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長安和靈妃所在的這處院子,名為春拂居,原本就是為了讓前來祈福的妃嫔或者王爺妻妾們休憩所建。

春拂居緊靠德容殿,其最左邊是寺院的圍牆,圍牆和春拂居之間有一個長廊,侍衛多是守衛在哪裏。而最右邊則是長着一株據說已有百年的古樹。當初念禪寺被選為皇家寺院,亦是因念禪寺中有此古樹。古樹的枝幹十分粗壯,需八九個人方能圍攏起來。每到夏日,整個德容殿周圍的建築物全部被古樹的繁茂枝葉所擋,哪怕是再熱的三伏天,在樹下亦不會覺得熱。

因樹木太大,加上長安站得遠遠的,所以并不能看清對方的模樣,只看得見大致的一個人形輪廓。

宮中的侍衛無需守在樹下。

整個春拂居內,是不允許侍衛随便進出的,只有宮女或者太監方能随意進出。三位太醫此時也都在德容殿前面那座觀音殿旁的慈氏閣中,未經傳召,亦是不可以輕易踏入靈妃娘娘暫歇的春拂居內的。

此刻在春拂居內伺候的,暫時只有紫穗和另外兩個宮女。

所以當她發現那個人是男子身形時,便知道此人不是侍衛。

至少不可能是今日奉命守衛在念禪寺的侍衛。

當她問出那句話時,對方似乎沒有絲毫作答的意思。

長安面色不悅地朝着那個人走去。

她并不害怕此人突然加害自己,因為對方一旦有任何動作,她只需大喊一聲,守在長廊裏的侍衛便會沖進來。

只不過她也沒想到,對方明明看見她走過來了,卻是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好像等着她過去一樣。

距離那個人兩丈遠的時候,長安便看清了他的臉。

她本來猜想此人或許是自投羅網的陸子骞,或許是六皇子說過的木脩,卻唯獨沒有料到他會是衛珩。

衛珩姿态從容地倚在樹上,手裏拿着一把折扇,輕聲道:“公主,是在下。”

長安看着他這副怡然自得的模樣便有些不忿,他此刻不該面露憂色,然後給自己行禮,并立即解釋原因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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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誰才是公主?

為什麽他還能處之泰然地站在原地不動?

也不能說他完全沒動,他正拿着扇子輕輕敲着樹幹,深色的錦衣仿佛融入了夜色之中。

長安亦立在原地,擡起下巴,聲音裏透着警告之意:“原來是衛四公子,大半夜的不在國公府裏歇息,偷偷溜進念禪寺作甚?”

衛珩大言不慚地說道:“來賞夜景。”他打開折扇,“早就聽說了念禪寺裏參天古樹,今日可算見着了。”嘴上說着賞景賞樹,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着長安。

這段時間不常見公主,感覺公主似乎又高了些,眼睛也更亮了。

此刻,長安只需要喊一聲,衛珩便能被當成意圖謀害皇嗣的罪臣給抓起來。她微微皺眉,在算計若真是喊來侍衛,是對自己有利還是有害。衛佘在乎衛珩,父皇倚重衛佘又忌憚衛佘,貴妃娘娘有意拉攏衛家……說到底,她現在沒有衛家人不忠的任何證據,饒是将衛珩打入大牢,以他們衛家人的實力,說不定父皇還是會妥協處置,又說不定,他們衛家人能把黑的說成白的,萬一他們也知道陸子骞的事情,到時候再反咬自己和母妃一口,那可就不好辦了。

沒有十足把握,郭長安不敢妄動。

而且,她也弄明白,衛珩大晚上的混進來到底想幹嘛。

“衛四公子可真會挑日子賞景,連時辰也挑選的不錯。”郭長安仔細看着周圍,心想,衛珩不可能一個人堂而皇之就混進來,肯定有人幫他。

衛珩淡定地搖着扇子,慢慢地走到長安旁邊,說:“是啊,方才走進來的時候在下便後悔了。在下竟不知道公主和娘娘也在,否則說什麽也要早點過來。這大晚上的出現在此,确實會叫公主疑心。”

長安收斂笑容。

她要是相信衛珩的鬼話,那上輩子真是白死了。

其實衛珩剛才的話半真半假。他開始确實不知道長安要來念禪寺。他之所以上雲峰山,都是因為木脩。木脩身上的箭傷尚未痊愈,便偷偷摸摸跑出來。衛珩得知以後,便也來了雲峰山,想看看究竟什麽事情重要到能讓木脩不在府上好好的養病非跑出來不可。

在得知平樂公主在念禪寺裏的時候,他一時沒忍住,動用了自己埋在宮裏的侍衛,混了進來。

終于見到了人,衛珩卻怯步在樹下,不敢上前。

夜幕中,看着面露倦容的長安坐在那兒發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眼前一下子就浮現出長安裹着破棉被蜷縮在牢房一角的畫面。

腦海裏最開始冒出前世事情的時候,他才三歲。

起初他以為自己的心智被什麽奇怪的東西蒙蔽住,閉上眼的時候,眼前總會冒出莫名其妙的畫面,有時候還會聽到自己在喊一個人名:“長安,長安。”

長安是什麽東西?

人名?郡名?

三歲的他找遍整個衛府,也沒發現一個叫長安的。

但是那些奇怪的畫面經常在他腦海裏盤旋,他還拐着彎地詢問父親,人是不是可以看到前世。結果自然是被他父親衛守則訓斥一番,說他跟着不着調的大伯混出去聽戲,腦子裏記了一堆不三不四的東西。

他本性便是不愛說道自己的人,所以整個衛府沒有人知道他曾經一度以為自己可能是個瘋子。

那個時候名為郭長安的七公主還沒出生,他完全搞不清楚為什麽腦海裏總會冒出這個名字。先是名字,後來是模樣,清晰地仿佛她就站在自己對面。他還總是能看到陰冷潮濕還透着怪味的牢房,以及自己在牢房裏抱着一個被血染紅前襟的女子。

對方在他懷裏不停地嘔血,他怎麽都止不住。

第一次看到這個畫面是一個盛夏的午後。

毒辣的太陽懸在頭頂,天氣悶熱得連蟬叫聲都透着無力。府上的人都呆在屋裏不願出來,只有他一個人心情燥郁,有種說不出的煩悶感,明明屋裏擺着一大盆冰塊,他仍舊覺得熱得透不過氣。

後來他便一個人來到了衛府的荷花池邊上站着。

芙蓉色的荷花高高地立在碩大的荷葉之上。

清澈的池水下能看見魚兒時不時地冒出頭。

他才站了沒一會,便熱得渾身出汗,低頭看着清澈的池水,想着把腳放進去一定很涼爽,于是脫了鞋襪,坐在池邊,将腳放入池水中。可惜完全沒有想象中的涼爽感,原本清涼的池水被陽光照成了溫水。這時腳邊有一只魚露出了頭,他好奇地彎腰,伸手想去捉那只魚,結果自己仿佛中了魔一般,身子前傾,整個人順着就仰頭栽入池中。

池水不過半丈深,可那時候的他還不到五歲,猛地栽入水中,腦子瞬間就懵了,手腳無規則地亂動,整個人不停地往水下沉。

游泳他是學過的,四歲的時候祖父衛佘便叫他蹲馬步上馬背學戲水。

瞬間的驚慌過後,他冷靜了下來,開始用正确的方式凫水。

此時,他憋住呼吸,緊閉雙眼,又看到了讓他覺得異常困惑的畫面。

不需要任何多餘的解釋,他便知道畫面裏的那個男子是自己,未來那個長大了的自己。

他聽到自己在叫長安。

原來,畫面中不停嘔血的女子便是長安。而他看到長安面容時起,尚不懂情愛為何物的他瞬間就覺得胸口疼得說不出話,感覺好似自己被人從高處擲落,然後直接撞上了尖銳的石塊,石塊穿透他的後脊,撞碎了他的骨頭,還沒從這波疼痛中緩過神,又被數不清的石塊從正面砸中,都死砸在了胸口的位置。

明明沒有發生這些事,可是他卻覺得異常真實,真實到已經喘不過氣了。

他都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般難受。

被撈上來的時候,他“哇”得一聲大哭起來,伏在家丁的話裏,哭得難以控制。府上的人也只當他年紀小落了水被吓得。

後來被安撫好後的他一直是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

衛府的三奶奶曹氏,也就是他的母親,見了他這樣,甚是心疼,親自給他熬了姜茶,還一直陪着他,給他講各種有趣的故事。

“娘的乖珩兒,可是被吓着了?”衛三奶奶見他始終一副淡漠的表情,便摸着他的頭,“珩兒,來,喝了這碗茶。以後啊我們再也不去那荷花池邊了。”

衛珩懶懶地喝了姜茶,繼續窩在床上發呆。他其實并不是真的發呆,而是想着能不能把那些曾經出現的像夢境一樣的畫面連成串,不過事情太過零散,他并沒連起來。倒是回憶下午那一幕的時候,覺得自己太過丢人了,竟然哭成那樣,委實不想再回憶起。

最揪心的是,旁人都以為他是因為落了水才哭的,他卻不能解釋,是因為胸口的那陣陣奇怪的痛感。後來更大一些,他還從下人們嘴裏聽說了這件事,在他們眼中,當時的他哭得是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衛珩的父親衛守則一回府便聽到了這則消息,連官服都不換便直奔內院,直到發現衛珩已無大礙後才松了一口氣。

衛三奶奶道:“府醫已經來瞧過了,沒什麽大礙。”

衛守則道:“無事就好,以後珩兒身邊不得沒人。”

“我已經吩咐下去了,也訓斥了嫌熱偷懶的丫鬟們。”衛三奶奶嘆了口氣,“今日也真是邪門,想來不是什麽好日子。”

衛定則急忙噓了一聲,說:“千萬別說這話,也不許府上亂傳珩兒落水的事情。今日可是聖上的好日子。”

“怎麽了?”衛三奶奶看着衛珩,“珩兒這般呆呆的模樣,可和之前完全不同。我擔心是不是魂兒被吓沒了。三爺,你說要不要帶他去佛寺裏驅驅邪,給他求個平安符什麽的放在身上。”

“那個東西都是假的。”

“求個心安而已。”衛三奶奶瞪了一眼衛守則,“三爺,你方才說聖上怎麽了?”

“宮裏的靈妃娘娘生了位小公主,皇上龍心大悅,吩咐我們翰林院給想幾個好名字。”

“讓你們翰林院起名字?”

那個時候衛珩還不知道這位小公主便是長安,不然他一定豎起耳朵,好好聽一聽跟她有關的所有事情。

後來的十二年裏,前世發生的事情一點一滴地在他腦海裏演示一遍。

直到去年,他才把整個事情捋順。捋順之後,他終于徹底清楚了自己的前世。

就像是一個失憶已久之人,忽然想起了前半生發生的一切。

他想,若是長安也記得前世的事情,那她是不是恨極了自己?

他就這樣傻傻地看着長安出神,明明有很多話想跟她說,明明想努力讨好她,想讓她知道自己心裏多麽在乎她,可是兩世為人的他,始終學不會在長安面前說那些話,變成了嘴拙之人。哪怕是說了出來,也總是透着一股說不出來的不正經味。

況且,他也知道,此刻貿然說那些話,說不定公主會把自己當成一個登徒子。

好像,上一回在衛府,公主就已經這麽認為了。他郁郁寡歡的是,七公主怎麽沒跟前世一樣,對自己一見鐘情呢?

他有些頭疼地嘆了口氣。

如果能早一些想起前世全部的事情就好了,他至少可以更早開始謀劃。

長安瞧他半天不吭聲,又是嘆氣又是皺眉,不禁奇怪地問:“衛四公子你這是怎麽了?怕本公主将你法辦了?”

“回公主,衛珩擅闖禁地,此刻正想着如何贖罪。”

“比起你說什麽贖罪,我更想知道,你怎麽進來的。”長安仰着頭看他。

“在下翻牆進來的……”

長安冷笑着:“衛珩,你看看那堵牆有多高,再者,長廊上還有侍衛把守。”

衛珩看着長安,心裏有些驚訝,公主這是變聰明了?還是因為不像前世那樣對自己一見鐘情,所以看事情也通透得多?

見衛珩沒說話,長安又道:“要不然,你再翻一個給我瞧瞧?若是你能翻過去,我便信了你。”

反正她的意思也只是相信你衛珩是翻牆進來的,沒說不追究你擅闖禁地的罪。

念禪寺的圍牆雖比不上皇宮的一半,但好歹也有兩三丈。只有身手極好的人才能翻過去并保證毫發無損。前世她所遇到的人中,只記得一個衛骁能輕松做到。

她從來沒見過衛珩做這樣的事,所以覺得衛珩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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