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重逢

她這話一出,四位老者眉心皆是一跳。她們是西昭夷桑一族第十七代長老,四大長老分掌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象,數十年如一日打理族中事務,受全族人尊敬愛戴,何曾被人以這般狂妄的态度大呼小叫過?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初出茅廬的丫頭片子,是個擅自闖入西昭的外族人!

四位老者面色一凜,手中長杖急旋,四面霎時起了罡風,剎那間飛沙走石,天地變幻。君初瑤被這罡風激得一連倒退好幾步,直到後背抵到一個堅實的胸膛。

天上陰雲遮沒了日頭,天昏地暗狂風肆虐中,君初瑤一手掩面,一手緊緊攥着君項寒的衣袖,剛想開口說些什麽,被他擡手止住。

他看她一眼,只那麽一眼,她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此時罡風激射,如果勉力開口恐怕傷及內腑,而她想說的話,他都懂。她想說對不住,她故意激怒四位婆婆,不惜将自己和他置于險境,是為了給容烨發出信號。

從那幾位婆婆和少年少女的對話裏可以知曉,容烨這些時日以來一直在尋找走出西昭的法子,她絕不相信他會喪命于雪山,只是無奈被困于封印中,一時出不來罷了。而方才她無意間破了整個西昭的封印,想必那個時候,容烨已經抓住時機離開了雪山。但西昭作為一個國家很小,作為一個囚籠卻很大,一時半刻未必能找到出口,她這邊動靜鬧得越大,容烨就越有機會尋過來,而她拖延的時間越久,封印就将越晚得到加固。

但代價是,她和君項寒将面臨致命的危險。

憑兩人身手本該有機會反擊,但這西昭着實古怪,四位婆婆朝四面一站,便催動了天象,似是引來了天神之力,令他們動彈不得,只能被動地于罡風之中維持身形,而即便是這一點,也已經很勉強。

君初瑤曾有一瞬想過要使幻術,但耳邊又響起離笙的勸誡,她不敢拿容烨冒險,只好自己繼續冒險。

四面都是尖嘯的風聲,君初瑤忽然想起長寧梁王宮宮變那一日,以風陣将她困住的容炀,她有些懷疑,容炀會不會同西昭有勾結?然後這個念頭很快又被她否定,容炀的罡氣是習武之人應有的東西,只是他的武功陰毒,稍微厲害些罷了,而眼下的罡風卻真是逆常理而行。

風在漸漸轉急,驀然聽見一聲怒喝,“天雷陣!”

話音剛落,天邊忽然閃過一道逼人的光亮,随之而來的是“轟隆”一聲,雷聲雖沉,卻震得四面都跟着搖晃起來。君初瑤一驚,發現腳底下的大地正以極快的速度四分五裂開來,這些人為了取她性命竟不惜将自家的地劈裂?

君項寒一手拉住她,一手将劍往地上狠狠一插,兩人腳底下那一小塊地面,竟生生停止了分裂之勢。随即他霍然擡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幾枚小石子,他擡手将它們一枚枚激射出去,朝着四面八方不同的角落。小石子碰着罡風,倏爾便轉過一道彎,漸漸地,四面罡風的勁道小了下去。

君初瑤有些訝異地看着他。此時風聲減弱,兩人已經能夠開口說話。他手中石子一枚枚射出,邊忙邊向她解釋,“但凡是陣,必有陣眼。先前她們專心鋪設風陣,力量太大,難以解開,但之後天雷陣一出,這邊風陣自然就有了漏洞。”

“既然如此,她們也該曉得天雷陣是多此一舉,為何還……難道是容烨來了?她們擔心他從外面破開風陣,因而加以阻攔?”

不等驗證這猜測,插在地底下的劍發出“叮叮”的輕響,君初瑤低頭一看,劍身顫抖得厲害,似是下一瞬便要拔地而起,而劍一旦脫出,兩人腳底下這塊地面立刻便會下陷!

她心中發急,忽然聽見風陣外的打鬥聲,還有夾雜在其中的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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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沙行!”

這語氣與往日大不相同,但聲音卻再熟悉不過,是容烨,是容烨來了,他果然還活着,果然找到了這裏!她一喜,卻又聽見另一個女子聲音,“你身上種着她的幻蠱,她一旦使出逆沙行,你自己便性命不保!”

她擡到一半的手顫了顫,又放了下去。

“君初瑤!”

這一聲還是容烨,她已經聽出這三個字的意思,是堅持,是決絕,是素來氣定神閑之人難得生出的憤怒,是不容違拗的命令。

然後她又聽見兩個字,“信我!”

她再不猶豫,擡起了手。若她是一個人,興許還要執拗下去,但此刻不行,此刻她的身邊還有一個人,她不願拿容烨冒險,卻同樣不能置這個人的性命于不顧。

更何況,容烨說,信他。

她看一眼始終沉默破陣的君項寒,手指一翻,訣已經捏到一半。

下一瞬,她感覺身子一輕,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時,已經來不及挽回,手在半空裏抓了個空。

她霍然轉頭朝下看去。

方才那一剎,劍拔地而起,君項寒抓過她的雙肩朝高空振臂一揮,随之而來的是“轟隆”一聲,地面下陷。

她在漫天煙塵裏轉頭,看見的是此生永難忘懷的一個眼神。那眼神裏寫了太多東西,有一閃而過的欣喜,有長久隐忍下爆發出的炙烈,有不得求也求不得的難言,還有一絲解脫般的歡愉……

那一瞬,他的眼裏沒有家,沒有國,只有她。

她人在半空,風吹進她的眼睛,帶出一滴清澈卻滾燙的液體。

他早就想好了。用劍暫緩地面分裂下陷的勢頭,以石子将風陣打開一個位于上空的缺口,甚至在抛起她的時候有意避開了她肩頭初初愈合的傷處。

如此絕境之下,兩人只能活一個,那是唯一的生機。他早就想好了,或許早在來到西昭之前,或許更早。

十六年來她一直視他為兄長,卻在最後一刻将他看作一個男人。

君項寒,你騙我……你沒有失憶,從來沒有。

但她沒有資格指責他,十六年,她欠他太多,何止一個謊言。

她回避,她退讓,她無聲拒絕,她為了另一個男人的性命将他置于水火。而他始終沉默,始終如一,始終為她遮風擋雨,為她做一出寡言之人最不擅長的戲。

此刻她在天上,他在地下,隔一幕煙塵遙遙相望,彼此無言。于他,這無言裏沒有遺憾,她在最後一刻擡起手捏出的訣,是對他十餘年情意最好的回答。

戲終将落幕。

君初瑤的身子在十餘丈高空劃出一道尖銳的弧線,而後如一只斷了線的風筝搖搖下墜,落下一半後撞進一個等待已久的胸膛。與此同時身下人悶哼一聲,盡管已在看見她被抛出後先一步蓄力作準備,巨大的沖擊仍令他渾身一顫。

他接住她的手勢鄭重而小心,如捧至寶,接過後卻絲毫不留戀,也不低頭看一眼,立刻一個旋身帶着懷中人橫飛出去——必須在兩人完全墜地前将下落的力量消磨幹淨,否則他們必将摔成肉泥。

君初瑤被容烨帶着飛出老遠,一陣天翻地覆頭暈目眩,也就因此沒能注意到,有個月桂色的身影撲向了他們腳底下陷的那塊地面,一邊撲一邊大喊,“婆婆!您怎的謀殺您親外孫女婿!”

“砰”一聲,兩人終于在長久的橫飛中支撐不住脫力摔在了地上,容烨在下邊生生成了人肉墊子。君初瑤摔得胃裏一陣翻騰,卻抵不過此刻腦中混亂如攪泥漿,也不知哪來的力氣,趕緊從容烨身上爬起來,焦急探頭看向煙塵彌漫的方向。

哥哥怎麽樣了?方才似乎聽見女子的大喊,是敵是友?哥哥會因此獲得生機嗎?

容烨一直重傷未愈,加之半月來為走出雪山日夜不休心力交瘁,再經眼下這一折騰,喉間立刻湧上一股腥甜,本想強壓下去免得讓君初瑤擔心,卻見她此刻眼望着另一個方向,絲毫未關心自己的死活,便一時起了醋意,咳了幾聲,嘔出一口血來。

君初瑤感覺到後邊人的動靜,這才像想起了什麽,猛一回頭撲過去,“你怎麽樣?”

她這一撲兇猛,半月來趕路的勞頓以及方才那一戰和那一起一落的折騰立刻在身上起了反應,整個人一軟,直直地倒了下去。

容烨又被撞得悶哼一聲,臉上卻在笑,他不介意将這一撲理解為她太久未見他思念過度因而主動投懷送抱。

君初瑤哪裏知道他此刻這些小心思,還以為自己雪上加霜将他撞得不輕,手往地上一撐趕緊就要起來看他傷勢,卻突然感覺到後腦勺湧來一股大力,将她朝下按了按。

“別動。”

她立刻不動了,撐在地上的手慢慢收回來,抵在他胸膛。不是一個推開的姿勢,而是要将他的心跳一聲一聲辨個清晰。

這一刻沉默相擁,似将這些日子以來彼此心中的思念與擔憂一點點訴盡。都曾做過最壞的打算,卻又都在那般噬人心骨的絕望中抱着自欺欺人般的信念苦苦支撐下來。

天知道他在得知自己昏睡近一月的那瞬要冷靜下來去解開那一個個該死的封印有多難。

天知道她在他生死未蔔的情況下要冷靜下來去應對敵人解決宮變守住長寧有多難。

但他們做到了。他們是這世間最強大的人之一,所以換來了今日的重逢。

重逢一剎,一剎花開。

她的指尖一點點在他心上摩挲,很快便有滾燙的熱淚落下來,也不知緣何道出一句:“真好。”

這一句由衷的感慨,為這一刻他們都還活着,為這一刻他們能張臂将彼此納入懷中,為這一刻天高地遠擋不住思念的漣漪,一圈圈在無邊秋色裏相攜着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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