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升起焦灼。
以昭言個性,應當不至于玩昏了頭而忘記叮咛,難道是發生了什麽意外?
冷眼旁觀的藏鋒見他臉色變化不定,平淡說了句:“離睡前還有一些時間。”
埋名心中一醒,立時平複下來。果然,一到平時就寝時刻,杯中便出現熱海的金色光芒,昭言清脆雀躍的嗓音傳來:“埋名,你聽得到我嗎?”
怎麽囑咐怎麽做,當真是個直到不懂轉彎的老實頭啊。埋名語帶笑意:“自然可以。盈輝堡好玩嗎?”
“好玩!我完全沒想到,盈輝堡這麽一個西域城市,竟然有不少和咱們洛家莊相近的中原建築,而且中原人也不在少數,甚至還看得到南疆人呢!”
“包含洛家在內,歸九堂中近三分之二是中原商行,勢力越大對各處影響便越深,也是意料中事。”埋名雖足不能出戶,但看多了洛家相關書冊,和洛望平亦曾維持稱得上良好的關系,是以洛家商行的內外關系他也知曉七八。“據說盈輝堡內矗立了許多風車,依靠風的力量抽取地底暗河的水以作居民之用,昭言可看見了?”
昭言笑道:“看見了看見了,埋名真是厲害,明明沒來過盈輝堡,卻把堡內之事摸得這般通透。”
“我這叫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啊。”埋名自嘲道,但聽來并不含忿怨。
昭言清脆地笑了兩聲,聲音微轉內斂:“盈輝堡和咱們洛家莊之間還有個金翠洲,那兒有綠地和溪流,還有許多可愛的小動物築巢定居,是個很明媚的地方,我真喜歡那裏。埋名,盈輝堡和金翠洲,都是得利源自洛家的水源呢……”
“……昭言想說什麽?”
她仍微帶稚氣的聲音顯得困惑,似乎能見到她搖着頭說道:“我也不知道我心裏是怎麽想的,等我想清楚了再跟你說,好不好?”
他柔聲道:“當然好。”
昭言語氣随即又轉興奮:“對了埋名,我準備了好多東西要給你呢!有盈輝堡特産葡萄幹,有……”
埋名笑着打斷她:“不賣個關子讓我期待一下嗎?全曝光了驚喜可是會大打折扣啊。”
清脆笑聲傳來:“哈哈,說的也是。”
他并不真正期待那些玩意兒,她能快些回來便是最好的禮物。
“中原風格與西域風情結合的城市啊……聽來似乎頗為值得一游呢。”他微地喃語,心緒缥缈起來。
杯中聲音亦低微下去:“嗯,我真希望你也能來看看……”
昭言和其它小輩在盈輝堡洛家商行留宿了兩夜才回到洛家莊,埋名因不能确定他們抵達的時辰,便在後院房裏等着,聽聞前院傳來熱鬧笑聲,心中一喜,随即要去迎接,甫穿過門洞,一聲朝氣喊聲便貫入耳中。
“埋名!”
心頭微震,不由屏息注視容光煥發的昭言朝自己奔來,俊秀臉上的燦笑灑得他一頭一臉。昭言親熱地一把抱住他,就像以前那樣,旋即松開手,笑道:“埋名,我回來啦!”
埋名從剎時的錯愕中回神,寵溺地撥了撥她微亂的額發,柔聲道:“什麽叫‘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可懂那滋味了。不過幾日未見,昭言好似長肉了?”輕輕捏了捏她豐潤嫩頰。流目一看,長肉的不只昭言,那些一同前去盈輝堡的孩童個個圓壯得很明顯。
昭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盈輝堡好多沒吃過的西域吃食,我貪嘴,衣服都變緊了。不過埋名怎麽反而好像瘦了些?”詢問地看向藏鋒。
“不過是莊裏廚娘這幾日所燒飯菜不合胃口。”埋名淡淡道。
“……”既然主人這麽說,藏鋒便當作自己不知他“昭言不在便飲食無味”的真正原因。
“對了埋名,你先過來!”昭言拉着他回到後院,一臉故作神秘的笑。“你閉上眼,在這兒等一等,我說可以才能睜開眼睛哦!藏鋒跟我來。”
埋名噙笑閉上雙眼,由得她賣關子。耳聽得兩人快步離去,不旋踵又回來了,昭言嘻嘻笑道:“埋名,你可以張開眼睛了。”
一股怪味撲鼻而來,埋名有不好的預感,忐忑睜開眼,面前赫然是一顆距離自己極近的小小羊頭。那被昭言舉在眼前的白毛羊羔被埋名迅速後縮的動作一吓,驚慌地咩咩連叫起來。
“埋名你看!好可愛的小羊是不是?”昭言的臉從羊後頭探出來,一臉開心并喜愛的笑意。
……好個似曾相識的情景啊。
“怎麽帶了一對羊羔回來?”他看向藏鋒面無表情舉着的另一只黑色小羊說道。
“這對小羊是我向一位來到盈輝堡做賣買的烏孫部大叔買的,牠們是同胎所出的手足,剛斷奶,那位大叔要将牠們各別賣給兩個客人,被抱走的一只拼命掙紮跑回另一只身邊,兩只緊挨在一起顫抖哀叫的樣子好令人心疼,我就買下帶回來了。”說着将小羊放到地上,藏鋒立馬效法,兩只小羊緊緊挨在一起四下張望,間或咩叫幾聲。
“我還買了其它特産回來呢!”昭言燦笑着拍了拍比她出門前還要鼓脹了數倍的行囊。她愛憐地摸着兩只小羊,道:“要取個名字,嗯……就叫小黑跟小白好了。”
“之前那只黑狗你也是叫牠小黑。”
那只小黑在幾年前被常來莊的鼓貨郎收養去了,說是路上好有個伴,每次回來昭言總要帶上肉骨頭去一敘別情。
“呃,那不然叫阿黑跟阿白吧。”
“……”不得不說,昭言取的名字總是非常……直接、不附庸風雅。
“我想把牠們養在咱們屋子中間的小天井那兒,這就不怕打擾到莊內其它人了,你說好不好?”她含帶懇求的眼神看着不喜動物的埋名。
想當初她也曾想将小黑狗養在那個碉樓外的小天井,讓他和牠培養感情。他淡笑:“你開心便好。”
昭言大喜,道:“太好了,我本來還擔心你不允呢!”開心得要上前摟他,卻被他不着痕跡地閃了開。
“……你還帶了些什麽回來?”
“啊,都在我囊裏,快來看!”
沒留意到埋名微見不自在的神情,昭言暫且放任兩只小羊一面認識環境一面吃起花圃內雜草,拉着他進房。外表看起來圓鼓鼓的包袱,打開來更是令人嘆為觀止,簡直是乾坤大寶袋。
“這是特産葡萄幹,甜得很,埋名你嘗嘗,藏鋒也吃吃看;這是孜然粉、白馍、粉條,這些東西一會兒我拿去竈房,請廚娘過兩天弄些烤羊肉串、羊肉粉湯什麽的西域食物來吃吃,你不能出門,我吃到好吃的、能夠攜帶的,就帶回來讓你也嘗嘗。”昭言沖着埋名笑道。
埋名沉吟道:“羊肉啊……據說羊羔肉嫩而不膻,可謂羊肉極品。”
“埋名!”昭言噘起嘴。
“哈。”
昭言知他不過是說笑,也不往心裏去,繼續獻寶:“這個呢,是石頭雕刻的盈輝堡風車紙鎮,藏鋒的是駱駝;還有這支狼毫筆是胡楊制成的筆杆,胡楊木梳給藏鋒。”
藏鋒捧着屬于自己的禮物看了良久,聲音仍是平淡:“謝謝少爺。”
買了這許多東西回來,卻沒一樣是給自己的,埋名心裏微軟,瞥見未被介紹到的折了兩折的白紙,伸手摸了摸,卻是作畫用的紙張。
“這又是什麽?”
“啊,那個啊……”昭言清秀小臉微微紅了紅,赧然道:“今天回程時大家在金翠洲歇腳,我們貪涼,都下溪玩水捉魚了。金翠洲五顏六色的很好看,我覺得惋惜,心想如果你也能看到這裏的景致就好了,忽然我就有個主意:我既然能把那些吃食玩意兒帶回莊來給你,那景色又為何不可呢?家主那兒正好有畫紙,我就要了一張,畫了金翠洲……”
不待她說完,埋名已然輕輕打開那張折起的畫紙。水墨凝幹于畫紙的特殊聲音霍喇輕響,那是張只有黑與白的畫,直立的畫面上方留白處寫着“金翠洲”三個大字,旁邊一行小字是作畫日,畫的下半部幾團疑似是樹叢的大片墨跡,細直的墨線看得出是樹身和小橋,斜斜撇過的幾條線多半是坡地。
埋名只是靜靜看着,未有評語,如此一來昭言更加窘迫,忙着解釋:“那個、我是第一次畫畫,畫得挺糟的……我會勤加練習的,埋名你、你不要嫌棄啊……”
“……嫌棄?我怎會嫌棄。”他的聲音低得幾乎沒有重量。
昭言聞言不禁大為放心,沉而有力地承諾道:“埋名,既然你無法離開洛家,那我就把天下美景都帶回來給你。”
埋名擡起臉對上那雙湛然生光的無垢碧眸,只是凝視她,凝視着,沒有回話。
“埋名?”
他微微一笑,複又将視線調回案上畫,目光低斂,心神卻已不在畫上。
必須透過她的眼、她的五感、她的天真心思,他才能看見外頭的世界……她越是為他費盡心思,兩股相悖情緒便越是浮現滋生,似蘿如藤地悄悄攫住他──欣喜之外,更生怨怼。
☆、(九) 有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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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道不同【上】
對鮮少踏出洛家莊去聞觸外界聲息的洛家人而言,年年的迎冬送夏,都不過是一次次不脫過往印象的雪妝葉黃,雖然周而複始得了無新意,卻也意味着今昔如常,歲歲安祥。
這五年來,洛家莊內能稱得上談資的,大概也只有家主和那一對雙生子了吧。
現任家主在當初繼任之時,身子就有些暫不成困擾的小病恙,後來慢慢地需要定時服用湯藥來調養,近年來身子每況愈下,雖不至纏綿病榻的地步,但已漸難負荷一莊之主的辛勞,諸多小事已逐漸放由幾位小輩以及他一向青睐看重的洛家小少爺洛昭言代為處理。
這位小少爺不過十六、七歲年紀,武藝外貌出挑不說,性情更是十分耿介溫厚,很為洛家老小所稱善。他經常來往盈輝堡視察家主交代下來的商行事務,一個多月前更陪同家主前往中原大城洽談營商,即日便要歸來──雖然同輩中出衆者非他一人,但他無疑是當中最勤奮最璀璨的一顆新星,就算是不懂洛家人事□□的閑雜人等,亦一致看好洛昭言未來接任家主之位。
相較于光明皎潔的洛昭言,他那孿生妹妹洛埋名就像是他光芒背後的陰影,平素足不出戶,只在主莊內才有機會見到本人;但機會亦是微薄,她像是莊內一位人如其名的隐士,過着世風無擾的清淡日子。
但凡人事物越是神秘,便越是勾人好奇心起。洛埋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十足名門閨秀的最佳典範,令莊內外對她的人品外貌各種胡想臆猜。
曾有驚鴻一瞥的人言稱,這位洛小姐弱如蒲柳,輕紗覆面,很有一股吸引人的神秘氣質,卻不料嗓音是她一大缺憾,粗啞如刮,令人聞之不敢再聞。據說她在十二歲那年生了場大病,不只嗓子受損,從此無法大聲說話,臉上亦留下了難愈的缺陷,因此才會覆紗遮掩。那些見過洛埋名幼時模樣的人喟嘆,可惜了好好一個漂亮姑娘,若無意外本應和洛昭言一般明亮出衆,經此病劫,只怕未來是難得好婚媒了──話說回來,這對雙生兄妹感情十分深厚,若洛埋名真的難得乘龍快婿,想必洛昭言也是十分樂意照顧她一輩子的。
洛家雙子,多半仍是未來數年衆人茶餘飯後的最佳閑聊談資了吧。
※
洛家莊的出入渡口陸續泊下幾艘行舟,二十來名各着本家服色和尋常服色的洛家人魚貫上岸,一行人臉上俱有着舟車勞頓的風霜之色,和終抵家園的歡欣笑容。
洛家主率領幾位商行要人和随行護衛前往中原談洽通商事宜,一來一往再加上停留的時日,耗時近兩個月,這還是昭言第一次離莊這麽遠又這麽久,當她踏上洛家莊土地的那一刻,幾乎要打翻她心頭滿滿的歸鄉喜悅。這幾年來行事舉止趨于穩重的她忍住激動之情,十分規矩地跟在家主後頭步入主莊,大廳上家主慰言幾句,讓衆人各自回院休息之後,她便再也按捺不住,快步去往後院。
堪堪轉過院角,一個單薄的身影猛然撞入她視野之內。搖曳竹影下,蒙面少女雙手交握在身前,靜靜伫立在那個專屬她和埋名起居的院落門洞處,視線就牢牢地鎖在她這個方向,似乎不曾有片刻稍移目光。
“埋名!”
昭言歡喜喚道,更是小跑起來。身着女裝的埋名面紗下的神情無可辨識,然而當昭言停在他面前時,發現他宛若谷底深潭的碧眸此時似有暗流洶湧,像要破出眼瞳,向她卷裹而來。
“埋名,我回來啦。”心情是激動的,開口卻是輕柔小心。不知怎地,她竟覺眼前此刻的埋名十分脆弱,好像自己稍一大聲就會震碎他似的。
埋名眸中潮湧未退,啞聲輕道:“你可回來啦。”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握得極緊,緊到微微顫抖,似正克制着什麽。
昭言有一瞬間很想抱一抱他,像小時候那樣,然而自從被他點醒男女有別之後,兩人便再也無法如兒時那般在肢體碰觸上無拘無束,因此她只是以用力反握來響應他,臉上暖笑不減。
兩人五年前起始陸續面臨種種挑戰他們交換身分的考驗,先是昭言身為女孩兒無可避免的來潮,再是兩人身形外表先後顯現各自真實性別的特征,要是沒有埋名的擅于掩護及指導應對,只怕其颠倒陰陽之計早已被人識破揭穿。
尋常雙子中多半有一人較弱,加上原為死胎,埋名身板就男子而言稍嫌瘦弱單薄,着上女裝卻反而不會令人起疑,然而逐漸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開始轉沉的嗓音以及隆起的喉結必定會出賣其僞裝,因此藉面紗巧妙遮住臉頸,再将其實低沉悅耳的聲音壓得如老妪般沙啞,由昭言之口對外解釋他因病而傷其嗓,便堪稱天衣無縫。
而昭言原就是秀中帶俊的樣貌,一雙明眸尤其英氣昭昭,束起鴉發,略微壓低本就不如一般女孩尖銳高拔的清嗓,再以男裝混淆視聽,雖然看着俊俏秀氣而不顯剛硬,倒也不至于令人懷疑是假。就是那益發凹凸有致的體态即使在胸上縛以長巾亦是效果有限,只好在男衫外頭再罩一件長比甲,掩其醒目惹眼;纖細無喉結的頸項亦是破綻,便以高領或立領掩之──每每思及這些瑣碎卻至關緊要的小細節,昭言總是慶幸身邊有埋名處處為她斟酌思量。
“時日漫長,左右我無所事事,打點昭言所需倒也不失為一種樂趣。”埋名曾如是說。
既是如此,她便幹脆放手由他打點她日常一切,也是希望可以稍微排解他不能出莊的厭煩,并轉移他仍未有血縛解法進展的陰沉心緒。
此刻埋名眼中碧濤已平,溫顏一笑:“這一路舟車勞頓,怕是累壞你了,我已讓藏鋒去竈房拿些點心過來,我們回屋去吧。”
昭言笑應着,先回自己房中略事梳洗整理,複又從行囊裏取出幾樣物事,出房走往埋名屋。步至銜接小天井的門洞處,心有所系,不由得停步去看,五年前她抱回來的那一對羊羔早已長大,阿黑正卧在地上休憩,阿白則在飼盆前嚼草──為了不讓羊兒将洛家莊院內草皮給啃禿了,昭言十分留意牠們飼盆裏的草量,平時埋名是不管喂的,但遇她外出不在莊的時候,埋名倒也不會置身事外;雖不知是自己親喂或是交代藏鋒,他總歸是放在心上的。
再回頭面對這處起居院落,生氣之勃旺雖不如莊外,花彩之鮮豔亦不比前院,然而眼前所見青石爬藤、繁葉微花俱透發着一股安逸娴靜,令自己因身攬莊務而時時緊繃的心神得以療慰,在外所受的煩愁諸事盡不值一哂了──輕淺笑意不覺抹上眉宇,昭言心中既暖且軟,不由恍恍思忖:
此間究竟有着什麽,能有這般遮風避雨之效、令自己無比松神心安?
悅耳嗓音驀然入耳:“昭言,發什麽呆呢?”
她心頭微微一動,凝眸望去,那一雙眼型與自己幾乎同刻同印、眼神卻迥然兩異的眼睛正脈脈注視着自己。昭言睜大眼看着埋名,答案剎時劃過腦海,令她心頭雪亮。
“怎麽,想着什麽了?一臉恍然大悟的神色。”
“埋名,方才我心裏還想着,為何咱們這院落能如此令我心神寧靜,在外頭久了累了就想回來,”昭言笑顏如煦,“那是因為有你在等着我啊。”
心弦如撥,埋名眼中慢慢聚起笑意,暖得足以銷冰融雪。他深深凝視她,柔得能可化石熔鐵的嗓音低聲輕喚:“昭言。”
“嗯?”
埋名閉起眼眸,面紗底下的唇仍是高揚,深深吸氣抑住胸臆間幾要沖騰出閘的滾滾熱潮,良久才輕輕籲吐長氣,睜開眼不帶痕跡地如平時那般春風微笑:“知道我在家等你便好,出門可別玩到忘記回來啊。”
昭言忍不住薄嗔:“我外出又不是為了玩。”
埋名哈的一笑,轉而催促:“沒事別老站着累了自己,快回房裏去坐,院裏經風。”
昭言笑道:“好。”尾随埋名進房,一見立在角落的黑衣少女便打了聲招呼:“藏鋒。”
“少爺。”
藏鋒語調和表情五年來不無改變,沒有更生動,只有更平淡,更加火眼金睛。她瞄了埋名一眼,一無外人他便卸下了面紗,自眼梢到唇角,乃至于臉龐每一線條,那歡喜愉悅都醒目到了極點。
桌上已擺了幾樣點心,昭言甫落座,埋名便遞來一盞茶,她掀開茶蓋,撲鼻不是茶湯清香,而是一團香甜氣味,赤褐液體裏浮沉着幾片老姜,飄舒着熱氣。
未等昭言疑問出口,埋名便道:“是紅糖姜湯,喝了吧,會令你舒坦些。”
昭言先是一愣,俊面随即大紅特紅。埋名怎會知道自己正逢月事的?莫非是每日藉熱海之水聯系時,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可是,她提到過嗎?這到底……她真是好想問好想問、但又羞于問出口啊!
耳聽得他又淡定道:“材料易得,準備也不費事,就是出門在外也別忘了喝些。”
昭言含糊答應着,小臉低垂得幾乎要貼上杯面,順勢啜了一小口姜湯……唔,還挺好喝的。
“材料我已經替你備好了,等會兒回房時順道拿過去,下回出門記得帶上,在莊時就來我這兒喝吧。”
“哦……”埋名真是的,說起女兒家的隐私竟然跟閑聊天候一樣面不改色……這事再說下去她就要招架不住了,趕緊岔開話題:“呃、那個,快看看我這趟帶了什麽回來給你!”
埋名将一碗仍冒着熱氣的紫玉湯團推到她面前,順着她的話問道:“是什麽?”
昭言将一只細長木盒放到他面前,笑着:“你打開看看。”
木盒雖然樸素無雕刻,但木質上佳,滑細有光,埋名掀開木蓋,盒內一柄金漆雲紋缭繞的黑檀折扇托于黃綢之上,金漆填刻細膩,扇柄平滑光潤,扇頭齊整,墨黑扇面描着金邊,作工十分精美,一看一撫之下便之不是俗貨。
“我一眼看到這柄折扇就想到你,尤其它扇面無圖彩,更顯得雅致不俗,非常适合你。”
埋名執起檀扇把玩幾番,展開的扇面隔在兩人之間,原是無意之舉,卻正巧遮住了昭言雙目以下的面容,昭言揚眉,扇子之上漾起潋滟笑意,扇子之下洩出清澈笑聲。
埋名神思乍頓,唰地收起扇,雙手緊緊一握,擡眼微笑:“花了你不少銀子吧,不過我很喜歡。”
昭言燦笑道:“你喜歡便好。”
埋名看向原本和扇盒放在一起的兩張畫紙,道:“那麽這次又帶回了什麽景色和有趣的故事給我?”
昭言閃動着眸采正要開口,正好讓埋名喂了一匙湯團,這才迫不及待地展開第一張畫,畫中屋舍稠密,人衆道寬,間或有楓樹點綴,是個擁有碼頭渠道的繁華大城。
“這就是我們這次去往的開封,據說是中原數一數二的大城,比盈輝堡要大上好多呢!我們之中許多人都是第一次去到中原,那裏的景物風俗和西域大不相同,幾雙眼睛都看不過來!不過大概是咱們盈輝堡也融合了中原樣式的建築,所以初抵開封時我倒未有強烈的陌生感受,不過和咱們這兒還是很不一樣的。對了,有洛家人在此城開藥堂行醫呢,聽說是數十年的老字號了,這也是我第一次在外地遇見自家族人。”昭言笑着續道:“開封城還有運渠碼頭,我們還目睹了河船入港時的拉纖景況,河岸上的人和商船上的人不分生熟,一同指點鼓噪着,當真新奇好玩得緊。可惜我們西域沒有這般地利條件,否則以河為運,不只運輸量倍增,可又比駝駱商隊要省時節力得多啦。”
難得見昭言如此滔滔不絕,或許此趟真讓她不虛此行、大發新思了。埋名含笑任她興致高昂,頗感興趣地端詳昭言五年來技法大有進步的畫作,問道:“那仁義山莊在哪兒?”
“在這兒。”昭言指着自己細心繪出的開封府衙對門的氣派莊院,“此次我們前去皇甫世家談洽玉石買賣,伫留中原的期間都在仁義山莊叨擾了,皇甫門主對我們一行人十分照應,還尋了門務空隙帶我們去到城外的丹楓谷賞楓呢!”
說着翻開第二張畫,畫中是俯瞰視角,順着回旋黃石之道而長的楓樹在谷底密成林蔭,環擁住一方湖潭,沉黃豔紅燦金湛青,用色十分鮮豔大膽,埋名素知昭言的畫一如她的人老實,向無誇大渲染,想必真是如此絕美之景。
昭言道:“咱們西域的秋季胡楊金黃壯闊,中原紅楓卻是美得凄絕。由上頭往下看去,正午之前的陽光照入谷底潭面便是一陣白光閃爍,好似灑了把水晶在上頭一般,煞是好看。只是我們未下到谷底去,前門主和前門主夫人的墳茔便在潭邊,我們覺得下去游玩不妥,皇甫門主亦直言了不願有人打擾該處。”
“皇甫前門主……”埋名略想了想,道:“過往曾聽聞皇甫世家輝煌之時曾擁有一柄名喚長離的家傳古劍,劍中蘊有劍靈,推算起來應當是前門主那一代的傳說,現任門主可提過到此事?”
昭言搖頭,“倒并不曾聽他提起。此劍有何重要或古怪之處嗎,難道與九泉有關?”
埋名一笑:“只是忽爾憶起罷了,倒不是什麽緊要之事。說來長離劍的傳說也僅止于此,想必是事關皇甫世家隐秘才未得更多流傳;若其傳說為真,皇甫門主自也不可能向外人透露。”
昭言唔了一聲,不由好奇:“怎麽埋名你會知道這些事?”
“數十年前中原武林以四大世家馬首是瞻,皇甫為其一,當中有一門上官家,根基便起自西域,和西域諸國有行商來往,財力勢力皆十分雄厚,當時洛家即便在興旺之期,亦不能與之相比。”埋名淡淡道:“不過上官當家一脈的人格并不出彩,行事作風亦多稱卑劣,漸不為西域人所喜,後來便轉往中原發展了。”
“原來是這樣……”數十年比之兩百年,他能知曉這些事跡也不奇怪了。
一直握在手裏的檀扇在掌心輕敲兩下,埋名輕哂:“當年的四大世家抵不住魔教之亂,如今在中原盡皆銷聲匿跡,那皇甫一門曾經風光一時,後為魔教所重創,此後便江湖沉寂,不見東山再起之勢。說起來,可不正與咱們洛家現況頗有同病相憐的意味?”
他語中譏诮昭言過往亦常聽聞,已習以為常,今天卻不知為何聽在耳裏刺在心頭,竟是不太舒坦。她一時無言以對,片刻方道:“皇甫門主正凜仁厚,仍懷抱振興皇甫世家的理想,不曾言棄;雖然現今不比當年,但皇甫一門依舊心系中原安危,開封城民對皇甫家亦多敬仰,我是十分心折皇甫門主的理念的。”
埋名有些意外她的反應,放柔了聲音:“昭言生氣了?”
昭言沉默良久,垂目道:“前往開封的路上遇到幾批打劫的匪徒,都讓我們擊退了去。自我習武以來不曾離開洛家莊太遠,以往動武也大多是為了驅逐危險野獸,這還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對歹人,能夠護住大家,我心裏十分開心……”
隐約能知接下來她欲說之事并非自己所喜,埋名語聲漸冷:“昭言想說什麽?”
一直安靜立在角落的藏鋒不由得看了過來,昭言捏着拳頭,竟是感到緊張,踯躅了好半晌才終于下定決心,擡頭看向埋名。
“埋名,我……我找到想做的事了。我想讓天下人記得我的名字,我想振興洛家!”
(待續)
☆、(十) 道不同【下】
“埋名,我……我找到想做的事了。我想讓天下人記得我的名字,我想振興洛家!”
她此言說得擲地有聲,埋名卻是一聲嗤笑:“振興洛家?好個遠大志向啊。但我的畢生夙願,可是解除熱海血縛、毀掉這個囚困了我兩百多年的洛家呢。”
昭言随即無語,面露不忍之色,低聲道:“一解開血縛,水源便會失固,屆時盈輝堡、金翠洲、還有那些依仗洛家水源過日子的人們可該怎麽辦?”
“你倒是慈悲為懷,但他們與我何幹?”埋名森然目光射向她,“難道你只同情那些無關緊要的人,卻無視至親之人的痛苦?”
“不、不是的!”昭言連忙否認,聲音強硬不起來:“我、我只是覺得失去水源對這一帶的影響實在太大了,不只是人,那些動物、草植……任何生命都離不開水,尤其是這般幹旱的西域,水比黃金可貴太多太多了……”
“你可別忘了,雙子早逝的詛咒也得靠解除血縛才能化解,你要留住水源,就等同是犧牲自己的性命,你明白嗎!”
“我知道,我也想過,可我覺得……”昭言閉了閉眼,低語:“如果我只能活二三十年,那麽用我這短暫的一生為周遭百姓多留住幾十年的水源,我不會不甘……”
埋名十分惱火,咬牙道:“你甘願,卻以為我也會甘願?”
昭言柔和地看着他。“埋名,你可以不斷借命重生,這一世若找不到解除血縛的方法,以後也還有機會再找,而我……”
埋名倏地打斷她:“出去。”
“埋名,你聽我把話說完……”
他怒斥:“出去!”
昭言咬着唇,低頭緩緩起身走了出去。埋名怒瞪阖上的房門,惱她竟真的聽話離開,而不是溫言寬慰他,看來她是真的擇定了主意,寧願與他發生沖突,也不願為他放棄想法。
她要舍棄他嗎?為了那群吸啃他倆血肉的自私之人,她真要舍棄他嗎?
埋名怒極反笑,壓抑的低笑聲陰郁瘋狂,他猛地一揮手将桌上糕食畫物掃落在地,器物砸摔的破碎聲響似都飽含着他滔天怒氣。
什麽叫做他可以不斷借命重生、可以下一世再尋找解法?她就這麽冷血心狠,可以眼睜睜地看着他繼續在無止盡的地獄中痛苦掙紮,而無視他兩百年來對解脫囚牢的激切渴望?
他越想越是心痛憤恨,緊握着檀扇的手乍起金黃光芒,意欲将扇子毀去,突然有人阻止他,橫過怒目看見藏鋒神色冷靜,聲音沒有起伏:“你會後悔。”
“……”
埋名還瞪視着她,卻已無動作,隔着門扉,昭言的聲音低低傳了進來。
“埋名,你聽我把話說完好嗎?我不是要阻止你解除血縛,我在外行走時一直替你留意着九泉消息,只不過還不曾打聽到什麽……往後我也會繼續留心,若有線索,決不會瞞你。我、我只是覺得解除血縛之法太過渺茫,你已經耗了兩百多年卻仍無所獲,爹也因此而……”
喉間一梗,不由得停了停,趕緊又拾掇了情緒,免得埋名不願再聽:“你有很多時間,可是我沒有。你還記得爹死那時我對你說的話嗎?若真的遍尋不着解法,我也願與你一起生、一起死,可是在我死之前,我想讓洛家再起興盛,留下我洛昭言的痕跡,這才不枉我這一生。”
“……”
外頭再無聲息,藏鋒瞟了若有所思的埋名一眼,默默地收拾滿地狼籍。
……昭言究竟為何會有振興洛家的念頭,就因為在盜匪之前保護了衆人……?猶記得她第一次說要保護的對象便是他了吧,因為他是她唯一的親人、她重要的手足。因為重要,所以不能失去;因為被寄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