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喝茶漱去口中怪味。

“不喜歡就別硬吃,那麽勉強自己做什麽?”

小昭言苦着臉道:“爹說我們洛家莊因為前人福澤,生活條件比西域其它地方要好太多太多,所以才能夠取得豐富的食物,但也因為這樣更不能浪費吃食,也不可挑嘴,就算不喜歡也要吃下去。”

埋名哼笑一聲,“還真是懂得飲水思源啊。”見小昭言雖然一臉痛苦、卻又準備繼續奮鬥的樣子,倒是有些看不下去,便道:“洛望……嗯,這裏又沒有大人在旁,你不吃光也沒人知曉。”

“唔,可、可是爹不在,規矩還是在的,那樣……好像不太好……”

小小年紀就這麽不知變通,長大又要是什麽德性?埋名沒好氣道:“放心,我不會去告密。”

小昭言十分心動,又覺有些不安,掙紮良久,終于還是小孩心性獲勝,便放下心中的一顆大苦瓜,持續攻破其它菜肴。

晚膳用到尾聲,小昭言突然發現了什麽,慢慢擡起頭看向一旁的兄長,開口:“……埋名,你是不是也不喜歡吃苦瓜?”

那一盤苦瓜釀肉除了自己吃的那一口之外,沒再被動過。

“……”

小昭言像發現新鮮事般,臉上慢慢漾出神采,開心自己和埋名有着共通之處。她愉快地笑啊笑,壓低了聲音道:“你放心,我也會替你保密的。”

“……”

夜,埋名正自行寬衣洗漱。房中無仆婢,只有在需要時他才會喚來他們,平時無命令他們不可擅自進房。

今天下午起始便逼着自己應付那小鬼,着實覺得身疲心累……人言道,三歲是連狗都嫌棄的年紀,看來五歲也不遑多讓。以往面對那些畏懼他的孩童們可謂不費吹灰之力,沒想到面對喜歡他的反而備覺棘手……

接近中的小跑步聲令他猛然回神,待要撲向桌緣吹滅燭火已是不及,拍門聲不幸地快他一步響起。

“埋名,你還沒睡吧?快開門!”

埋名悶不作聲。

“小小姐,小少爺多半是睡了,我們回去吧……”婢女壓低的聲音聽起來很害怕,不知是怕挨罵還是怕吵醒房中人,總之怕的都是他。

“房裏還是亮着的,埋名一定還醒着。”

“小少爺可能只是看書看到睡着,忘了吹熄燭火……”

“啊,那更不好,埋名肯定是趴在桌上睡,夜裏會着涼生病的,我要進去替他蓋被子。”小昭言又拍起門。

“小、小小姐……”婢女欲哭無淚。

埋名閉眼深深吐納幾次,沉着臉上前開門。婢女一見他鐵青臉色,吓得後退兩步不敢直視,小昭言卻是笑顏綻光,一派天真。

“埋名你醒了?還是你還沒睡?”

埋名瞪着一身睡袍、懷抱枕頭的她,再看一眼捧着睡被的婢女,心裏有了不好的預感。

“你又來幹什麽?”

她的回答果然如他預料:“我要跟你一起睡覺!”

“怎麽,都五歲了,還要人唱歌說故事哄着才睡得着嗎?”他故意譏嘲。

小昭言卻搖搖頭,“我才不會要你唱歌說故事……可要是你想聽,我可以唱歌說故事給你聽哦!”

埋名面皮一抽,“我不需要。你若要人陪,洛望……‘父親’不在,不是還有奶娘嗎?”

“奶娘又不是你。”小昭言嘟起小嘴,“埋名,我們在娘肚子裏時是一起睡的,為什麽出來後就不能了呢?”

“雙子不是做什麽事都一定要一起。按你這麽說,雙子分開就不能各自活了?也必須一起生、一起死了?”

小昭言一時語塞,原本煥發的小臉黯淡下來,過了良久才低聲道:“可我一直都很想和埋名一起啊……爹老不準,你以前又總是不理我……”

下人們都明白這個小少爺個性古怪,不愛近人,跟着小昭言來的這個婢女一方面覺得這番話對一個五歲孩童來說委實傷人,一方面又覺得年僅五歲卻說出這種話的小少爺當真令人發怵,不禁同情起小小姐,便上前一步柔聲道:“小小姐,我們回去吧。”

小昭言抹了抹臉,點點頭,慢慢跟在婢女後頭離開。埋名望着她消沉的小小背影默然片刻,牙一咬,驀地大喊:“進來!”

小昭言不敢相信地轉過身,看見立在門前的埋名側身讓開,沒有第二句話。她如夢中乍醒,摟緊懷中枕快步奔進他房直撲床鋪,大有木已成舟、勢不回頭的決意,深怕他下一句話又将她趕出去。

既已放下了餌食,若不等養壯了獵物再捕殺,豈不是自斷樂趣?已然有些後悔下午決定的埋名努力說服自己。

婢女将小昭言的睡被留下後便離去,小昭言臉上一掃适才陰霾,自動自發将自己的枕被鋪在外側。

“爹說我睡相好,不會亂翻亂滾,我睡外面,可以保護你,以免你掉下床去。”她很自滿地說道。

埋名才不相信一個五歲小孩的睡相能有多安分,卻也不與她争辯,徑自爬進內側,道:“熄燈。”

“好。”

黑暗中,埋名刻意與她保持一段距離,不片刻便聽到布帛摩擦聲,床板微震,外側的小昭言扭着身子靠過來,兩人肩挨着肩。埋名翻身背過她,不想和她太親昵,小昭言沒有再靠近,摀住小嘴悄聲道:

“埋名,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現在我也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你也要幫我保密哦!”

最先閃進心頭的是她怎會知曉血縛熱海的天譴一事,接着才意會到她說的秘密指的是他進到塔樓書閣一事。

“……你什麽秘密?”

“我還來不及問爹小黑的事,所以先把牠偷偷養在北邊的林子裏。要是爹答應了,我再抱牠回來,将牠養在碉樓外的小天井,那裏正好是你跟我的屋房中間,方便你跟牠培養感情。”說着覺得自己的算盤打得真精,開心地笑了起來。

“我說過我不喜歡狗。”

“你現在不喜歡,等小黑長成熊一樣的大黑狗時,就可以騎着牠跑,多威風,那時候你肯定就會喜歡牠啦!”

那條小黑狗怎麽看都不像是未來會長成熊一樣的體型,他無意戳破她美好的想象,由得她自己去樂呵。

“埋名埋名,我跟你說──”

“我睡着了。”他平聲打斷她。

“哦。”

小昭言很幹脆地收口,良久沒有動靜,直到她輕微規律的呼息聲傳來,埋名這才有了“今日總算結束了”的放松感,阖上眼待入眠,身旁之人突然窸窣動了動,随即又悄無聲息。

埋名大疑,明明她聽着已然熟睡,這會兒又搞什麽名堂?借着滲進窗紙的稀薄月光朝旁一看,小昭言的确睡着,只是将身上睡被給踢開了而已。

埋名不去理她,忽想時已入秋,夜裏不覆被鐵定會受寒……閉上眼,還是決定置之不理。

如此正好,以後她應該就不會再吵着要和他一起睡了。

他松神背過身,迷迷糊糊地正要陷入沉睡,忽感一團熱氣抵住身後。猝然之下被人如此近身,埋名霍然驚醒,想也不想便催起了熱海之力防禦。金光輝映之下,看清楚原來是小昭言睡夢中冷得蜷縮起身子,無意識地往有溫度的地方偎近取暖。埋名平了平急促的呼吸,抹去額上乍出的冷汗,一并暫放對自身安全的警戒。

全莊裏大概只有她是不會害他的……至少現在不會。埋名頓了頓,替小昭言拉上睡被蓋好,然後将她推離自己。

兩人同床的第一夜,小男孩半夜不斷醒來替小女孩拉好她踢掉的被子,累得翌日難得晏起。

(待續)

☆、(四) 雙子感應

為了紀念洛家先人在現時定居之地找到水源,兩百年來洛家莊每隔十年就會舉行一次大祭祖,以求水源永固,家族昌盛。身在外地的洛家族人大多會為此族內要事在大祭之前攜家帶眷陸續返鄉,許多久未碰面的遠親舊鄰亦藉此機會探門串親。人一多便引來商機,平時莊內雖不時有外人來此挑選香料,尚稱得上熱鬧,但與大祭相比自是小巫見大巫,不少行腳商人會觑準時機入莊做生意,加上大祭的事前準備,此期間是洛家莊最忙碌也最有生氣的時候。

對一般孩童來說,莊內過節般的氣氛自是最令他們興奮躁動的,大人們忙着敦親、忙着置辦、忙着話家常,小孩們也忙着和新朋友一回生二回熟三回手牽手、忙着對攤上平時不得見的玩意兒零嘴目不轉睛口水直流。

“沖天虎、掌裏貓,還有飛天蜻蜓,快來看看欸!”

“甜脆的糖餅、嘴裏留香的茶香蛋,這位大娘要不要買一些回去讓孫兒嘗嘗?”

“小姑娘,這兒有好玩的打陀螺唷,玩看看吧,試玩不用錢,喜歡記得帶大人來買哦!”

将要七歲的小昭言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簡直各種目不暇給,這邊停停那邊看看,晶澈大眼裏寫滿了新鮮好奇。

“這個看起來很好吃,那個好像很有趣……唔,埋名不喜歡玩意兒,買些吃的帶回去給他吧!”

在各家攤上轉了幾轉,買了些自己想吃、埋名應該也會想吃的小點心,興沖沖地返家,剛跨入正門沒幾步,心想埋名這個時候多半會在書閣,便調轉腳步,往塔樓方向而去。

埋名立于洛家家祠與塔樓之間的跨橋之上,俯瞰宛如一艘巨型浮舟、固錨于此間山谷的洛家莊。

立足于山谷中最高處,遠眺是黛山碧水,近俯是檐瓦錯落,若非親眼目睹,誰會相信西域沙漠邊緣會有這麽一個尋常綠洲亦無可媲美、宛如江南水鄉般的靈秀地域?

遙想兩百多年前熱海尚且游移之時,他所站之處不過是個荒蕪谷地中拔起的小小山頭,環繞着的不是碧水,而是幹啞的黃岩碎石。來自中原的洛家人留在此地定居那時,水源甫定,綠意未茂,屋舍清簡,人畜未興,一切都底于白手起家,歷時兩百年,如今此谷已是貌如水城,沃土綿延,生氣蓬勃……然而洛家莊聲勢卻總在興旺與沉寂間載浮載沉,猶如一國朝祚,既無久盛,亦無永衰,興後迅敗,沉後緩起,永不脫此循環,便似美麗卻短暫的昙花,靜醞一年,盛綻卻只得一夜……

“昙華洛家”這一名號,多半也是違逆天道所得的詛咒吧?洛家大祭,祭的可是一名孤魂野鬼永困囚獄呢……

埋名低眸,主莊外頭的民居區塊因大祭将近而人聲如沸,主莊內雖然也是人員忙進忙出,氣氛上總還是多了份持重。他一眼就在攤販集中的巷道間看見小昭言,那一身本家服色着實醒目。她這一攤那一攤逛得不亦樂乎,雖然相隔甚遠,卻好像能看見她雀躍的笑容一般,就像只有精神、十分親近人的小動物……

埋名不再看她,轉身回房。

幾世以來,本家最南邊花廳旁的房間皆為他所用,因該房有間密室,收藏了他累世收集而來的各種古籍秘冊,與九泉相關者衆,其它另有諸多奇聞秘法類書冊資料。密室中放置了數只大木箱,牆架上堆放着數量極豐的竹簡書籍,石案上還有許多不知是何用處的奇怪物事。

室內燭火通明,紙頁翻閱聲細微悅耳,喃語聲自他口中逸出,輕敲滿室靜谧。

“妖怪內丹……”

室中僅餘他輕淺的呼息聲,好似正在沉思。

“唔!”

忽感頭顱和腳上一陣莫名劇痛,他悶哼一聲,但痛感眨眼散去。他疑惑地眯起眼,心中陡生不安,卻又說不出這份不安何來。他頓了頓,離開密室回到房中。

接下來直至夕陽西下他都待在自己房裏,不見昭言來找,多半是因為洛望平回來了,父女相隔十來日未見,黏乎些也屬正常。晚膳時候昭言也未過來和他一同用膳,他也當作是和洛望平一起了──除了小昭言以外,他不與其它人同桌共食,洛望平在外時日比在莊長,除了用膳之外也無法常時間陪小昭言,自己自不會去和他争這一時半刻。看到菜色中有一碟豆豉苦瓜,想象小昭言在洛望平的規矩之下勉強吃進苦瓜的表情,不禁淡露笑意。

驀地,他意識到了什麽,略揚的嘴角又慢慢平複下來。

入了夜,梳洗過後,埋名對着一室安靜沉默良久,猛地夾帶惱怒地提起小昭言的睡枕朝床鋪砸落。心緒尚不能平,忽聞洛望平的腳步聲朝此急急而來,隔着門板,他語氣焦急地喊道:“昭言可在你這兒?”

埋名心頭一驚,快步上前打開門,入眼是洛望平滿臉憂急。

“她不是一直在你那兒的嗎?”

洛望平急道:“我自午膳後就沒看到她了,晚膳也不見人影,我當她過來與你一同吃了所以不以為意,直到方才聽仆人說晚膳只你一個人,我這才驚覺不對……你、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埋名皺眉快速想了想,搖頭道:“我不知曉。”

洛家雙子素有早逝詛咒,洛望平因而疼昭言入骨,萬不能接受原本就可能不到三十年的父女緣分在中途遇見任何岔事,此刻他已全然失去平日冷靜,一聽埋名如此說,便徨然自語:“我、我只剩昭言了,她不能出事,不能出事……”

“站住!”埋名喝住轉身欲走的他,“你要去哪裏找、如何找?”

洛望平茫然道:“我……我找遍全莊也要找回她……”

埋名咬牙冷喝:“洛望平,收懾心神!我申時前後曾見到昭言在巷道攤販聚集處留連,她身着本家服飾,定然予人留下印象,你遣人仔細搜尋莊內各處,并派護衛去民居各區一一詢問。快去!”

耳聽他條理清晰、冷靜應對,洛望平素日本就不拿他當尋常孩童看待,此時方寸大亂間懾于他的語氣和神态,竟不由自主服從,倉促點頭之後即連忙離去。埋名也跟着跨出房門,奔出幾步之後停住。

自己也毫無頭緒,又該往何處找人?

心中是如此想着,腳下卻不由自主再度邁出。即便如無頭蒼蠅四處亂轉,也好過待在原地什麽都不做,說不定下個角落下一轉瞬,就會出現了線索──驀地,一股莫名之感令他再度止步,他怔了怔,随即調轉方向。

說不出那是什麽感受,那甚至不能說是一個清晰的想法,就像是心頭被不知何處飄來的輕紗緩緩拂過,伸手想攥住那輕紗,卻是摸也摸不着,只能追往它飄揚而去的方向。

埋名身随意動,一直來到尚未有人尋過來的西邊塔樓附近才停下。此處一向少人來往,是以燈火十分少微,他幾乎看不到什麽,只得開口喊道:“昭言,昭言!”

“埋……埋名……”

回應十分細微,埋名心神一震,四下張望,又喊:“昭言,是你嗎?”凝神細聽。

“埋名,我在這裏……這裏……”

埋名聽見了,循聲趕去,撥開草叢直逼牆腳,終于在木箱瓦甕堆中找到了卧倒在地的小昭言。

“昭言!你怎會在這裏?”連忙扶她起身,她卻站不起來,只能依靠他坐着。

“我……我從上面摔了下來……埋名,我頭暈暈的,腳好痛,我一直喊你和爹,你們都沒來找我,嗚……”低低地抽泣起來。

埋名緊緊抱着她虛軟無力的小小身軀,低聲道:“是我不好,我早該來尋你的。”該死,怎麽還沒人過來!

“埋名,我肚子好餓……”

“再忍一忍,回去我陪你吃飯。”

“今天晚飯吃什麽,有沒有我喜歡的菜……”

“有你讨厭的苦瓜。”

“啊……?嗚……”

擔憂之中埋名忍不住笑了一聲,随即問她:“你能不能動,我背你回去。”

“我一動腳就好痛……而且埋名你背不動我的,你那麽瘦……”

埋名沒好氣道:“我瘦,可你也胖不到哪去!”

“可、可是你如果半路沒力了,我不就得再摔一次……”

“洛、昭、言!”埋名不由氣結。再沒耐心等下去,腦中靈光一閃,催起熱海之力,金光乍起,周遭剎時亮如白晝,于黑夜之中萬分顯眼。

“啊,好漂亮……”

埋名令光亮稍稍持續,直至聽到疾來的腳步聲才收力。

“埋名,剛剛那是什麽,好漂亮啊……”

埋名還未回答她,循着光芒而來的洛望平便出現在視線之內。

“昭言!”

“爹……”

埋名道:“她說她自上頭摔下,快去請大夫!”

“好!”

洛望平一把将小昭言抄起,命後腳來到的莊人去請大夫,快步回到主莊後院,過了門洞正要往右去,那盡頭是昭言寝房,卻聽身後埋名道:“去我房裏!”

洛望平一愣,轉頭看他,埋名道:“她枕被都在我那。”

洛望平點點頭,轉而入他房,将迷迷糊糊的小昭言輕放到床鋪上。燈火通明下細看她,臉上發上身上沾着樹葉泥塵,全身并未見血,脫下她喊疼的那只腳鞋襪,足踝卻腫得雞蛋般大。

莊內藥堂的洛存善大夫很快便到了,檢查了小昭言的傷勢之後,說是頭顱磕碰了但沒有外傷,應是摔下時地上矮樹叢當了緩沖,所以無甚大礙,不過殘留了些撞擊後的昏眩感,只要不感欲嘔,休息一陣便好;手腳上有幾處瘀傷,亦不甚嚴重,就是右足踝上落地時重重扭拐了,要日日敷藥,免于走動才能好得快。

洛望平見小昭言無事便松了口氣,撫了撫她已然阖眼睡去的小臉,看向埋名,埋名理會得,說道:“我會留意她,有任何不對勁就喊你。”洛望平點點頭,喚來婢女替她換上潔淨衣物後便回房了。

埋名坐在床邊注視着小昭言,憶起下午在密室內突來的莫名劇痛,和引領他前去她所在的奇異感覺,想起一年多前小昭言尋他尋去了書閣,問她為何知曉他在那裏,她答:“我也不知道,可就是覺得你在這兒。”

原來所謂雙子感應便是這回事嗎……可為何他前幾次重生皆未有過這般強烈的連結感受?

“埋名……”

他迅速回神,看見小昭言正睜着有些困頓的眼睛看着自己。

“怎麽醒了?”

“我好餓……”

他這才想起她可能好幾個時辰未進食了。

“我喚人取些飯菜來讓你吃可好?”

“好……可是不要很多,我覺得我好像吃不下太多東西……”

埋名點頭,喚來婢女吩咐下去,轉頭卻見小昭言一臉竊笑,不禁奇道:“你在高興什麽?”

“你剛剛說‘不要苦瓜’,嘻。”

“……我看我還是讓人端來一大盤好了。”

“埋名!”

埋名眼裏笑意輕染,坐回床邊,看婢女端來飯食并在床鋪上置上矮幾,讓小昭言坐起食用。

“你怎會摔在那裏了,爬樹沒抓穩?”不過,爬樹?她應當不至于活潑到那個地步。

“不是。我在攤上買了些糕餅,本想找你一起吃──啊!糕餅!我買的糕餅呢!”伸手一摸懷裏,空空如也。

“你說的是此物嗎?”埋名從桌上拎起一個扁乎乎的油紙包。那是婢女替她換衣時從她懷裏掉出來的,因不知是何物便留在了屋內,以免她醒來要找。

“對對,就是那個!”接過打開一看,裏頭這個碎那個糊,四、五塊小糕點已經結合成了一大塊看不出各自原樣的不明物事。

“啊,都被我壓扁、不能吃了……”小昭言沮喪道。

卻見埋名伸手在裏頭揀了揀,拈了一塊入口,道:“模樣雖糟,但滋味尚可。”

小昭言聞言大喜,也挑了個和他一樣的碎塊吃下,笑道:“這是蜜油糖酥,你要是喜歡,我明天再買,一定好好的拿給你!”

“明天?你可正不良于行呢。”埋名不由噙笑,又道:“你買了糕點,然後呢?”

“然後我便回莊,想着那時候你多半在書閣,就往塔樓去,在進西院的門洞附近看到檐下有個鳥巢,有只鳥兒飛了進去……”小昭言嘟哝道:“你不喜歡看到鳥兒,我便想替鳥巢搬家,牆下不遠的地方堆着木箱大甕什麽的,我就搬了過來疊起來當墊腳,結果沒踩穩,就摔下來了。”

埋名一時無語。

“……我已然答應過你,不再折鳥禽翅膀,你不信我?”

小昭言搖頭。

“不是的,我知道你早就沒再欺負鳥兒了,所以才又會有鳥兒過來築巢呀。可我也知道你不喜歡鳥兒,我不希望你看見牠們,否則心裏又要難過了。”

埋名心中一動,微微瞠大了眼。

原來,是為了他啊……

小昭言已睡,埋名滅去了大部份燭火,僅在桌案留下一盞。小而微的火光在童稚卻不見天真的小臉上明滅跳動,他晦而隐的心緒也如那火光一般,在那雙飽經冷暖的沉眸裏翻騰不休。輕輕翻揀那包零碎糕餅,并不特別喜愛點心零嘴的他又慢慢吃了一塊,細細咀嚼,似要好好品嘗包含在糕點裏的暖熱心意一般。

受人喜愛惦念的滋味當真美妙,着實令人留戀不已……可沉浸越久,清醒之時也就越難忍受,他該再縱容自己一陣,抑或停止這注定是浪費時間的游戲……?

緩緩将糕點收起,扔進書案旁紙簍裏。

長痛不如短痛吧。

☆、(五) 招恨

十年一次的大祭當天,向來由當代家主帶領族人舉行祭祖之禮。今天乃大祭重頭戲的祭祖要日,此刻,當今家主洛望平正在塔樓前家祠主導整場儀式,祭祀聲自西院隐約飄進位于南邊最南端的埋名房裏,小昭言坐在桌前望着大開的窗,雙手撐頰嘆了口氣。

她自一個月前便期待這人生首遇的大祭,尤其主祭還是她父親,就更令她引頸企盼了,只可惜因前兩日扭傷了足踝的緣故,父親勒令她好好休息不得出席,她再如何心不甘情不願,也只能聽話地悶在房裏。

“可是埋名,你腳又沒受傷,怎麽不去參加呢?多可惜啊。”或者去看看祭祖是怎樣一番場面,回來說給她知也好呀。

窗前默立的埋名慢慢轉過身來,平聲道:“這洛家大祭,你可知祭的是什麽?”

“唔,我記得是紀念咱們洛家找到水源,祈願水源永固、洛家興盛的,是嗎?”

“不錯。”埋名沉冷一笑。

所以,他怎可能去參與一個祈願自己永囚于此、不得掙脫的祭典?

小昭言雖不知當中因由,卻十分敏感地感覺到埋名今日格外異樣,好似有什麽事壓在他心頭,令他較平常更為沉默孤冷。她起身扶着桌緣一拐一跳地來到埋名身邊,直視他。

“埋名,你今天心情不好?”

埋名沒有答話。

“埋名,你有心事可以跟我說的,我會幫你解決……”轉念想到,如果聰明如埋名都無法處理,那自己很可能也無能為力,便加了一句:“要不我們也可以一起想法子,總好過一個人枯愁,是不?”

埋名注視着她認真的神情,良久方道:“你可知道洛家大祭背後的故事?”

小昭言睜大了眼睛,新奇道:“有故事?我沒聽過,你快說給我聽!”

埋名低頭看了看她裹起的那只腳踝,先扶她回到椅上坐好,又沉默了半晌才緩緩道:“兩百多年前,西域有個移動綠洲,它有個固定的移動軌跡,在包含盈輝堡的幾個地點間成圈持續游移。一日,洛家先人來到了西域,之中有人發現該綠洲實乃依附一個上古泉脈而生,那泉脈叫做熱海。”

“熱海……”小昭言喃喃念着這個陌生的字眼。

“于沙漠中生存,首要便是水,如果能夠将水源縛定在一處恒定之所,該地定可生機大盛,成為适宜居住之地。于是他們便商量出一個法子,血祭那名可以感應熱海泉眼之人,利用它來定住熱海。那人為了全族,笑着走上祭臺,從容就義……”

“那個人好偉大啊,他若看到咱們洛家現在的樣子,一定會很欣慰吧?”故事略去了險惡細節,小昭言半懵半懂,因而有此想法。

“欣慰?哈哈哈哈!”埋名突然笑得瘋狂,小昭言初次見到他這般神态,一時間怔住了。“他可是後悔都來不及呢!因為他發現他的魂魄因那儀式之故,連同泉眼被綁縛在原地了,無法去輪回轉世,亦無法離開熱海半步。試想,若今日你被關進一個大鐵籠裏,哪兒也去不得,一待就是兩百年,你作何感受?”

小昭言不由想到自己足踝受傷被限制行動,至今不過第三天她便覺得無聊至極,要是這般被關上兩百年……

“太可憐了,想不到我們的水源是這樣來的……”不忍地對上埋名憤恨的眼,“埋名,你也是因為覺得那人很可憐,才不願意去參加大祭的嗎?”

“哼,算是吧。”

“爹、大家……都知道這個故事嗎?”

“其它人不夠資格,但家主定然知曉。”

“爹他……不會覺得那樣不對嗎?”

埋名已然回複一貫的淡漠,冷道:“犧牲一人以造全莊之福,對他們來說是必要之惡吧。”

小昭言心中難受,知曉這麽一個殘忍的由來之後,心裏就像埋了一根刺,實在再難以玩樂的心情面對洛家大祭了。

埋名注視着她寫滿情緒的小臉良久,移開視線,也不出聲了。

大祭之後,自外返鄉的人也都陸續離莊,洛家莊又漸漸回到往日不清不吵的日子。

主莊內院,小昭言支着一根長木棍撐住傷腿,埋名立在一旁,洛望平身後站着數名面生孩童,有男有女,年紀皆與兩人相仿。

“貼身護衛?”小昭言訝道。

“是啊,這些都是外地孤兒,正需要個栖身之所,他們反應靈便,都是上佳的習武之材,再行訓練之後便可當護衛之職。”洛望平微笑道:“大祭前兩天他們便都入莊習慣環境了,只是祭禮繁忙,爹這時候才得空處理。”

洛家家主時常在外行走,有幾位護衛随行并非異事,就連洛家各處商行的管事夥計若因務外出,亦多有護衛相送。所謂貼身護衛,便是寸步不離、性命相系的存在,需要深厚的忠心作後盾,因此多半自小培養護衛的心性、武藝和與主人間的關系。埋名知道洛家的人事運作方式,對此并不感到奇特。

洛望平又道:“你們看看,是否有投緣的?”

小昭言看了那些孤兒一眼,卻非審度挑選,而是出于好奇,然後搖頭道:“我不需要保護,我不挑。”

“昭言?”

小昭言挺起小小的胸膛,充滿自信地道:“爹,我五歲你就開始教我紮馬,六歲打拳,現在我已經比莊內很多哥哥弟弟都要強壯了!等我可以挑選兵器之後,我還會努力變得更厲害,以後我要保護大家,不靠別人保護!”

一旁的埋名聽了,低斂的眼眸中暗藏微光。她會開始勤學武藝,還是在自己待她和顏悅色之後。她總是不厭其煩地說着,她會好好保護他、不讓人欺負他……其實他哪裏需要她的保護?熱海之力為他所用,其境內無人可傷他,只要未失于戒備,他自能保護自己,毋須仰仗他人。可是每每聽她這麽一說,他心裏又會不自覺愉悅起來……

都将是過去了。

洛望平又勸了小昭言幾句,見拗她不過,轉而看向埋名。

“那麽你……”

埋名本來無甚興趣,忽然心念一動,微一沉吟後擡起目光掃向那群孤兒,只一眼,他便萬中選一地留意到當中一名身材矮小的女童。她相貌平平,面無表情,引起他注意的是她的眼神,冷漠而防備。那女童發現他正看着自己,也不躲不閃地回視,平冷無懼,絲毫無其它人那般怯懦。

埋名眯眼淡笑,指向女童。“我要她。”

女童臉色依舊無波,眼神卻微透訝異。

“為什麽是她呀?”小昭言好奇道。

“我喜歡她的眼神。”

洛望平原本心想埋名比小昭言更毋須他人保護,個性又十分古怪,以為他多半也會拒絕,誰知卻挑了一個。雖然感到意外,可也不疑有他,喚來了人将孤兒們帶下安置,除了那女童外,其它未來都撥至護衛院,但初始仍一起鍛煉。

小孩對于與自己同齡的孩童總是容易好奇,小昭言雖然拒絕貼身護衛,但對這一批新來的同齡孩童十分有興趣,尤其是那個埋名指名的女童。

“爹,我可以跟去看看嗎?”

洛望平尚未回答,埋名先他開口:“去時小心,別又摔倒了。”

小昭言笑着應了聲,拄着木棍一跳一拐地離去。洛望平知道他這是有話私下對自己說,等了等,埋名卻只是望着小昭言離去的方向不發一語,神色難讀。

“你要跟我說什麽?”

埋名慢慢收回目光,看向他時神情已如平時一般寡冷。

“去我密室吧。”

莊內只有他們兩人才知道埋名房裏有一間密室,是什麽要緊之事,得去到密室才能說?洛望平惴惴跟着埋名走到他房中,看他在一座立地燈臺上弄了弄,打開密室石門。身後石門阖上,埋名回轉過身,嘴角斜勾,目光淡漠。

“洛望平,你可知洛家雙子早逝背後的真正原因?”

小昭言坐在院中花圃一角,雙手環抱膝頭,昂首望着連一絲淡雲都沒有的藍天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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