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