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壽宴舞畫
四月初八這日,一大早,将軍府裏頭的丫鬟小厮便開始行色匆匆地忙碌起來,就連兩位夫人也是七慌八亂的模樣,看着不像是要去梁王壽宴,倒像是嫁女兒。君初瑤覺得怪不自在的,便一個人躲進了房中。
她原是想看些書的,可無論如何也看不進去,聽着外頭動靜,又想起容泠那日所言,竟是坐立難安起來,從床榻踱到窗邊,又從窗邊踱到書架前,最後一拍桌案,怒氣騰騰道:“他世子選妃,與我何幹?”
她不知道的是,長寧汐水河畔,一處名為“浣雲居”的院落裏,有一男子正閑閑品茶,眼前立着一人一鳥。他擱下茶盞,問那丫鬟模樣的人:“它說什麽?”
“回公子話,小雪鹞說,初瑤姑娘這幾日寝食難安,尤以今日為甚,眼下正把自己關在房裏頭。”
他點點頭,輕撫着手中的雪鹞笑了笑。這一笑,笑進人眼裏去,令見者好似嗅見風中淡淡杜若香氣,那般缱绻袅袅,竟驚得那丫鬟忙低下了頭去。
……
“二小姐,二小姐。”
君初瑤百無聊賴地伏在桌案邊,很快便睡了過去,再醒來時便是聽見這聲響。她迷迷糊糊從桌案上擡起頭來,“是梳妝的時辰到了嗎?”
那丫鬟眼裏似拂過一絲詫異,“回二小姐話,是出發的時辰到了。”
她愣了愣:“現在幾時了?”
“未時過半,夫人們已在府門外等候。”
她更加驚訝:“硯藍姐不是說酉時才走嗎?”這一句問完,還未等丫鬟回答,她便似明白過來,笑着起身淡淡道,“也罷,走吧。”
今日之梁王宮,可謂張燈結彩,處處喜慶之色,花枝招展的姑娘們,走三步便見一位。君初瑤跟在兩位夫人身後一路走一路看,看到後來竟覺無甚可看,找了個借口便溜之大吉了。
哪兒人少,她便往哪兒去,走着走着,想起君辰方才所言。
“不是吧,你就這麽清湯挂面地去參加壽宴呀?雖說你是天生麗質難自棄,淡妝濃抹總相宜,可素面朝天總歸要遜色幾分的。這俗話講的好,人靠衣裝,佛靠金裝,你怎麽就不開竅呢?”
“梁王壽宴,我梳妝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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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躲在門後邊,靜頤公主說的我可都聽見了。”
“你也跟泠兒一般鬧騰。”
“還裝傻,既然如此,你呀,就等着和我一道喊那人家世子姐夫吧。”
她一路想一路走,也不知過了多久,眼前景致漸漸陌生起來,等回過神來,竟發現自己置身于湖畔,險些一腳踩下去。她朝四面看了看,這兒山水風光極好,倒是個清靜之地,不過她是溜出來的,不便久留,看了幾眼也就轉身離開了。可她方才來時無心,回身時已找不到回去的路,正躊躇,忽見那湖中央的橋上,有位憑欄遠眺的男子,一身玄袍,風姿卓絕,遙遙望去若與山水融為一體。
她猶豫了片刻,沿橋朝湖心走去。
“這位公子……”她不知對方身份,只得如此開口試探。男子聞聲轉身,面上笑意盈盈,一雙桃花眼生得極好,看得人心中不由一顫。
“迷路了?”這一開口,字字溫柔,似要将人融化一般。君初瑤愣了愣,覺得眼前人同容烨長得三分像,可氣質卻是截然不同。若說容烨是玉,初見清冽,久處和暖,那此人便是罂粟,炙熱芬芳卻暗含危險。
她隐約猜出對方身份,向後退了一步,低頭恭敬道:“叨擾到您,深感歉意,請問……大殿如何走?”
“無妨,我正好要去,一道吧。”他說罷擺出“請”的手勢。
她又退開一步,道:“多謝。”
七繞八彎地回了大殿,正巧是賀詞的時辰,衆人皆聚集在殿前。她無意引起紛擾,遠遠看見将軍府的人,便對身邊男子行了個禮,然後走開了。
那男子目送她離去的身影輕笑一聲,似在思考什麽,半晌後喃喃道,“将軍府二小姐?”
賀詞禮畢已是酉時,衆人皆入了席等候晚宴開始,将軍府的席位略靠前,剛巧對面是容烨。雙方打了招呼後便坐下,君初瑤一直低着頭,依禮制跟在君項寒身後一點的位置,君辰坐在她旁邊,用手肘子推了推她,示意對面。
她循着君辰眼神所指看去,見容烨正盯着這邊看,心中微微一動,然而再看一眼面若桃花的君硯藍,又垂下眼去,順帶狠狠踩了君辰一腳。
君辰忍不住慘叫一聲,面上神色痛苦萬分,兩人皆未看見,對面正有人掩着面笑。
注意到這邊動靜的還有一人。容泠正上席,突然聽見這“啊”一聲響,擡頭看去,驚得險些沒坐穩,瞠目道:“你……你不就是那日……”
君辰一下子反應過來,難怪先前覺着這靜頤公主眼熟,原是夜闖王宮那日遇見的出逃的宮女。那夜遇上她時他恰好沒蒙面巾,這下可糟了!
他趕緊幹笑着接上話:“啊,對對對,我就是那日……那日……在将軍府給公主您帶路的人。對吧,公主?”
容泠愣了愣,一愣過後也立刻醒悟過來,幹笑着替他圓道:“對對對……是你,是你……”說罷撇過頭對容烨耳語道,“烨哥哥,你可還記得,年前有一日夜裏,我假扮成宮女逃出宮去被你抓了個正着?”
容烨一挑眉:“怎麽?”
“那夜……宮裏可有少什麽東西?或者……或者發生什麽不好的事?”
他一笑,搖了搖頭。
容泠又朝君辰那兒看一眼,狐疑地低下了頭。
耳邊是絲竹輕響,臺上是羽衣霓裳,底下是美酒佳肴,君初瑤卻無意聽,無意看,也無意嘗,自顧自托着腮發愣。前世便不喜歡這樣的酒宴,今日這氣氛又暧昧得很,讓她覺得不大舒服。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姐姐的名字,她一擡頭,見一旁的人起身走向了臺中,約莫是輪着将軍府為梁王壽辰助興了。
君硯藍今日穿了身紫绡翠紋裙,一支金步搖将長發绾起,清麗可人。她走上前,身姿曼妙,步履盈盈,在臺中一架七弦琴旁坐下,看底下一眼,而後擡腕低眉,撫上琴面,玉指輕揚,汩汩之聲便如流水般四溢開來。
君初瑤望着臺上女子微微有些失神,這七弦琴她也是會的,只是多年未碰難免生疏,大約是彈不出這般雅致了。臺下時不時便有人竊竊私語,入耳盡是誇贊之詞,一曲終了,掌聲雷動。
上座的梁王後一副甚是歡喜的模樣,道:“硯藍這一曲,當真是高山流水,渾然天成。我們烨兒也擅琴,不知聽來如何?”
這話一出,底下人齊齊會意,皆是懂了梁王後的弦外之音。君初瑤自然也聽出來了,心中竟不知為何緊張起來,悄悄看向對面。
容烨自座上起身,看了看君硯藍,笑道:“方才這一曲入耳,兒臣倒自覺并不擅琴了。”梁王後臉上笑意更盛,卻聽他又緩緩道,“不過,兒臣有些好奇……”
君初瑤見他突然投來的目光,心中暗生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聽他繼續道:“将軍府的大小姐琴音絕妙,這二小姐……今日預備以何助興呢?”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皆是一愣。誰人都知,這世子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仰慕他的女子千千萬,從達官顯貴之後到別國公主,多的是傾國傾城之色,而他卻從未對這些人有過半分在意,今日卻“好奇”起将軍府的二小姐來,真是可驚,可奇。
梁王後同梁王對視一眼,齊齊朝君初瑤看去。
君初瑤心中恍若有一萬匹快馬奔騰而過,容烨啊容烨,你就非要将我往火坑裏推?
然而世子問話,不可不答,她在衆人的注視下慢慢站起身來,看了看自己這一身素衣,一時無言以對。
這是容烨下的一道難題。若她說沒有準備,便是掃了梁王的興,将軍府臉上自然無光。可若她說準備了,這素面朝天的模樣,別說拿不出什麽,便是真拿出些什麽來,也是對梁王的不敬。
将軍府的人面上神色各異,君項寒正欲起身替她解圍,卻見她笑了笑,看向梁王道:“是初瑤考慮不周,未有準備,不過今日既是梁王壽辰,便絕不能擾了大家的興致,還請梁王特許一炷香的時辰,容初瑤下去準備準備。”她神态自若,言辭得體,梁王聽來覺得在理,便一伸手道,“請。”
容泠見此景,立馬從席上起身朝她走來:“初瑤姐姐,我帶你去。”
一炷香過後,當君初瑤再度回到席上時,在場之人的下巴幾乎是齊齊磕到了桌案上。方才還清湯挂面的女子,此刻像換了個人一般,一襲白玉蘭散花紗衣裙裾曳地,纖腰玉帶,是驚鴻豔影。上梳淩雲髻,頸側弧線微露,額間花钿一點,真如絕筆。而最令人稱奇的,還是眉下那對驚世之眸,讓人想起四月裏的碧海長空,九天之上的瑰麗星辰,撼人心魄。
她一舉手一投足,便似攜起萬縷芬芳,讓人忍不住跟着移目,不願錯過一眼。君辰下巴未收,心中暗自嘆道,美!美不勝收!美若天仙!即便此時表演個紮馬步,也是美絕了!
容泠挽着君初瑤上前,對容烨道:“佳人還需才子相陪,烨哥哥的琴技也是卓絕,何不替君二小姐伴這一舞?”
君初瑤一愣,正欲推辭,卻見容烨站起身來,眉目含笑道:“理應。”
這一句“理應”說進人心坎裏去,讓衆人也忍不住覺得“理應”起來。
君初瑤向梁王一行禮:“初瑤獻醜。”随後繞到了臺中放置的空白畫屏後,屏上畫布薄如蟬翼,在華燈下映出她的身姿輪廓。
樂起,舞起,衆人皆屏息凝視。只見屏後人伏于地,玉腕輕擡,信手一拈,竟是花的模樣。曲若流水,潺潺而來,而她手中空無一物,僅以十指為媒,于畫屏之上舞出一朵朵花來,接連二十四朵姿态各異,看得人啧啧稱奇。
樂聲漸疾,屏後人一個旋舞,忽至臺前。裙裾翻飛的女子身姿也翩然,折纖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輕紗,一點足,便是一縷清風,一回眸,便是一道驚鴻,讓人如見三寸日光傾瀉直下,十裏桃花漫天飛舞。
她一路旋至桌案邊,提筆蘸墨,在屏風上作起畫來。這下底下的人都驚了,不知是該看畫,還是該賞舞。一來一回,腕起腕落,眼花缭亂間,偌大的屏風上落下點點墨跡,細細看來,竟是百花盛景。
曲畢,舞畢,席上一片寂靜,皆是傻了眼。半晌後,掌聲自上座傳來,擊掌人乃是梁王:“好!好!”衆人方才反應過來,嘩然起立,一時間掌聲四起,經久難息。
撫琴之人自座上起身,走到她跟前,嘴角噙一抹笑意,道:“二十四奇花,朵朵綻于指尖,君二小姐之舞,可謂豔絕天下。”
她擡首看他,也笑:“三十六和弦,聲聲扣人心扉,世子之琴,果真名動四方。”
這一刻,才子佳人比肩而立,令見者不禁感慨,好一雙璧人。
梁王同身邊人對視一眼:“孤先前聽泠兒講,這将軍府的二小姐是位妙人,今日一見,當真是才情過人。”
梁王後面上欣喜,道:“君二小姐方才所演,想必是韶國的舞畫之藝吧。本宮早先也請過些伶人舞姬前來,可都無法演出這舞畫的神韻,今日終得一見。不知……可否将這畫屏贈與本宮珍藏?”
“王後若是喜歡,那是自然。”她行了個禮,正欲回席,卻見容烨忽擡起手,從袖中取出一顆夜明珠,遞到她眼下問:“這珠子……可是君二小姐的?”
她一驚。
年前,她鬥膽夜闖王宮進他書房,在他推門而入之時不慎滑落了手中的夜明珠,原以為不會再尋見,時隔數月,它竟重新出現在眼前。
他目光灼灼,看得她面上神情再難自若,張了張嘴,竟未能說出話來,只好擡手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