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她剛打完幾套拳,身上猶帶薄汗,現在坐着的這個地方不經風,可以慢慢等待身上幹爽而不怕着涼──這是埋名特別叮咛她的,他總是比她細心,像個大人一樣,會留意到自己根本就不會在意到的細微之處。可是這陣子埋名變得有點奇怪,有時好好的,有時卻好像又回到以前那個幾乎完全無視她的日子,冷淡疏離、忽冷忽熱的,令她不知如何是好。問他是不是自己哪裏令他不開心了,他又回避不答。

莫非是因為她被父親要求回自己房間起居的緣故?

回想一個多月前父親要他們挑選貼身護衛那天,父親明明白天還神态溫和,至晚便莫名地神态怪異,在兩人一同用膳之時,半是誘言勸說半是疾言厲色地要她聽從他的話,将枕被搬回自己房裏,勿再和埋名一起。問他何故,他卻是含糊其詞。

怎麽父親和埋名一樣,都不願給她正面回答?她真是讨厭他們這樣!

正鼓頰煩惱間,一陣熟悉的腳步聲自遠而來,小昭言心一動,轉頭細聽來處,發現那腳步聲好像是父親。他這次離家特別特別久,她十分想念他,莫非是剛回到莊裏?念頭才過,就見父親走過眼前門洞,那個方向卻是往埋名房間而去。

以往洛望平出門回來第一件事一定是探她安好,這次竟是先去找埋名,小昭言雖然十分喜歡這個孿生兄長,但争寵之事仍然難免,不免覺得父親偏心,便立刻跳起來蹑手蹑腳跟了上去,想吓父親一吓,搏回他的注意力。

小昭言偷偷摸摸地來到埋名房門口,門虛掩着,她小心地進去,一看之下愣住。埋名房裏出現一個她不曾見過的走道,走道裏頭又是個小房間,父親就在小房間裏,側身低頭不知對着誰在說話;她沒看見埋名,但他的聲音自裏傳出。

小昭言悄悄往旁走了兩步,半躲在走道出口處,拉長了耳朵。

洛望平風塵仆仆地趕回莊內,未曾梳洗便匆匆去後院找埋名。他行色匆忙,進埋名房後僅随手帶上房門,沒有閉實,埋名瞥了他身後一眼,并未出言提醒,進到內室後也刻意不關上石門。

“我取到妖怪的內丹了。”洛望平急切說道。

那一日,密室中,眼前這個困在孩童身軀內的惡魔告訴他,洛家雙子早逝非是詛咒,而是兩百年前血縛熱海泉眼所遭的天譴;他亦不是輪回轉世而來,而是守株待兔,待天譴所致的雙子一出現死胎,便鸠占鵲巢、借命重生──借的,是雙子另一人的命,現在的,昭言的命。

洛望平見不到乍聞此言之下的自己的表情,但自那惡魔冰冷的眼神和笑意看來,自己當時臉上定是百般憎惡。那惡魔欣賞他所表現出來的厭恨一會兒,才告訴他,他可以依循自己提供的方法試上一試,看能否替他心愛的女兒續命。

“昭言壽命愈長,我才能跟着活得愈久啊。”當時那惡魔露出一個在自己看來充滿算計陰險的神情。

那惡魔告訴自己,以前的他曾試過各種方法自外補充生命力,卻無一有效,唯一尚未嘗試的是妖魔內丹,然而他一無法出洛家,二妖魔難尋,三內丹難得,着實困難重重。于是自己用盡所有洛家人脈,費時尋找,終于得知一處妖魔盤據的隐密山林,冒險親入險地,為女求得內丹歸來。

洛望平自懷裏取出貼身妥藏的藥瓶,彎腰遞給埋名,埋名倒出藥丹端詳一番,嘲諷笑道:“這并非內丹,而是妖怪用自身修為煉成的丹藥。哪個妖怪這麽白癡,真肯将修為給你?”

洛望平聞言卻不敢失望,“我與那狼妖約定,他給予我半生修為救我女兒,三個月之後,我會回去讓他吃了我。如果此藥能成功為昭言續命,我死也值得了。”語氣欣慰,卻是猶抱希望。

猶抱希望啊……猶抱希望的,可不只他一人。

埋名吞下一半丹藥,運力催發藥效,一股妖橫之力化入丹田,卻似消失無蹤。

“你得失約了。”埋名語帶笑意,卻是嘲笑恨笑。

“什麽意思?”

“這丹藥中的妖力無法為我所用。看來,只要天譴仍在,我便無法從他處補充生命力。”微微咬牙,道:“你盡可讓昭言服下另一半丹藥一試,恐怕直至她身死,這些妖力也不過是白白消散罷了。”

洛望平接過他遞來的藥瓶,恨聲道:“這該死的九泉天譴!”

埋名輕笑一聲,幽幽道:“洛望平,若我告知昭言,她作為洛家雙子之一注定早逝,是因為我占據了她無緣的兄長的軀體,借取她的壽元偷生于世,她還會待我這般親善嗎?”

洛望平擡起憤懑的臉,一雙眼恨得通紅,怒道:“她真的是将你當成自己最重要的兄長!難道你心中就無半點親情!?”

“呵呵……親情?”埋名眯起眼,看着他像在看一個無知幼兒。“我首次借命重生後,便告知族中長老血縛熱海有違天道,洛家與我都會遭受天譴。你猜,他們作何反應?”語氣轉而冰寒刺骨,“為防我解除血縛,使得洛家失去熱海水源,當時的家主,我‘第一世’的兄長,當機立斷将我格殺。”

洛望平陡然無語。饒是自己這般恨他,也覺當時作法委實殘忍。

埋名并未沉溺在不堪的回憶之中,他複又微笑,神态自若:“洛望平,你是個聰明人,可替無法離開洛家的我做許多事,迄今為止,你是個不錯的盟友。你先離開吧,我有新想法會再告知你。希望我們能一直愉快合作。”

洛望平重重哼了一聲,轉身大步離開。走道口的小昭言如大夢初醒,趕忙躲到一旁的木櫃後頭,沒被父親發現。

埋名望着走道出口,雖不能見小昭言身影,但他知道她就在那裏──自從發生她摔傷那件事之後,他便以術法籠罩住整個洛家莊,藉此掌握人員動向,以杜絕類似之事再次發生,因此他一開始就知道她尾随洛望平而來。

“昭言?”

那頭不答腔。

“昭言,別躲了,我知道你在。”

小昭言大喊:“不在,我不在!”猛地奔出房。

埋名笑了兩聲,緩緩自密室走出房門,一徑來到另一端的小昭言房外頭。門扉緊閉,哭聲自裏頭隐隐傳來。

“……昭言?”

“我不要理你,你走開!”

埋名默立良久,轉身回房。

日頭漸西,房中猶未掌燈,一片沉滞昏暗。埋名看着少了一副枕被的床鋪,縱然已調适許久,心底被那份空洞所狂噬深掘之處卻只是越來越大,越來越疼,疼到像是一個人承受了兩個人的痛楚。

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待續)

☆、(六) 陷落

狼妖修為無用,洛望平改而冀望他處,全力找尋能夠替女兒續命的方法。現成的丹藥術法試之無果,便轉而尋求書中藥方秘術,那些失傳已久的、久不見面世的、來源不可考不可信的傳說中的靈丹妙藥和奇術秘法,他都瘋了似地傾注自己的所有去煉、去練,只求能得絲毫成效,只求所願能獲垂憐。

然而最終上天給他的,是耗盡心力的猝逝。他死那日,離他取得狼妖修為短短不到三個月。

埋名是第一個發現洛望平死去的人。他籠罩住洛家莊的監視術法借的是熱海力量,熱海本身掌管生命之力,對于外在的生命力亦有所感應。當時他察覺洛家莊主莊內忽爾憑空失去一條人類的生命力時,立刻感應那人所在方位,竟然是家主房。就在他暗詫之際,院外響起了倉促慌亂的驚喊急步聲,證實了自己的猜測。

昭言知曉後會如何呢?這是他第一個念頭。

自從刻意讓她聽到雙子早逝真相之後,她就一意避着自己,遠遠見了他就跑開,再也不和他一起吃飯、不再偷偷溜到他房裏睡了。她會恨他是意料中的事,易地而處,他也不會善待令自己短壽的人,說不定還會在未被借取更多壽元之前,憤而鏟除對方呢……

小跑步聲接近,埋名瞬收心思,即見小昭言推門奔入,小臉上涕淚縱橫,一見到埋名便奔過去抱住他,大哭:“埋名,爹死了,嗚嗚……”

連月來的不理不睬卻因洛望平之死而盡抛腦後,想必她已是心緒渾沌了……埋名噙着冷笑,淡漠道:“不必難過,不過二十餘年,你便能與他相見。”

恍似未覺他話裏帶刺,小昭言恨聲哭道:“我讨厭這個詛咒!為什麽洛家的雙生子就一定要早死啊!爹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們,就不會這麽早就死了!”

埋名陰郁笑道:“呵,我們?他對我可是恨之入骨啊。”

小昭言聞言緩緩松開手,淚眼婆娑地看着他。埋名冷漠回視,已不在乎自己這般傷她,她會否再次遠離自己。

她早已舍棄他了。

小昭言忍住哭泣說道:“埋名,那天你和爹在小房間裏說的話,我都聽見了。”

“我知道,我是故意讓你聽見的。”

她扁了扁嘴,“大祭故事那個被血祭的人,原來就是你,所以你才不能出莊,不是因為生病,是因為你的魂魄被關在這裏了……”

“你可憐我,是嗎?”埋名斜睨着她,惡意一笑:“正因我分去了你的壽元,你才會命定早逝,洛望平亦為了救你耗盡心力病發猝死,這一切可都是拜我所賜呢,你要可憐我,還是恨我?”

小昭言被他逼得又哭了起來,埋名冷哼一聲,不想理會她,正待步出房門,卻聽身後她哭道:“我不要恨你……嗚……埋名,我不要恨你……”

埋名倏地轉頭瞪住她。

“埋名,我們在娘肚子裏時就是一塊兒的,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有一個跟我長得一樣的你,不管什麽事情什麽東西,我們都能一起分享,不管你高興或是難過,我也都能感覺得到,我覺得這世上真的沒有比你更親的人了。可是聽到那些話之後,我好像、好像開始讨厭你了……”小昭言抽抽咽咽,碧中帶紅的哭眸毫不避諱地看着埋名。“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分不清到底是喜歡你還是讨厭你,只要一想到我讨厭你,我心裏就很難受很難受……”

說到這兒又哭得更兇,她走到怔忡的埋名面前,拉住他的手。

“埋名,我想清楚了,我不要恨你,可是我怕控制不了自己……你那麽厲害,一定有法子可以消除我記憶的,對不對?”

埋名喃道:“消除……記憶?”

小昭言認真地點頭,“你讓我忘了借命的事吧,讓我把雙子早逝只當成是洛家的天譴,這樣我就不會恨你了,你也會像以前那樣待我好的,是不是?”

埋名心神劇震,雙唇翕張,竟是出不了聲。

她寧可舍棄自己的記憶,也要留住他嗎……?

“埋名……?”

小昭言怔怔地望進埋名眼裏。他此刻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陌生奇異,似哀涼又欣喜。他伸平一只手,掌心對着她。

“……你還有機會後悔,昭言。”

“不,我不後悔!”她堅決道。

消除記憶談何容易,但忘卻一兩處小地方卻非難事,只要她仍一心一意信他,便不虞她再次憶起。

腳下法陣陡現,縷縷金光從法陣中蠕動長出,鑽進小昭言腦內。只得片刻,絲縷金光便自腦退出,縮回法陣之中,屋中又恢複原有的明暗。小昭言渙散的眼神慢慢恢複焦距,茫然盯着埋名半晌,記憶回流,憶起喪父之恸,眼淚似泉汩汩湧出,哭了一會兒才忍住泣聲,說道:“埋名,以後我們就是最親的人了。我會努力保護你的,我們一起生,一起死,好不好?”

埋名伸手替她抹去臉上濕漉,低語聲中摻着複雜情緒:“昭言,二十年後,待你天真已失,便會後悔今日的諾言……”

這一夜,小昭言的被褥又出現在埋名房中。

埋名斷斷續續地作了幾個片段串連的夢。正确來說那不是夢,是記憶的回溯,他的魂魄被天譴扭曲多年,已然不會作正常人那些或預知或幻想或暗示的夢了,夢境裏呈現的,是他的記憶,或他的念想──

他身為自身那一世的血祭情景;

發現血縛有違天道時的驚愕無措;

連尋常鬼魂亦感受不到自己存在時令人絕望的空寂孤獨;

為「第一世兄長」所殺;

衆人像躲避妖魔鬼怪一樣避着他;

某一世他以自棄心态弄了個不知能否助自己脫離洛家囚獄的儀式,最後弄死了自己……

借命重生以來的記憶盡皆不堪回首,無可回味,卻難以忘卻。

夢中氛圍忽變,同一張有生氣的笑臉出現在每一個洋溢暖意的畫面──

不擅欺騙卻說謊欲替他頂罪;

自作主張硬是要同他一起用膳;

占據了他半邊床鋪又害得他夜起數次為她覆被;

買來給他的糕點壓成黏糊一團;

還有她寧可不要記憶,也不願恨他……

短短數年來的點滴覆蓋過長達兩百年的醜惡憎恨,所有、所有的溫暖柔軟都來自于她──

一團溫暖柔軟緊貼身側。

埋名幽幽睜開眼,側頭看向猶帶淚痕、緊緊靠着他睡的小昭言。她今夜的睡相不似往常放松,像頭受驚小動物般蜷着身子充滿不安,被子已滑落至腿上。

“爹……埋名……”呓語如泣。

埋名目光轉柔,輕輕撫了撫她顱發,未替她拉起睡被,而是掀開自己的與她同覆。

被中暖意更盛,直熨進他心裏,暖得他唇角淡淡勾起。

今夜,難得一場好眠。

家主之逝,洛家舉莊挂起喪燈白幡,族人盡休業戴孝,沒有矯情嚎哭,但聞低恸咽泣不絕于耳。靈堂前,披麻戴孝的小昭言哭得一臉涕淚不能止歇,莊裏大人憐惜地抱她哄她,卻難撫驟然的失怙之痛。相形之下,埋名的無動于衷着實令人側目私語,一時間風言四起,他自冷眼待之,議論由人。

洛家現時雖屬沉寂,但畢竟在西域立足了兩百多年,餘熱猶在,不可一日無主。洛望平的驟逝令洛家內部忙亂了好一陣子,就在喪期過後、甫擇出新任家主不久的某一夜,埋名在睡夢中被人搖醒,卻見小昭言坐在床上,神色清醒,敢情自熄燈後便睜眼至今?

“怎麽了?”他跟着坐起。

“埋名,我這兩天在莊內聽到了一些關于你的話,都是些不太好的……”

他微笑接道:“說我行為詭秘,很可能不是尋常人,而是被數十年前的某個惡魂附體之類的話嗎?”

小昭言坦白地點點頭。

若連她都留上了心,他又怎會未有耳聞?洛望平喪禮上他那般冷漠行止自容易招人話柄,可要他作戲去哭喪一個不放在心底的人,他可沒那個游戲心情。

“埋名,你不擔心嗎?”

“擔心什麽?”

“要是有人發現你的秘密怎麽辦?他們可能會來害你啊!”語氣充滿擔憂。

埋名陰騺笑道:“我倒想看看在熱海境內他們要怎麽害我傷我。”看向小昭言時已換上溫和神情,“昭言擔心我?”

小昭言點頭,輕輕道:“埋名,我只有你了,我不要你出任何事。”

埋名溫溫地看着她,小昭言又道:“埋名,我有個想法……我們交換身分你說好不好?”

他不由得訝異:“交換身分?”

“那些人說那惡魂是男的,只會附在雙子的男孩子身上,如果讓他們以為你是女孩子,他們就不會懷疑你了。”小昭言沮喪地垂下小小的肩膀,“我想了很久很久,除了這個法子以外也想不出其它的,埋名你聰明,你看這個法子行嗎?還是,你有其它更好的方法?”

埋名怔忡看着她。她不過總角之齡,這個想法卻委實超乎她的年紀所能駕馭,所以她才想了這大半夜嗎?為了保他,她可真是絞盡腦汁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腹輕輕刷過她眼下因久熬未睡所致的淡淡黑影。

孩童所思所想皆由心而發,不懂算計、亦不懂多方考慮,自然是諸多漏洞,不及成人深謀遠慮。九泉熱海、血縛泉眼和自己借命重生之事已屬莊內秘聞,會知曉的只有家主和少數要人。自來家主一方礙于他是熱海守護,又得提防自己解除血縛,而自己為防突遭暗算,兩造可說是相互利用又彼此防備。洛望平是個特例,能與自己相安無事,但現在洛家是新家主新氣象,以往洛望平刻意為他遮掩之處,要是新任家主追究起來,确是極有可能發現自己的秘密……若只自己一人倒好,兩百年這麽過了下來,往後也不會無法應付,但現在還有個昭言,若是波及到她,令她有任何閃失……要是她有任何閃失……

“埋名?”

埋名驚醒,發現自己緊緊握住小昭言的手,握得她都疼了。他歉然一笑,松開手,随即又陷入沉思。小昭言知他在想事情,很可能是在思索方才自己的提議,便很懂事地沒有吵他。

他仍未放棄尋找解除血縛的方法,這可是他忍受一次又一次借命重生的支柱,不解放泉眼、毀掉洛家,他魂飛魄散也是萬般不甘。如果能隐于暗處,辦起事來确實較無阻礙,他又新收了一個貼身護衛,那女童資質極佳,經他一番培育教導,日後定能成為他一大助力──當時基于此念才臨時起意挑選孤兒,是為了預防和洛望平反目之後、自己無人可供差使的困境,想不到洛望平竟那麽早死,也委實有些可惜了。

昭言明快無邪,不會有人懷疑她被附體,若真要交換身分,當中細節倒無難處,日後欲待克服之處也能可預見,只是……

“你我一旦交換身分,便意味着往後你得以男子的身分活着,也無法預計這一交換,何時才能夠再換回來。說不定直至身死,都還是僞裝的性別……昭言,你當真作此想法?”

小昭言重重點頭,碧眸透出前所未有的堅決:“我願意,埋名,我願意!我要保護你、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她,寧可舍棄自己,也不願舍棄他啊……

埋名心弦輕顫,閉眸低念:“昭言,昭言……”

她的天真,委實是帖劇毒……

他寧讓此毒深入肺腑,只盼她永不失天真。

(待續)

☆、(七) 莫辨

和風舒暢,新嫩逢翠,洛家莊水源豐沛,綠意豐茂,冬無嚴寒,夏無酷熱,春夏交接之際是這座水上浮舟最怡人的時節,蔚水為襯,遠山迤逦一壁的鮮花碧草,滿莊滿谷彌漫花葉清香。

護衛院裏喝聲青稚齊整,場中習武的洛家子弟們人雖小架勢卻好,舞刀弄棍、發勁收招,絲毫不見含糊。今日功課已畢,武師令分散的衆人集合,講訓幾句後便令其解散,當中一名眉目俊秀、身形較其它孩童更為纖細修長的男孩上前抱拳道:“齊師傅,請您再多指點我幾招!”嗓音十分清脆有力。

“哈哈,沒問題,去取來兵器吧!”

場中一大一小對峙,大的持木棍,小的執一柄符合他身形力氣的長兵刀,男孩揚聲清喝,起招揮舞,動作行雲流水,力道紮實。齊師傅喂了他幾招,又架了他幾招,雙方互有攻守,進退有度。

棍刀交擊有聲,雙方同時後退收勁,齊師傅贊賞大笑:“真不愧是小少爺,進步速度可比衆人加起來都還要快哪,我老齊可不知還有資格再教您幾年了!”

男孩搖頭笑道:“我還有很多要學呢,齊師傅太謙虛了。”清秀臉蛋上細汗滿布,舉起手去拭汗,卻不像一般男孩那樣袖管随意一抹一揩便了事,而是文秀地以綁手長巾的手背處摁幹汗處。

齊師傅暗暗贊嘆本家少爺教養果然不同,全無其它男孩的粗魯随便,與旁人一比立分糙細。眼尾餘光瞄到門洞處出現與小少爺紅黑服色相同的人影,一看之下笑道:“小少爺,小小姐來找您了。她每日都來等你結束練習,你們感情可真好。”

男孩望向那女孩露出微笑,女孩手執提籃,身後還跟着另一個相同服色但少了精致發飾的女童,後者的身材比前者要矮上一些。

“那麽齊師傅,明日見。”男孩抱拳告辭,放回長兵刀,拍了拍身上沾污附塵之處,走向女孩。

“藏鋒,埋名!”

“少爺。”埋名的貼身護衛平聲應道。她的名字由埋名所取,初時和護衛院其它孩童一起習武過短暫時間,後來便由埋名獨立培養訓練。

女孩打扮的埋名一路注視着男孩打扮的昭言走向自己,在她立定在面前時從袖裏取出絲帕,輕輕摁去她臉上殘留的汗珠,她則笑吟吟地任埋名整理自己。還記得自己甫扮男裝時,一意學習模仿身邊男孩們的行為舉止,被埋名看見自己随意舉起袖管抹汗的樣子,當下便被訓了一頓。

“着男裝,不露破綻便好,莫要真當自己是個男人。”要求她以文雅又不至于太過女孩子氣的方式來擦汗。當然,這只是其中一項。

埋名還真像爹一樣呢,當時她這麽偷偷對藏鋒說。藏鋒看了埋名一眼,平聲回了一句:“是你爹。”

昭言拿過埋名手上提籃打開看,裏頭盛了兩碟點心,是桂蜜松糕和臘肉夾馍,還有一瓶封蓋防灑的熱茶。

果然,還是只有她愛吃的啊……昭言心中暖暖,又覺疼惜,将提籃還給埋名,笑道:“你先過去,我馬上到。”轉身就走。

埋名愉悅注視昭言離去的背影,頭也不回地吩咐藏鋒:“你先回去吧。”

“是。”

跟着主人已四年,她與昭言也算朝夕相處,早已習慣他倆的脾氣和習性,知道每一年的今日他們會偕同前往某處,這時主人總會支開她,并無例外。雖已預知會有此道命令,但基于這位主人性情難以捉摸,她一向等到他開口了才會離去。

昭言去到本莊外,沿路不時有莊內人向他打招呼,大家都很喜歡這位明朗直爽的小少爺。昭言來到點心鋪,買了兩樣點心又回主莊,卻不是回到房院,而是往西院塔樓而去。

每次她練完武總要肚餓,平時埋名會在房裏備上幾樣點心讓她止饑,四年前的今天她臨時起意,帶上點心拉着他去到莊內一隐密處享用,她發現埋名很喜歡她的主意,于是爾後每一年的今日他們都在同一個地方一起食用點心,只是埋名總是只帶上她喜歡吃的,對自己毫不上心,所以她會再特別出莊買上他喜歡的,回去一塊兒吃。

該隐密處在西院塔樓附近的院牆外頭,門洞出去往旁延伸了一小塊突岩,因被一旁茂密的垂地枝葉遮擋住了,無人留意到枝葉後頭有一方隐密空間,可以沒有障礙地欣賞山水之色,卻是昭言無意中發現了,此後便成了她與埋名的秘密天地。

昭言撥開遮蔽枝葉,向先來到的埋名展顏一笑,在他身旁落座。埋名自籃中取出糕點,昭言攤開油紙包,一切備妥之後,兩人相視一笑。

“祝賀你我生辰!”

埋名微笑,“昭言又長一歲了。”

“是我們都長一歲了。”昭言糾正他。

年歲于他早已無感,多一歲少一歲并無不同,埋名也只是淡笑,由得她去在意那些小事。在他看來,會去在意那些小事的昭言大有其可愛之處,好比說,他對糕點吃食并無特殊偏好,只因為某兩樣細點他多吃了兩口,并說了句還不錯,昭言便銘記在心──還不錯,僅代表味道不差,不代表無其不歡,可是他就愛看她念着自己的樣子,每每令他心情大好。

昭言津津有味地吃着肉夾馍,埋名将備好的濕巾子遞給她擦拭油膩,自己也拿了塊昭言為他買回來的糕點慢慢吃着,兩人一同欣賞眼前景色,縱是無話,亦感心頭寧和。

歲月之奇特,昂首狂追時總感時日長緩,驀然回首卻驚覺,原來日月更疊比自以為的要快了許多。

他們交換身分以來,倏忽已來到了第四個年頭。甫交換那時唯一的問題,便是模糊少數主莊內知曉雙子埋名為男、昭言為女之人的記憶。以令昭言忘記雙子早逝真相的手法去處理并非難事,他倆外貌相近,身形相仿,初交換時雙方行為言談皆刻意保留,時日漸久再慢慢顯露本性,溫水煮蛙的麻痹手法總是最不令人起疑的良方。

當中,惟有藏鋒未被處理記憶──既然是貼身護衛,彼此便須有一定程度的坦誠以對,否則只是徒留隐患。再者,她的寡言着實是項優點。

昭言性情耿直,想法自然也直接,初時她認為要保護埋名就要練好武藝,強大自己;只要別人不敢輕瞧自己,自然也不會去欺負自己身邊的人。習武基礎打穩了,及到挑選兵器之日,陪同的埋名難得瞠目。

許久之前便知道她力氣較尋常女童大了些,但為何是長兵刀?為了加強別人她身為男兒的印象?

“那個,我在書上看過中原武神關雲長的故事,覺得好生敬佩,他所使的就是這種刀,所以……”昭言傻乎乎地笑着。

縱使她天賦異禀,畢竟不是真正的男兒身,長兵刀對她來說仍顯吃力,只能比別人更加倍習練。勤能補拙,更莫說勤奮者本身資質極佳,到如今,洛家同輩中已無人勝得過她。

現任家主是雙子的近親長輩,膝下無子,十分喜愛昭言的性情和出衆的武藝,待她直如親生孩兒,但他對埋名便無這份親近,只是愛屋及烏,尚稱和顏悅色。

埋名忽道:“前一陣子那個家主不是提及要帶莊裏小輩前往盈輝堡,認識認識洛家名下産業?似乎就是幾日後不是嗎?”

讓莊裏小輩認識洛家各地産業關系,藉此視察小輩之中有無适合各個産業所需的人材,以便及早加以指導培養,是洛家莊一貫的運作方式。他記得昭言聽聞此消息時躍躍欲試,但過了好些天了,卻等不到她來向他提及此事。

“那個啊……嗯……”昭言欲言又止,逃避似的咬一口松糕嚼了又嚼。

埋名嘆了口氣,道:“昭言,被囚縛在此的是我,不是你,你不需要顧及我心情而勉強自己。”

昭言低下眼眸,“我只是……”

“我知你是不願我心裏難過。昭言,我還不至于自私若此。”

不,他是自私的,他希望昭言永遠也別去到任何兩人無法相見的地方,唯盼日日朝夕相處……但他這番想法,與永囚昭言有何不同?他恨天譴待己如萬劫不複的囚徒,難道要昭言也為此而恨了自己?

任何人要厭他恨他,他不痛不癢,唯獨無法忍受昭言對他有一絲半點的憎惡。

“埋名……”

他索性推波助瀾:“聽聞洛家在盈輝堡的商行能夠調集各地産物,你不妨替我帶些西域難得一見的小東西回來,也好讓我這個足不能出戶的‘井底之蛙’開開眼界。”

“埋名才不是井原之蛙!”他明明比任何人都還要博學廣知!昭言噘起小嘴:“我一定帶好多好多新鮮有趣的東西回來給你!”

埋名一笑,将自己吃了一半的糕點湊到昭言面前,她就着他的手張口吃下,滿足地舒了口氣,往後半靠在樹身上,因可以心無罣礙地前往向往之地而心生愉悅,一臉笑意地眺着遠方。

埋名溫柔注視着她,因她的舒暢笑容而微笑。

(待續)

☆、(八)天下為畫

雖是随同莊內大人和其它孩童一同行動,目的地也是離洛家莊僅一日路程的盈輝堡,但昭言畢竟是第一次出門,又得在外留宿,埋名不能放心,便想了個主意。

“我在此瓶水中施了術法,不論相隔多遠,只須将此水倒入杯中,你便可藉此與我聯系。你白天多半要玩得不得空閑,每日睡前與我聯系一次吧。”

埋名遞了個小瓶子給昭言,昭言好奇地拔開瓶塞看了看瓶中看似尋常的水,又嗅了嗅,啧啧稱奇:“埋名你真是厲害,什麽都難不倒你呢!”

“怎會沒有?至今我便對如何解除血縛和毀掉洛家束手無策呢。”埋名眯着眼似笑非笑。

昭言吶吶無言,只好低頭繼續整理行囊。

出發那日,埋名目送昭言随同家主、護衛和一群孩童出莊,一個同族男孩回頭看看伫立在前院久久未離去的埋名,問昭言道:“你和你妹妹感情那麽好,怎麽她不一起去呢?”

昭言搬出和埋名套好的內容,不太流利地答道:“呃,埋名她……身體不太好,那個,經不起長途跋涉。”

“是嗎,真可惜。”

是啊,真可惜……昭言難過地想。

頭一次碰到與昭言分隔兩地的情況,埋名忽覺身邊安靜了許多──雖然昭言并不算是個太吵的孩子,但是一般人很難忽視她的存在,不像整日可以說不到五句話、又善于隐藏起自己的藏鋒那樣,可以讓人忘記她就在左近。

白日似乎也顯得特別漫長,埋名待在密室裏,好幾次以為日頭已落,走出房才發現日晷僅偏移了一些些。好不容易捱到天黑,他早早便盛了一杯水候着,等了等,等了再等,始終不見杯中發出光芒,心中不由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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