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食物

寧枝覺得她在做夢,像雲端漫步一樣輕飄飄的,沒有一點實感。

小時候喜歡的棉花糖也是這樣,咬下去有絲絲甜味,就像吃了蜜一樣,摸起來柔軟蓬松,卻進嘴就融化了,沒有“吃”的感覺。

現在是另一種棉花糖。

進了附近的便利店買東西,然後上了一輛緩緩靠近的豪車——無論設計感還是氣勢都明晃晃在炫耀身價幾何的豪華轎車,在黑夜中猶如一頭漂亮的黑豹,桀骜不羁。

她曾經和朋友路過學校的停車場,瞻仰過一排排讓普通人望而生畏的人民幣,陽光下的車列閃爍着迷離的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每次見到,越發因為富裕層次對比下的渺小感到無力,就像可望不可及的夢。

現在比一條落水狗好不到哪兒去的自己不僅坐了上去,身上的水弄濕了幹淨的後座,鞋底還踩髒了腳墊,幹淨利落毀掉了車內的品相。

寧枝膽戰心驚。

水漬浸透了後座精致的皮表,仿佛一群唱着歌的人民幣在與她揮手道別。光是手觸碰到的質感,都讓她不敢細想。

不知道能不能洗幹淨……

寧枝局促不安地扭動,然後被人拍了後腦勺。

“扭什麽扭,把頭上的水擦幹淨。”

下一秒,臉撞上了一塊沒有味道的柔軟毛巾。

略嫌棄的女低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起,又似乎在遙遠的彼端,聽不真切。

寧枝下意識聽從,乖巧地動手擦拭頭上的水,腦內一片混亂。

這是新型綁架嗎,接下來會碰瓷要清潔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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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迷迷糊糊地思考。

然而沒有想象中獰笑的黑道男人沖上來向她索錢,車內流淌着溫暖舒适的風,将一切寒冷擋在了外面。

旁邊的人接過前方司機遞來的毯子,粗魯地罩住了她。

廉慕斯皺眉:“手腳麻利點,打哆嗦還發呆。”

寧枝聞到了毯子上太陽的味道,原本低落的內心都潤得溫熱起來。她拂拭衣服潮濕的地方,身上的寒意在暖氣中一點點扯開,揉進了熱氣中。

實在是太溫暖了,溫暖到鼻子莫名發酸。

寧枝垂着腦袋吸鼻子,眼淚大顆大顆從指縫間滾落。

“剛才在雨裏面走,我以為你要成仙了,原來知道委屈。”

委屈?

寧枝抽着鼻子,眼前模糊不清。

這幾天她有檢視過之前是否招惹了別人,引起了她們的不快。她有在反省,可是也越來越難以應對頻繁的欺淩。

家裏因為供自己讀書已經沒有了餘錢,為了不讓父母擔心,無論是莫須有的謠言還是撕作業,她都默默忍受了。

沒關系的,其他人袖手旁觀很正常,她聽說過這些人曾經的所作所為,不也沒有去幫助別人嗎。

只要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

但是……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有這麽多淚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怎麽也止不住。

廉慕斯的眼神在看傻子,不過見多了大風大浪,若無其事打破了氣氛:“你家住哪兒?”

“啊,”寧枝慌忙擦了擦眼角,“我自己回去就……”

假笑了一聲,尾音上調。

“你想讓我問第二遍?”

顯而易見的威脅。

寧枝住嘴,小心翼翼回答:“火車南站那邊有個廣源小區,我家就在那裏。”

廉慕斯:“張叔,先送這個人回去。”

“好好,”老張受廉家雇傭十幾年,一張臉笑得跟彌勒佛一樣親切,體現了極高的職業素質,對路邊逮上來落魄陌生人的來歷不聞不問,哪怕對方哭得跟個水龍頭似得,在他眼裏也只算雕像,“小同學要喝點熱水嗎?”

寧枝受寵若驚地接過,眼淚花又忍不住要掉下來。

廉慕斯皺眉,抽開濕透的毛巾,“不要光拿着,是讓你喝。”

寧枝渾渾噩噩的,廉慕斯說什麽她都照做,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熱水,眼睛哭得紅腫,看上去既乖巧又可憐。

熱流順着喉道浸入心肺,胃感到了奇特的舒适感,驅趕了寒意。

真舒服啊,寧枝恍惚想。

車內的暖氣開得很足,音箱中正在播放一首恬靜的小夜曲。

剛才還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雨中,現在卻待在暖和的地方,捧着熱乎乎暖洋洋的杯子,與玻璃上啪啪的雨滴隔在了不同的世界。

恍若重獲新生,寧枝的四肢開始回暖。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街上車流如織,除了來來往往的車燈照亮夜色,已經鮮有行人。這座鋼鐵鑄就的城市隐秘在滂沱雨夜中,像一場流光溢彩的夢。

暈黃車燈下,身旁的人閉目假寐,側臉沐浴在來自車窗外的光裏,安靜又溫柔。

童話裏的灰姑娘在拿到體面的禮服時,是不是也和她一樣,覺得伸出手的那人像從天而降的神明?

寧枝露出了一個略犯傻氣的笑。

如果廉慕斯知道身旁人腦子裏在想什麽,絕對會立刻送人去醫院看看腦子。

廣源小區是随處可見的居民樓,A市物價沒有很誇張,這裏的月租大約兩千出頭,臨近車站交通便利,深受年輕人歡迎。

不過也意味着,小區居民不會經常見到一輛超出人均水平的轎車。

雨夜和豪車,與普通居民樓聯系在一起,總讓人浮想聯翩。

見門衛室的老大爺在探頭探腦,寧枝連忙道謝告別。

她舉着借來的傘,彎腰匆匆問車內的人:“那個……請問你名字,或者班級?我明天到學校把傘還給你。”

一樣顏色的校服,想必也是高二的學生。

廉慕斯拒絕了這個提議,不鹹不淡:“不用還了,你不用知道這些,不要站得離車太近,我要回去了。”

“三不”的否決思想很明确也很堅定,寧枝只能舉着傘,眼睜睜望着豪車疾馳而去。

十二點整,仙度瑞拉失去了水晶鞋和南瓜馬車。

“果然是灰姑娘的劇情……”

傻姑娘喃喃道,不一會兒,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先回家洗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吧。

與先前的想法一模一樣,但心情奇妙地輕快了起來。

廉慕斯回到住所已經過了九點,照顧她起居的劉姨還沒走,見她進屋,連忙從廚房端了一碗紅糖姜水,念叨着晚歸讓人擔心。

“我沒有玩很久,有幾本書忘在學校了,重新去取了一趟。”

廉慕斯淺啜一口,湯煮的很醇厚,只一口,腹部就暖洋洋的很舒服。喝了半碗後,重新把碗遞了回去。

劉姨不疑有他,接了碗,替她取下外套挂起,進廚房收拾,念叨着:“先去洗個澡。飯菜已經熱好了,在保溫盒裏。吃完了要早點休息,今天收了一些包裹,放在了雜物間裏。”

廉慕斯脫掉濕掉的外套,把領帶随手扔到椅子上,“劉姨最好了。”

除非一起吃飯,否則她有人在旁邊守着——廉老爺子有過重病住院史,尚且幼小的廉慕斯曾經徹夜守在病床前,連吃飯都當着老爺子的面。現在一被人守着吃飯,就會想起至親無力在床,眼神憐愛仿佛随時會消逝的那段殘酷時期。

劉姨是廉家的老人,從廉慕斯還是個小蘿蔔丁時就照顧她,自然知道她這個毛病,見有乖乖去洗澡,檢查了門鎖安全後放心離開了住所。

廉慕斯清洗幹淨,泡了個舒舒服服的澡。

她身子弱,一次泡不了太久。每過三四分鐘左右,就需要慢悠悠出浴缸,在地上蹲個半天——非常消耗時間。

所以等出浴室,對上手機裏約莫四十條未接來電時,終于想起了來自兄姐沉重愛意的恐懼。

“喂——”

“木木接電話了!姐!”

“我就說讓你們等等,葉師,打電話給劉嫂說不用回去了。”

電話那頭響起了一聲驚叫,接着一陣混亂,一道熟悉的女音從話筒中響起:“木木,說了多少次了,不要不接電話!”

“不是——”

“你要吓死你哥了!”話筒被搶走,平日裏風流的男音很是不穩,失去了大部分魅力,堕落成一個單純的妹控,“劉嫂說你在洗澡,為什麽洗澡的時候不接電話!”

“……”

這人是不是真的不講道理了。

好言好語勸着二哥和兩個姐姐平複情緒,廉慕斯扭開保溫盒的蓋子,應着:“沒事,對……對,是下雨了,我沒淋雨……好吧,淋了一點雨,我不是去洗澡了嗎……大姐你別念了,我真沒淋很久。”

“……視頻?今天算了吧,我在吃飯。……嗯,是收到了幾個,等會兒我去拆……爸媽要回來?下個月?……大哥還好嗎?……好,我沒事……二哥你別搶話筒……唉,麽麽噠。”

“……嗯,好……你們什麽時候回來?……是想你們了……沒禮物也沒關系……好,我也愛你們。”

沒一會兒,廉家的父母也打來了電話,接着是童家的姥姥姥爺,廉家的老爺子。

空曠的餐廳內回蕩着廉慕斯耐心的應聲,一遍遍重複着相同的話,若有人坐在此地,一定能見着一雙愉悅的眼。

第二天,七班講臺上,一整箱甜牛奶靜靜立着。旁邊還有一大袋糖果,以及一張上書“七班同學特供版”的A4紙。

每進一個人,班長就樂呵呵抓一把糖果,遞一瓶牛奶。

這番舉動吓得人人後退,個個回頭瞅一眼教室的标牌,确認是否走錯了教室。

畢竟七班的班長不僅是特招的外部生,同時也是鐵公雞中的戰鬥雞,吝啬到遠近聞名。

傳言中是個喝西北風就是一頓飯的狠人。

最出名的是曾經有人向他借草稿紙,他在包裏摸索半天,不舍地遞了半張試卷(草稿限定)。

這樣的人買這種進口牛奶,請的是高級糖果——第一反應絕不會是感動,而是懷疑他是不是走投無路,給同班買了保險準備大賺一筆,已經不計較成本了。

更有過分者問:“班班你昨天淋雨了?發燒了?嚴不嚴重?”

“不是我請的,廉老板拿來讓我發下去……你不要嗎,不要的話給我——”

還沒說話,手中的牛奶和糖果已經沒了蹤影。

班長可惜地咂了下嘴。

唉,這牛奶多好啊,放學後帶回家給妹妹喝。

搞清楚這些都是廉慕斯請的後,其他人放棄了多餘的警惕心,廉老板肯定看不上保險費。七班頓時陷入了歡樂的海洋——有兩人不愛甜食,還專門準備了飲料和牛肉幹。

同樣的情況也在教師辦公室中發生,然而這一切與主人公沒有太多關系。

至少被人堵在教學樓一個隐蔽角落的廉慕斯這麽認為。

“有事嗎?”

就連廉慕斯也忍受不住的安靜,她第一個打破了凝固的氣氛,免得面前的人沉默到天荒地老。

“啊!沒有——不不是,有的!”

對方手忙腳亂從包裏抽出一個環保袋,真虧能在學校統一的小書包裏裝下這麽大的東西。

“那個,這個……這是你的傘,還有我做的菜,我我不知道怎麽感謝,只擅長做點菜,如果不介意的話……”

面前是一張誠懇又熱切的臉孔,廉慕斯緘默不言,沉默地盯着那盒散發着香氣的不明物品。

幹淨的鐵飯盒,樸質到遮不住氣味,大概也不會用昂貴的食材,再如何擅長也不過是家常小菜,廚藝更不必多說。

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做的食物,鬼知道裏面放了怎樣的不明物體。

許久,久到寧枝的心漸漸涼了下去,有些瑟縮地收肩,匆匆掩飾彌漫的尴尬。

“對不起……我也覺得太突然了,不認識的人做飯什麽的……不用接受也沒關系,我……我就想說謝謝……”

廉慕斯盯着寧枝窘迫的臉,問了個不相幹的問題,“你從早上起就在門口守我?把我叫到這麽偏僻的地方?”

寧枝擰起衣角,怕她懷疑自己圖謀不軌,連忙解釋:“我不知道你是哪個班的,就想着……如果能遇到的話就把傘還給你……遇不到的話就……”

廉慕斯環視了一圈,:“那到這裏做什麽,門口給也是一樣的。”

寧枝的眉目黯淡,小聲開口:“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

這幾天她過得很不好,帶頭欺淩的人聽說家裏很有錢,父母都是大老板……雖然這個女生家境不錯,但猛虎畢竟敵不過群狼,她不想連累對方。

寧枝還了傘,心中的大石頭落了下來,提着塑料袋也準備回返,好心提醒:“早自習了,快回教室吧。”

提到教室,她眼裏有些很難形容的東西,沉重和疲憊,還有讓人不忍的懼意。明明只是一個學生,卻遭受無妄之災,整日提心吊膽。

廉慕斯內心忽然感到煩躁,像是埋在記憶深處的某一根弦疼痛得顫抖了起來。

好像有一個人曾經垂頭看着她,眼裏是她自以為很懂但發現全錯的情愫,然後大錯特錯,将錯就錯,錯無可錯。

寧枝為面前伸出的手一愣。

但對方的嗓音依舊平靜:“吃的給我,你回去。”

“下次別做了,我不喜歡吃別人做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你好,這裏是存稿一號。

作者要去更新喜歡文了,西幻沒有這麽壓抑,是很蘇爽的歡樂(?)女主正統升級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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