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
書名:昙華弗落
作者:羿子涵
文案
【2017作品】
身處無間地獄,她是他唯一的光明。
內容标簽:原著向 情有獨鐘 游戲網游 女扮男裝
搜索關鍵字:主角:洛埋名,洛昭言 ┃ 配角:藏鋒,洛望平 ┃ 其它:仙劍奇俠傳六,仙劍奇俠傳
==================
☆、(一) 借命
他如影如霧,穿透少婦隆起的腹部,将一切看得分明。
那孕肚裏一對雙生胎兒,其一心跳疾如擂鼓,短小四肢時有輕微動作,生命力旺盛;另一個卻僵硬如偶,毫無生氣,在液中漂浮緩旋。
死胎。
他熟練地進駐無主軀殼,承受這已不知是第幾次奪舍時的魂魄震蕩。
死胎無魂魄,是以奪舍并無兇險,但每次的震蕩都是一段令人不适的過程,又每每震得他不由自主“回味”起這兩百餘年來衆多借命重生經驗裏的其中一段記憶,着實令他厭煩不已──
※※※
洛家,塔樓上。
“如果不是洛家此代有你身為熱海守護,感應到熱海所在,引領衆人來此尋到水源,就此落腳定居,洛家至今多半仍在神州飄零無根……洛家因你而盛,所有現在和将來的洛家人都必須感謝你今日為洛家的付出。”老人感慨說道,圍在塔樓頂層周圍的數名洛家要人亦同聲嘆是。
“我幸為洛家人,能以此薄弱之軀為洛家守住一方繁華安樂,心之所往,我無怨無悔。”他朗目爍爍,唇畔含笑,年輕臉龐煥發着堅定無畏的容光。
“好,好孩子。”老人手一揮,和衆人退至欄幹邊緣,僅留他一人獨立中央。
他閉眸,雙掌上下虛合,熱海之力催發,足下登時浮現金色流轉法陣,耀眼奪目。成圈圍繞着他的一衆人等同時結起法印,催發另一法陣,身為要角的他感覺到體內異樣,接着他便聞到血味──他的血,自體內彌散而出,聚在身周如霧。他此刻并不覺得疼痛,只是随着血霧越來越濃,逐漸失去力氣。
血霧凝彙成數縷血條竄射而出,連結塔頂上空模糊的紅色法陣,他猛地痛喊出聲,感覺有股外力正在狂暴地吸取他體內鮮血。施術者中有人因他的痛苦驚得一時停手,老人喝道:“不能停,繼續!”
金色法陣漸漸染上紅色,天空法陣巍然成形,鮮紅如血盆巨口,正大口大口吞食着祭臺上的生命。
“呃啊──!”
他身受無極痛楚,神識卻十分清明。在洛家,他地位崇高,備受愛戴,比家主更具一主風範,每個人都看重他、敬佩他,因他天資聰穎、少年奇才,更因為他是天擇的九泉守護之一,憑着天賦重任,執人界之牛耳。他是禀性良善的好青年,既受仰仗,不知不覺間便覺肩負重任,以血為祭,術縛熱海,換取洛家水源永固,只有自己能做到──如此偉大之舉,自己是唯一人選。
這不叫犧牲,因為他沒有一絲半點被強迫的不甘。
這叫奉獻。
他死命苦撐。
就因為有了這一層認知,有了這一份堅定,他才能支持下來。
鍍染上鮮紅的金色法陣扭曲不休,忽然幾下閃爍,連同上空的紅色法陣一并碎裂消失。洛家衆人大吃一驚,老人搶上前去扶起已癱軟在地的他,不待衆人問起,他已自虛弱開口:
“血祭……完成……熱海泉眼……已經血縛了……”
在衆人欣喜歡呼的反應下,他面帶微笑,咽下最後一口長氣。
※※※
真是天真得無可救藥啊。
震蕩漸息,他也自記憶裏抽身,嘲笑當年的自己。
四周平穩下來,一股生命力自臍帶源源不絕流進體內,令他精神一振。他試着動了動,果然感覺身子笨重,不複無形魂魄的輕盈。
借命成功了。
※
數月後。
洛家莊主莊院落內仆婢奔走,個個神色緊張手忙腳亂,全賴經驗豐富的洛嬸兒指揮調度。
“小春去竈房燒熱水端過來,阿福快去請産婆!家主,女人生産男人不當看,您先去廳上候着吧!”洛嬸兒一面說着一面将身着本家紅黑衣色相間服裝的男人推出家主房,當着他的面關上房門。
房中人分娩的痛苦哀號隔着門板仍是可聞,洛望平在門外焦急地來回踱步,卻不知自己是擔憂妻子多一點,還是腹中胎兒多一點。
女人生産乃危乎性命之事,尤其她懷的還是雙生子,自是加倍兇險;而他那兩個孩兒……兩百多年來洛家血脈的天譴,凡是雙子,盡皆早逝,幾無例外……尤其他上兩代的雙生子有過一個詭異的附體傳聞……洛望平不自覺捏緊拳頭。
每一代新任洛家主,都必須進洛家書閣閱讀僅傳家主的秘冊,他曾在裏頭讀到關于雙子天譴的先人記錄內容,所謂附體……如果真的發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他、他該如何是好?
※
除了奪舍之時,他還會遇到一次魂魄震蕩,就是出生。若說奪舍借命靠的是自己,那麽出生之時能不能活,靠的多半是運氣。這是此刻身為蝼蟻般脆弱的嬰孩的他,最為任人宰割的時候,因為他受制于需仰賴他人照料的嬰孩軀體,即便他縱使困宥肉體、但只要神智清晰便能催使熱海之力,可若無人喂養,他仍然會餓死……
或許是因他魂魄被永囚之故,兩百多年來無論重生幾次皆不曾失去過熱海鑰環,不過熱海守護這個身分似乎也無法庇護他的肉體免于自然或猝不及防的死亡。
猝不及防啊……
呵……
※※※
他茫然看着陌生的房內陳設,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發生了什麽事?他記得這是他第一次借命重生,原本母體正在分娩,雙生胎中的另一個已經先出腹了,輪到他時……輪到他時,就在他出世的那一刻,後腦勺突然一陣劇痛,然後……然後呢?
他看着自己已是成人模樣的身體,依舊摸不着邊際。
一名婢女進了房,看到他舉止有異,不由得停下腳步。
“……二少爺?”
他看向她,“二少爺?你是誰?”
婢女瞪大了眼,愕然道:“二少爺,你……你會說話!?”
他皺眉,“……我不應該會說話嗎?”這才發現自己口舌并不流暢,好似久未曾說話一般。
婢女顯然被他吓壞了,搶出房一路大喊大叫,不多時一個二十來歲的青年率先奔了進來,大喊:“弟弟!”
跟在青年後頭的還有好些人,老中少都有,俱身穿本家的服裝。那青年見他神智正常,能如常人一般說話,幾乎要喜極而泣。他從這位青年──他此世的“兄長”口中得知了一切始末。
原來,他出生那時接生的産婆一時不慎,将他摔在了地上,重創後腦,導致他接下來的二十來年成長遲滞、不懂言語,但因他身懷熱海鑰環,無人敢輕慢于他,于是就這麽渾噩地由洛家養着。他兄長在三年前接任了家主之位,而自己不知怎地,今日智識頓開,恢複了正常。
“太好了,弟弟,你真的好了!我從不介意照顧你一輩子,可是能見你如常人一般活動自如,能聽你喊我一聲兄長,我真的很高興!”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的喜不自禁,心中竟是有股暖流淌過。
這人似乎真當他是手足呢……可是他若知曉他真正的兄弟其實從不曾活過、自己只是借他兄弟軀殼重生的先人魂魄,他還會待自己這般親善嗎?
他沉浸在從未有過的手足之情裏,踯躅了數月,在肯定青年絕不會視己為仇之後,才下定決心告訴他一切:血縛泉眼有違天道,洛家和自己都将遭受天譴,以及,自己真正的身分。
與會的族中長老當中,有他“上一世”參與血祭的要人,青年和長老們聽畢他的陳述,俱是震驚非常,一時間相顧無言。
“……我知道了。晚膳時刻已到,你先下去吧,我和長老們還要讨論一下盈輝堡商行的事,等會兒才散,明天咱們再來研究該如何因應天譴一事。”青年頓了頓,微笑加上一句:“吃慢點,等我回去一起吃。”
他笑道:“好。”
走出聚會廳,他這才真正松了口氣。原來自己心底深處仍是擔心兄長不能接受他的啊……不過,此刻他心中大石總算真正落了地了。
當晚,他心情十分輕松,在青年的勸誘下多喝了幾杯酒,他不勝酒力,趴在桌上睡了過去,接着一陣難以言喻的劇痛令他瞬間退了醉。
他的“兄長”手執長劍,那劍搠進他心口,貫體而過。
“我還當你真是我弟弟,原來不過是個借屍還魂的小偷,枉費我這二十多年來真心誠意待你。”青年口氣森冷,不複數月來的半點溫情。“聽你言語之中,竟是想找尋解除血縛的方法,好去輪回轉世,當真自私卑鄙。你可曾想過,若熱海重新游移,洛家數十年來辛苦建立起的家業豈不是又要重歸原點?我怎能由得你胡來,令我成為洛家罪人?”
他視線模糊地看着眼前之人,張唇欲語,青年不予他機會反擊,抽出長劍,在他胸前鮮血噴灑之際,利刃抹向他咽喉。
※※※
家主房內暴起一陣喧嘩。
“生了生了,頭孩兒出來了,是男娃娃,是男娃娃!”歡聲過後是疑惑:“奇怪,這娃娃怎麽都不哭呢,是活着的吧?”
“自然是活的,你看手腳動着呢!”房中一陣響亮的啼哭聲。“二孩兒也出來了,快瞧瞧……看,這個多有精神呀,唷,是個女娃娃呢!”
房外的洛望平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推開門闖了進去。洛嬸兒和産婆各抱着一個嬰兒,一見他便迎了上去,洛嬸兒喜道:“恭喜家主,是一對好生健康的龍鳳胎呢,您快瞅瞅!”
洛望平激動難平,顫着手接過其中一個,脆弱柔軟的小東西正扯着嬌嫩嗓子奮力哭喊,哭得本就紅通通的小臉更加脹紅。
洛嬸兒笑道:“聽聽這哭聲,小小姐真是有精神,相較之下小少爺可是沉穩得多了。”
洛望平聞言心頭一凜,往洛嬸兒懷裏男嬰看去,只見那男嬰握着小拳頭一聲不響,微微轉着頭,眼皮緩慢顫動,好似想認識這個世界一般。洛望平還待仔細察看,內房突然幾聲驚喊,一個婢女奔了出來,驚惶大叫:“不好了,夫人大出血,怎麽都止不住啊!”
“夫人!”洛望平顧不得心頭隐憂,轉身急奔入內。
呼喊聲、步履雜沓聲、大人的幼嬰的哭聲,聲聲入耳,那男嬰仍是不被驚擾,只是沉靜睡去,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一般。
☆、(二) 埋其名,昭其言
出世之後一直到成長至能夠行動自如的這段期間,向來是最令他厭煩的時候。厭煩的也不僅于此,不斷借命重生、無一例外地承受衆人畏懼避諱的目光、永遠出不得這朱牆黛瓦的主莊一步,去看看外頭的世界──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厭惡至極。可恨他兩百年來用盡方法搜集九泉的數據,卻遍尋不到能夠助他永脫此囚的方法。
待這副身軀再長大一些,能夠準确表達意思了,或許能夠利用這對雙子的父親替他做些事……那個洛望平是個聰明人,想必在繼任家主時便看過了秘冊,知道自己會“輪回轉世”為雙子之一──那是前人疑誤之言,真實情況他們自然不知情,他也不會愚蠢到去糾正他們,免得惹禍上身。
那洛望平心裏有底,打從他和另一個雙子出生始便一意觀察,這是在自己終于能夠清楚視物時,從洛望平的神态看出來的。
為了不重蹈“第一世”被突襲的覆轍,也避免在自己最脆弱時被格殺,他總在每一次借命出世之後不久,便尋機展現自己身為熱海守護的身分,以喝止對他心懷惡意的卑鄙之徒。幾乎都能如己所願,那些人怕他、棄他,就是不敢害他──實則此舉也不過是他虛張聲勢罷了。他某一次的重生,便是在出生後不久便被殺害,下手之人也确實夠狠,不能肯定哪個被附體,便幹脆殺一雙,以絕後患。他自是惱怒,于是在下一次的借命重生後,給予洛家不願此情形再次發生的報複。
洛望平是個行事磊落之人,知道他的身分後雖然對他滿心戒備,将他和另一個雙子隔開起居,此外一個新生幼兒該吃的該用的并不曾削減,倒是減去了他一個憂慮。
洛望平也很識趣地未替他取名。或者該說,沒替他安上原本已取好的名字。聽來照顧他的下人們談天提到,雙子之一取名為昭言,想來原來的名字與其相差無幾,可真不适合他啊……他既為人所棄,原世之名亦早已棄之,借命之後由人所起的名字也盡與他無幹,他早是個無名之魂。
然而取名于人類意義重大,尤其是新生幼兒,一直拖着只怕反而惹人起疑,洛望平因此向他建議,既然他尚不能言不能寫,那便拿書冊過來讓他選字如何?
這确實是個不錯的主意,于是讓洛望平抱他進入洛家書閣,由他揀書──兩百年來,洛家書閣中的藏書他早盡皆閱畢且爛熟于胸。他挑了一本,從書冊中挑了兩個字。
埋名。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噠噠!”
他眯起眼,逗弄聲由遠漸近,在他房裏負責照顧他的婢女放下手中針線,朝他拍手逗笑道:“小少爺,小小姐來找你玩啰!”
他面無表情地望向打開着的窗,果然看見一個富态女人抱着個女娃笑吟吟地經過窗口,那婢女迎了出去,在外頭道:“小小姐睡醒了?”
奶娘道:“可不是,一醒來就鬧着要出房門,去哪兒都不如意,我猜又是想來找小少爺了。小少爺可在午睡?”
“沒有,自個兒坐着發呆呢。”
“又呆坐?咱們這小少爺性子可真沉的,不像一般孩子愛哭鬧,倒像老僧入定似的。雖不過才七、八個月大,但人說由小望老,我看小少爺長大後多半也活潑不到哪兒去。”
婢女道:“小少爺這般安靜,大人倒是省心,可有時候我不經意瞥到他,那眼神總讓我心裏怪怪的……怎麽說呢,一點都不像個小娃娃,好像藏着很多事一樣。”
“噠啊!”
奶娘忙道:“唷,小小姐不耐煩了。好好好,就帶你去找你兄長哦──”
二大一小入房來,奶娘懷裏的女娃一見床鋪上的埋名就激動地雙腳空中亂蹬,十足興奮的模樣,将奶娘和婢女逗得大笑。
“看看小小姐這樣子!她可真喜歡小少爺,是不是?”
小昭言一雙有精神的碧色大眼,咧着笑的小嘴裏下牙床長了兩顆小牙,十分好相貌,她一被放到床鋪上便以極快的速度手腳并用爬到埋名身前,然後一屁股坐下,大喊:“噠噠!”
埋名卻是戒備地望着她,小昭言又噠噠兩聲,将她的小哥哥撲倒,抱着他咯咯直笑。
埋名奮力往旁一滾,逃離她魔掌,迅速爬到離她最遠的角落。小昭言以為他同她玩,又開心地追了上去。
“小小姐那個噠噠,是在跟小少爺說話來着吧?我聽說雙生子之間有着比一般手足更緊密的連結,據說他們會以只有兩人聽得懂的話語來交談呢,真是好玩!不過我看小少爺好像不怎麽響應她呀?”
被纏得有些狼狽的埋名緊抿着嘴,絕不讓自己不小心脫口而出什麽愚蠢的音節。
鬼才知道她在說什麽!
小昭言又爬沖過來,埋名重心不穩,再次被她壓倒,這次方位不佳,他額角在牆面上磕碰了下,力道雖不甚重,但也足夠一個嬌嫩稚嬰疼的了。奶娘和婢女正自顧自聊起家常,只要兩只小的別滾下床,也就偶爾才往他們瞧上一眼,是以都沒看見方才情景。
埋名一惱,就要催動熱海之力反擊,小昭言渾然不知此刻正身處險境,看埋名摀着額面,便心領神會地伸出圓潤小手,有些失準地在他頭上手上拍了幾拍。
“噠噠,噠!”
她到底是想安撫他,還是想借機再下重手?埋名瞪着她那張無知的可愛小臉蛋片刻,慢慢斂去熱海之力。
他跟一個智識未開、根本就和小動物沒兩樣的嬰孩計較什麽?埋名轉身慢慢爬開,希望她不要再來煩他。
迫于他的陰沉和孤僻,重生以來少有小孩敢和他玩耍,大人不喜他的乖張,就連同胎出生的“手足”自小也“心有靈犀”地不太親近他,他習以為常,也煩膩他們,因此倒算是相安無事,就不知這個女嬰有什麽問題,纏他纏得牛皮糖也似,每天都要和他膩在一起,看見他就笑,兩人分開就哭,好像真的很喜歡他似的……
大概,是她比較遲鈍,還感覺不出他令人退避三舍的氣息吧。待她長大,便會和其它人一樣,避他唯恐不及。
手腳爬動的聲音又跟了上來,噠噠聲如影随形。埋名忍耐地閉了閉眼。
不過在那之前,他是暫時得不到清靜了。
※
“埋名,埋名!你在哪裏呀?”小女孩的稚嫩聲音伴随着碎小的奔跑聲,隐隐自遠處傳來。
五歲的埋名充耳不聞,兀自在塔樓底層的洛家書閣裏翻閱紙冊。
洛望平确實是個會辦事的人,自己讓他依職務之便在外搜尋一些九泉相關的數據,雖說九泉屬于上古秘聞,本就不易取得線索,但有時他會帶回一些雖然無關、但頗為有趣的外界風聲,倒略能打發他的無聊。
“埋名,埋名!”
聲音已來到塔樓外,似乎正繞着外圍尋找可能躲人的地方。埋名完全沒有搭理她的打算,紙冊翻過一頁,繼續讀着,忽聞咿呀一聲,塔樓的大門竟被推開了。埋名眯起眼,擡頭盯住走道前端,果然聽見細小的腳步聲一路接近,跟着原本小心張望的小昭言一看到他,小臉瞬間綻光,大喜過望地低喊:“埋名,我找到你了!”
“……你怎麽進來的?”
“推門進來的呀!”
“門沒上鎖?”
“沒有啊。”
看來是剛才洛望平出去時忘了……是了,前兩日是他亡妻的忌日,他今天看着還有些神思恍惚。
雙子出生那一日,洛望平妻子血崩垂死,事不關己,他本袖手旁觀,随即想到那不正是展現熱海之力的恰好時機?賣洛望平一個人情,如果他是正人君子,想必便不會趁自己肉體尚受制于人時害死自己,也是樁挺劃算的交易。于是他灌注熱海生命力入洛望平妻體內,令她茍延殘喘了一個多月,直到灌注亦無果才由得她撒手人寰。後來證明,他當時的決定是對的。
回過神,他問:“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也不知道,可就是覺得你在這兒,嘻。”
“……”
“埋名,我喊你好久了,你怎麽都不應我?”小臉上滿滿哀怨。
埋名目光又轉回冊上。“我沒聽見。”
“哦……那我下次喊大聲一點。”
她聲音已經微微沙啞,再喊大聲一點,豈不是要喊破喉嚨了?埋名瞄了眼一旁的茶壺,維持沉默。
小昭言環顧了一下閣內,又問:“埋名,這裏不是只有爹才能進來的嗎,你怎麽偷偷進來了?”
此間的确僅限家主,但若真要說起來,他這個熱海守護幾乎是淩駕于家主之上的存在了,歷任家主在知道他的身分後皆任他來去書閣,除卻無法踏出主莊的限制之外,他在莊內可是暢行無阻。
埋名陰沉一笑,故意道:“怎麽,你想去告密?”
小昭言猛搖頭,一臉認真:“我不說,埋名的秘密我才不會告訴別人!”小手捂住嘴巴,一副死守諾言的模樣。
埋名哼笑一聲,不想理她,小昭言湊過去看他看的東西,密密麻麻全是艱澀的字,忍不住哇的一聲,驚奇道:“埋名,這些字你都看得懂嗎?你都懂書裏說的是什麽嗎?好厲害呀,難怪爹說你很聰明,可以不用上學堂。”
“……什麽?”
學堂,指的是洛家子弟五歲滿就一律就讀的洛家家塾吧。
“我問爹,為什麽我得讀書習字而你卻不用,爹說因為你很聰明很聰明,那些你都會了,不用再學,我還當是爹偏心呢,原來你真的很聰明很聰明!嘿嘿,我好高興啊!”
“……我聰明我的,你高興什麽?”
小昭言雙眼亮晶晶地,“我們是雙子啊,雙子就是不分你我,所以你聰明就跟我聰明一樣,我當然開心啦!”
埋名看着她天真無邪的笑靥,一時間只能沉默以對。
忽地,只有兩人的塔樓內響起第三者的足音,小昭言吓了一跳,不知來者何人,心中微感害怕,不自覺往埋名靠去。未幾一個高大的男人走進來,看見除了埋名以外還有一人,不禁感到訝異。
“昭言?你怎麽在這兒?”
“爹!”
小昭言看見來人是洛望平後便松了口氣,緊跟着就想起自己和埋名正待在不準他人入內的塔樓之中,不由得又倒抽一口氣,圓澈的眼睛在父親和兄長間轉過來轉過去,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見父親似乎正要對埋名說什麽,連忙大喊一聲:“爹,是我不好!”
兩人同時看向她。
“什麽?”洛望平有些疑惑。
小昭言手指緊絞在身後,結結巴巴地道:“是、是我帶埋名進來的!我、我和埋名在玩捉迷藏,他、他看見我躲進來書閣,就進來……找我,你別、別罵他!”
洛望平和埋名兩人俱是無語,小昭言見父親不說話,以為他十分震怒,眼眶慢慢紅了,扁着嘴開始抽咽:“都是我,不是埋名……嗚……”
洛望平莞爾一嘆,蹲下身來安撫她:“昭言乖,爹沒生氣,不哭了。”抹掉她嫩頰上的淚,拍了拍她的頭道:“洛嬸兒找你吃點心呢,是你喜歡的桂蜜松糕,你先去吃吧,嗯?”
小昭言眸裏還含着淚,襯得碧瞳清澈如晶,她吸了吸鼻子,問:“埋名也有嗎?”
“有,洛嬸兒放他房裏了。”
“我想跟埋名一起吃。”
洛望平知道埋名向來不喜與人一起用食,便是用膳也是由自己或下人端去他房裏,瞥了他一眼,其神情無動于衷,于是向小昭言道:“下次吧,爹還要跟埋名說些話呢。”
“爹不是要罵埋名吧?”
洛望平微笑,“不是。”
小昭言這才放心地點點頭,小跑着離開了書閣。洛望平望着離開視線的小小背影片刻,低聲道:“昭言很喜歡你。”
“那是因為她什麽都還不懂。”埋名冷笑。
洛望平看向他那和小昭言幾乎一模一樣、卻完全沒有天真童稚感覺的小臉,神色複雜:“雖是輪回轉世而來,但你這一世總歸是她的兄長。”
埋名沉眸一笑,并不指正他。洛望平意有所指,他又怎會聽不出來?要他善待她,有何意義?她現時天真,卻不會永保天真,待知情一切,便會由愛轉恨,棄他如敝屣──人人皆如此,她不會是例外,他早能預見。
不過……這一世他尚未尋到取樂之事,日子倒是無趣得緊……如果他待她和善,令她毫無防備地對他掏心掏肺,末了再予她致命一擊,那将會是多麽有趣的事?
埋名碧眸微眯,嘴角緩緩勾起,眼神透出的卻不是笑意,而是算計的目光。
(待續)
☆、(三) 作戲
剛步出書閣沒多久,便又聽見小昭言從身後喚道:“埋名你看!”
埋名閉了閉眼,令自己勾起嘴角,回身道:“看什麽?”
入眼卻是一顆正吐着舌的狗頭,而且距離自己只不到一臂的距離,狗嘴呵出來的氣息幾乎要噴上臉,令他不由得立刻皺眉後縮。
小昭言兩手舉着一只黑毛幼犬,小臉從小黑狗身後探出來,開心地咯咯直笑:“埋名你看,這小狗好可愛,是不是?”
“……哪來的狗?”
“福叔說是跟着渡船從外頭進來莊裏的,好像是無主狗兒。埋名,我們去拜托爹讓我們養牠好不好?”改将小黑狗抱在懷裏,撫摸牠背上皮毛,一臉喜愛。
“要也是你去,我讨厭狗。”不只是狗,動物、人類……任何有生命的他都沒興趣。他哼笑一聲:“牠也不會喜歡我,我養牠何用?”
小昭言反駁道:“不會的,那是因為你都不笑,所以小黑會害怕,你對牠笑一笑,牠就會馬上跑過去蹭你了,真的,不信你試試!”說着将小黑狗放到地上,鼓勵道:“埋名你試試啊,小黑很親人的!”
埋名低下頭,眯眼陰恻恻一笑,小黑狗害怕地嗷嗚一聲,驚慌地伏到小昭言腳邊直發抖。
小昭言:“……”
這類深具靈性的動物對他散發出來的氣息格外敏感,向來是退避三舍,埋名也見怪不怪了。
“我一直不愛動物,其中最讨厭的你道是什麽?是鳥。”見她一臉茫然,緩緩道:“那些有翅膀的鳥禽,飛得高飛得遠,不受拘束,哪裏都去得,着實令人看不順眼。你是否發現,洛家莊所在這山谷地域如此秀麗豐沃,卻為何幾乎不見飛鳥穿渡此間?那是因為我見到一只鳥,就折一只鳥的翅膀,見到一對,就折一對,牠們備感威脅,久了這上空自然就清淨了。”
這一番言語之中的心境小昭言尚不能明白,但也約略知道原因為何,心情不由得低落下來,難過地道:“爹說,你不能出門是因為你生病了,要是出了門,會害死你的。”
要真只是生病豈不簡單,病痛總會有好的一天。騙小孩的謊話,總是簡陋得可笑。
“我不要你死,所以埋名,你千萬別偷偷走出去,好不好?”
那張小臉上,還真滿是關心……埋名眸子一沉,冷笑:“你的意思是,要我一輩子囚于此地,不得離開?”
小昭言也覺得這樣埋名太可憐了,上前拉住他的手,安慰道:“埋名,你別難過,我會陪你玩的,你要玩什麽我都會陪你,你也別再欺負那些小鳥了,好不好?”
說到底,不就是要他別再虐待她喜歡的小動物嗎?埋名盯着她懇切的小臉,适才的念頭又浮現在心。
是了,就是要她陪他玩啊……他揚眉一笑,道:“好啊,就這麽說定了,你可要好好陪我‘玩’啊,昭言。”
小昭言沒聽出來他刻意加強的陰沉語氣,反而讓另個字眼拉去了注意力,她瞪大了本就渾圓的眼睛,作夢般喃喃:“埋名,你剛剛……叫了我的名字對不對?”
“嗯?呵,是啊。”
小昭言大叫一聲,猛地跳将起來一把抱住埋名,激動道:“我沒聽錯,我沒聽錯!埋名,這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你、你其實不讨厭我,你也跟我喜歡你一樣喜歡我的,是不是?”
自打她有記憶以來,埋名對她便不曾親切和氣,即便她百般親近他、讨好他,換來的也只是冷淡的響應。她曾問爹,為什麽埋名總是不理她,他們不是雙子嗎,應該要很親很親才對的呀?洛望平也只能編些不會傷害到她的理由搪塞。此時乍現希望微光,卻又見埋名沉默不語,不由得急急追問:“是不是、是不是嘛?”
埋名深吸一口氣,扯出一個并不真心的笑容,道:“是。”
小昭言看不出來,狂喜得簡直要炸了,一個勁兒地沉溺在自己的歡喜之中,高興到連小黑狗的存在都忘了。
“……昭言,松手。你勒得我快不能呼吸了。”
※
掌燈時刻,埋名在房中閱讀書籍,等候晚膳。下人的腳步聲按時而來,之中還夾雜着另一個熟悉的小跑步聲。埋名眯起眼望向門口,房門咿呀打開,先進來的不是下人,而是那個因他喊了她名字而開心了一整個下午的小昭言。她有精神的嗓音十分合襯她此刻表情:
“埋名,我們一起吃飯吧!”
埋名慢慢将視線移往站在後面的婢女,她手上托盤內盛的是兩個小孩份量的餐食,婢女一臉惶恐:“小少爺,小小姐說什麽都要來跟您一起用膳,我們實在拗不過她……”
“埋名,爹下午又出發去盈輝堡了,我一個人吃飯好無聊,我們一起吃嘛!”
“……”
“埋名──”
埋名咬牙忍了忍,才平聲道:“東西放下吧。”
那婢女連忙将菜碟飯碗迅速擺上,退了出去。小昭言笑嘻嘻地在椅上坐下,小手規矩地放在腿上,等埋名入座後才要舉筷,卻見他瞅着自己不說話,她想了想,才啊的一聲:“我坐到你的位子了嗎?”馬上換一張椅子,朝他笑着。
埋名無言以對,也只能坐下。小昭言開心地拿起筷子夾菜夾肉,埋名看了她幾眼,見她很認真地吃着飯,吃相十分規矩,沒有一般孩童滿嘴菜汁滿桌殘渣的模樣,并不令他讨厭,這才跟着動筷。
忽然留意到本來下箸暢快的小昭言遲疑地夾起苦瓜釀肉,表情可看出其內心天人交戰,然後才鼓起勇氣塞進嘴裏。嚼啊嚼,越嚼小臉越苦,捏住小鼻子将口中食物勉強吞落。
“苦瓜真的好難吃啊!”吐着小舌,趕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