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厚望,所以希望自己能夠成為助力,即使是犧牲自己亦在所不惜──

不正和兩百年前自願走上祭臺的自己一個樣子嗎?埋名不由自嘲。

細細想來,她第一次去到盈輝堡、夜裏和自己聯系時便隐約流露出想留住水源的念頭,只是當時的她年紀尚小,或許仍捉摸不清自己真正的想法。

──盈輝堡和咱們洛家莊之間還有個金翠洲,那兒有綠地和溪流,還有許多可愛的小動物築巢定居,是個很明媚的地方,我真喜歡那裏。埋名,盈輝堡和金翠洲,都是得利源自洛家的水源呢……

──失去水源對這一帶的影響實在太大了,不只是人,那些動物、草植……任何生命都離不開水,尤其是這般幹旱的西域,水比黃金可貴太多太多了……

也許她是真的很喜歡這幾個長年來去、于她而言可以稱之為家鄉的地方吧,因為她親身去過、親眼看過、親自接觸過,所以她知道那些地方有多美麗怡人,那裏的人和動物、花草繁樹和清溪流螢,有多令人打從心底生出溫暖喜悅……那都是他能夠理解卻無法體會的,因為他哪兒都去不了,什麽都看不到、接觸不到。

他只有她。

──埋名,你有很多時間,可是我沒有。你可以不斷借命重生……而我……

他身子陡然一縮,好似正遭受極大痛楚,藏鋒迅速來到埋名面前,見他手緊壓住心口,她聲音平穩卻透出關心:“主人?”

“……我沒事。”語聲壓抑。

藏鋒注視他一會兒,點頭回到原位。埋名出神半晌,來回輕撫檀扇,忽道:“還好有你。”

藏鋒淡目微見訝異,随即低斂眼眸,說了句:“畫的邊上留了點跡,但大致無損。”

埋名看了看藏鋒拾起的兩張畫,适才惱怒之下不思後果,所幸畫仍完好。歉疚之餘想去找昭言,卻沒想到一打開房門就看見她就抱着膝頭坐在門前。

“埋名……”她擡起頭有些發愣地看着他。

埋名剎時着惱:“你現在什麽身子,竟然坐在冰涼的地上,不怕以後落下病根嗎?還不快起來!”

昭言連忙站起,小心翼翼地觑他臉色。

“埋名,你不生我氣了?”

埋名默了默,緩下臉道:“你一旦堅持了什麽想法,就是十頭牛也拉你不回;但若要我放棄解除血縛、放棄毀滅洛家,那也是絕不可能的事。你我雖意願相悖,但就這兩樁事上,我不阻你,你也不可故意妨礙我,如何?”

昭言大喜,點頭如搗蒜:“嗯!”

埋名輕嘆一聲,心情複雜地憐撫她的發。要在小時候,兩人鬧了別扭或是她被他冷落,她肯定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撒嬌到他願意理她為止;如今他們為了各自不同的選擇起了龃龉,她雖然傷心難過,卻已不會再為此哭泣……歲月于他似白駒過隙,于昭言卻是識見與堅毅的積累,逐步形造了她自身的理念和堅持,不再是個無識無知、随波逐流的小孩了……

“埋名……”

他拉回神智。“怎了?”

昭言碧汪汪的大眼可憐兮兮地瞅着他,男裝打點下的俊秀臉蛋流露出女兒家的嬌氣,埋名心弦一動,聽她說道:“我好餓。”

他一愣,擡眼望天,果然已至晚膳時候,她才迢途返家,适才又未吃下太多東西,也合該是餓了。藏鋒捧着那些碎瓷殘屍自屋中走出,平聲丢下一句:“我去吩咐備膳。”

埋名望了望藏鋒,又看向昭言,終于忍不住笑嘆一聲:“進來等飯吧。”

昭言剎時笑靥敞亮,腳步輕快地跟在埋名身後進屋。

便如人前為男,人後為女,雌雄莫辨,實為同一個人;不論是懵懂年幼,抑或長大成熟,昭言也依然是他的昭言啊。

數月後,洛家莊迎來了雙子生命中第二次大祭。

前院是籌整祭祖之禮的奔波忙碌,雙子院落卻如鬧中取靜的清修之地,不與紅塵糾纏的隐世姿态。

一個約莫十歲的粉□□童來到院落門洞處探頭探腦,想踏入又不敢真的跨出步伐,就怕撞見那個令人不敢親近的大姊姊,糾結片刻後只好朝內揚聲喚道:“昭言哥,昭言哥!祭祖就要開始了,我們一起去塔樓吧!”

正窩在埋名屋裏的昭言聽出那是洛餘恩洛管家的女兒、他們的堂妹洛寧,便向藏鋒道:“你去跟小寧說我身子不太舒服,不去祭祖,讓她自個兒過去吧。”

洛餘恩是洛望平的堂兄弟,老實忠心,常年在盈輝堡管理商行,逢年過節才會回到莊來。昭言憐惜洛寧獨自在洛家莊生活,不免格外照顧她,因此洛寧自小特別喜愛昭言,只要昭言在莊,她便隔三差五地來尋她,但就是不敢越此雷池一步,因為洛寧身為女孩子的敏銳感覺告訴她,那個在此院落起居的埋名小姐、昭言哥的雙生妹妹,對自己非常不待見。

同在屋裏的埋名聽見昭言如此說,微一忖量後反而道:“藏鋒,告訴她稍待片刻,昭言一會兒便與她同去。”

昭言愕然:“埋名?”

“昭言是因為我而不去的嗎?”

昭言點頭道:“嗯,這日子……我不想去。”

她還記得十年前他告訴她的事呢……埋名眼神頓軟,心頭十足溫暖。

“傻昭言,你該去的。”

“呃,為什麽?”他明明那麽恨……

“你不是想振興洛家?那麽最直接、最有力道去振興洛家身分的,不就是家主之位?”眼看昭言一臉訝異,埋名搖頭輕喟,內心卻禁不住愉悅。

昭言不懂得逢迎變通,只知道蠻幹,就是未曾深思快捷方式;可也正因為這般耿直天真的她,才是他心心念念的昭言──也罷,有他在,自可填補她的不足。

“十年大祭是洛家莊最重要的日子,不論是對家主或一般族人而言,祭祖尤其不可有失,誰要在祭祖之禮上出了岔子,誰就給全族人留下負劣印象。家主身體情況大不如前,誰都看得出他早就在物色接任人選,昭言可別告訴我,你呆頭鵝到什麽情勢都看不出來。”

昭言被他如此一說,不由思忖起來,聽埋名續道:“在外,你已頗具聲望,洛望平在世時亦累積了不少人脈,都可為你所用;在內,家主對你青睐有加,待你直若嫡出,昭言就算無感,應也不少于自外人口中聽說。你已占盡先機,若不多加留意小心,讓觊觎家主位置之人捉住了你的小辮子窮追猛打,也是一樁麻煩。”

昭言聞言臉色微變,急忙道:“我、我并沒有觊觎家主之位,我并不是為了當上家主才──”

“昭言勿急,”埋名微笑安撫她:“你的一切努力都只是為了證明自己,我明白。我只是想讓你知曉,你如今擁有多大的優勢、以及你可以如何将自身優勢運用在你的目标上頭而已。”

昭言微一沉吟,想到那些對家主逢迎拍馬之人的嘴臉,臉上不自禁流露出排斥的神色:“你這是──要我去争奪家主之位?”

“使盡手段謂之争奪,正大光明謂之争取,稍微轉念,昭言便可不再糾結。昭言不喜不求的,我自然不會強加于你;但若是你心懷渴念的,我費盡心力也要替你出手回護。”

他說得輕描淡寫,當中的認真懇切卻殷實不假,昭言不禁大為動容。埋名把玩着手中檀扇,續分析道:“雖然洛家另有幾位家主合适人選,你還不是十拿九穩,不過只要你待人處世一如既往、不松懈平時努力,你拔得頭籌的機會仍是最大,我毋須亦不願讓你沾染肮髒心思;但對于能可預見會産生不良後果的言行舉止,我自該出言點醒。不論理由為何,缺席祭祖之事可大可小,十年之前你年紀尚小,因足傷而未與儀禮,兼之家主是你父親,旁人自不會說什麽;但若這一次再未出席,家主不拘小節便罷,若是他因此對你心懷芥蒂,倒可惜了你在他心中一向的好印象。”執扇在掌中一敲,如定音之槌,他展顏一笑:“言盡于此,昭言可以好好想一想,過不言悔便好。”

昭言經他一番好言釋意,已漸放下心中成見,認真地思索起來。埋名不禁莞爾搖頭,想她定是忘了外頭還有個洛寧在相候,那小丫頭雖可置之不理,但此時此刻确實容不得她在這兒想到天荒地老。

正要再開口勸進,昭言擡起頭看向他,忽道:“我若當上家主,對你是不是有好處?”

埋名一頓,挑眉坦然微笑:“不錯。能夠動用所有洛家資源在外打聽尋訪九泉消息的,當非家主莫屬,不過此乃附加價值,非我助你的本意,就不知昭言介不介意我這層私心了。”

“只要不是讓我昧着良心做的事,能幫上你自然最好。”昭言沉吟道:“若家主之位不僅有助于我的目标,于你也有幫助的話,那麽的确再無比家主更有利的位置了。”

埋名忽爾收扇,靜了片刻後方道:“我倒想問問昭言了:若日後你在外打聽到解除血縛之法,而那方法卻十分傷天害理,你會一五一十地告訴我嗎?”

昭言認真地想了想,正色道:“我不會瞞你,但我會盡我一切之力說服你、阻止你。”

埋名聞言身軀輕顫,低喃:“昭言啊昭言……”語音竟似遏制着激動。

“埋名?”

埋名深吸口氣,抑聲道:“無事。”

昭言心思直白,向來挖掘不了他刻意隐藏的心思,他要是語帶保留,她再追究也是白費力氣,于是擱下此事,語帶遲疑道:“不過埋名,我去參與祭祖你當真無所謂嗎?”

說來說去,她最在意的仍是他啊。埋名心底烘然,玩笑開解:“那祭的是什麽祖,我不正在你眼前嗎?”

昭言大愣,剎時豁然開朗,不禁大笑起來,澄澈目光柔和地注視他,颔首道:“好,那麽我去啦。”

“去吧。儀禮完成別耽擱太久,去街上買些糕餅回來──可別又壓爛了。”

一言勾起幼時回憶,昭言又是一陣朗笑,應諾一句,在埋名的含笑目送下跨出房門。

她和洛寧會合的談笑聲逐漸飄遠,終至無聞,埋名抑止不住地低笑起來,聲輕如絮,若喜若嘆:“昭言,你還是天真不變,可教我如何是好呢……”

語音倏止,深深吸吐平息心口劇疼,埋名低擡的目光裏陰沉中飽含決絕。

必須盡快找到解除血縛之法,要快!

(待續)

☆、(十一) 家主聯姻

莺啼破曉,棂透初光,房中人執筆輕蘸胭脂,對鏡細描額妝。妝如花,又如焰,襯與深邃碧眸、紅衣流火,恰似落英浮青池,熾炎濺飛熒。再系額飾,結發珠,覆面紗,美人如許,鏡前端娴。

遮面佳人年華才過桃李,眸采卻似看盡人間風霜,有如停滞不動的潭水,碧色深處垢着一層腐朽。她──他,深深凝視映在銅鏡上的自己的眼,那上頭恍惚浮現另一雙眼型與自己同印同刻、眼神卻像漱石清泉般明淨的碧瞳,清泉與深潭重疊,泉又取代了潭。長睫輕眨,那一雙泉澄美目泛起笑漪,如五年前扇上盈盈彎目,佳人恍似成為真正的佳人。細工妝容皆以她為本所畫,這一身扮相若真在她身上,在她身上……

洛埋名阖目,再睜開時,銅鏡上的眼神依舊沉如死潭。

流年無聲,倏忽又過了五年。弱冠桃李,外型容貌大致抵定,年少時看着一模一樣的臉孔,如今也只剩這雙眼睛還有些昭言的影子,他一如過去經驗,是越長越像那個曾經的、真正的自己了──這才好。以往,他不屑與那些「他的雙生手足」面如同模;現在,雖喜日日見到昭言,可也不想“睹面思人”,像在提醒着──提醒着什麽?洛埋名目泛輕惑,總感覺這幾年有個什麽念頭在心裏模糊飄忽,卻又缺乏引子令其成形。

院外忽起孩童嬉鬧聲,打斷了洛埋名的思緒。他眼微眯,安靜伫立在角落的藏鋒讀懂他心思一般,徑自開口:“應是護衛院的孩子。”護衛院的孩童天未亮便得起身鍛煉,本莊內又無其它孩童,一大清早會這般鬧騰的,大概也只有他們了;只是他們向來乖巧,不知發生何事令他們失了規矩。

洛埋名不悅道:“将他們驅遠點。”

藏鋒卻凝神細聽外頭而未有動作,須臾說道:“主人,那之中似乎有家主的聲音。”

“怎會?”他未曾習武,耳目不如藏鋒聰銳,聽不出深院隔牆之外的人聲區別。昭言出外洽事數日,昨夜聯系時才說應當今日午後才會抵莊,為了出院落相迎,他這才換上女裝──昭言當上家主之後,在她的要求之下,莊內人未得允邀不會進到他們所起居的後院,是以平日他若不見外人、不出到院外,便會着以尋常書生裝扮。

不過藏鋒一向極少出錯,洛埋名狐疑之下啓動監視秘法查看,發現莊內果真比昨日多了一人。他立即起身出房,走入清晨的微涼之中,越近門洞,院外人聲便越清楚,他心一跳,不禁加快腳步。

前院一群孩童團團圍着一名高佻修長、鴉發高束的俊秀青年,七嘴八舌笑鬧:“家主哥哥你輸了,換你當鬼!”

“家主哥哥當鬼,家主哥哥當鬼!”

“快給家主哥哥蒙上眼睛!”

“蒙眼睛,蒙眼睛!”

當中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洛寧雙手叉腰,嬌聲訓道:“你們這些頑皮精,昭言哥才剛徹夜趕路回來,要先讓他休息才是,你們別再纏他玩了!”

洛昭言笑聲爽朗:“沒關系,我很久沒陪他們玩了,就一會兒。”

“真是的。”洛寧噘着水唇無奈嘆了口氣,讓步道:“好吧,只能一會兒,昭言哥你就得去休息哦。”

“哈哈,好。”

一衆孩童大聲歡呼,将繪着小貓小兔子小烏龜的遮眼布條綁在洛昭言眼上,繼續玩起鬼抓人游戲。洛埋名在門洞處含笑望着和孩童們打成一片的洛昭言,她向來不端家主架子,惹得莊內小輩從來不怕她,但對她卻很是言聽計從。他不喜那些孩子瓜分了昭言和他的相處時間,不過勉強能夠讓步,只因和他們在一起玩耍時的昭言一舉一動、一颦一笑,總會不經意流露出兒時的童稚天真,少了些不知是本性如此、抑或是洛望平身死之後所需面對一切而催逼出來的穩重。

兩年前前任家主病重而逝,洛昭言不出所料繼任了家主之位,家主管理職責重大,必得樹立威信,既要能震懾內外又要能令人信服,當時年方二十的她不願因年紀為人輕忽,凡事只要能力所及便親力親為,格外注重進退應對,兩年歷練下來使得她益發自信大器、灑脫豪爽,再加上洛埋名在背後為其指點商場經營門道,于盈輝堡九家龍頭商號集結的歸九堂中本就占有一席之地的洛家商行更漸有聲勢高升的氣象。

不過洛家眼下還稱不上榮景,離洛昭言振興洛家和揚名天下的目标仍有一段距離,是以她仍努力不懈,努力得像要拼出全命,不懂保留。洛埋名很是喜愛她不懂取巧的傻直和全力以赴的拼勁,若她能長命百歲,肯定會在自己所擇之道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吧……思及此,洛埋名臉色晦暗下來。

昭言一步步踏實地走着自己的路,而他卻是原地踏步,毫無進展。也是在兩年前,那時昭言繼任家主不久,某日他驀地感受到來自九泉的強烈靈脈擾動──九泉守護僅能感應自己守護的泉眼,但受血縛者卻可感知九泉相系的靈脈動靜,那一次的靈脈擾動非關熱海,而是某處泉眼遭受變故所致。此番來自九泉的訊息睽違已久,令他欣喜若狂,然而該次擾動平歇之後便又再次回歸靜悄,恍如黃梁一場,他失望更巨,險些以極端手段洩憤,可他勉力克制住了──兩百年了,要在過往他自有守株待兔的耐心,現在卻怕待之不及;他也曾興之所便随惡念起舞,如今卻願意暫壓瘋狂殘忍的面目……皆因他心底有一處柔軟,軟化了他的瘋與惡,滋長了甜與喜,并萌生了某種不明的滋味……

不知是感受到注視目光,還是雙生子的特殊感應所致,正卸下遮眼布條的洛昭言心一動,回身相望,在看見熟悉身影之時綻出燦爛笑靥。那笑,比面對眼前孩童時的笑容更加純粹、更加毫無保留,宛如一股活泉入注心頭,竟令洛埋名悸動不已。

洛寧和孩童們順着洛昭言的視線望去,原本的笑鬧無忌立即噤若寒蟬,洛寧年紀較長,便成了之中發號施令的人,她趕緊向衆童道:“好了好了,別玩了,都散了吧。昭言哥,我先走了,你也快去休息吧,看你眼睛熬得紅的。”

洛昭言笑應着,洛寧離去後,她來到洛埋名面前,歉然道:“吵醒你了?是我不好。”

“早醒了,沒吵着。”洛埋名看着她略顯充紅的眼睛,柔聲道:“倒是你,不是說午後才抵莊的嗎,怎地徹夜回來了?”

洛昭言嘆了口氣,“最近事忙,忘記先前應承了一個約,昨夜臨睡才想起,只好星夜趕回來了。”

“什麽約?和誰?”

“是一位名叫方城的方兄弟。他方家商行前一陣子才來盈輝堡設點,我們在商鋪裏過見過幾次面,我對他印象頗佳,便交了個朋友。最後一次碰面時他正要回中原一趟,說希望再來西域之時能夠拜訪洛家莊,與我談些事,後來便傳訊與我約在今日。”

洛家莊和盈輝堡一帶的各項情報洛埋名和洛昭言同樣了如指掌,既然方家來到洛家勢力範圍營商,他自會多加留意其背景和動向。方城之名雖曾耳聞,但因此人殊無特別之處,是以他并未放在心上,此時聽洛昭言對他似有贊言,臉上登現不豫之色:“相交不深便稱兄道弟,身為一家之主怎可如此胡亂結交?別要是旁人居心叵測,想利用你的身分達成自己的目标。”

洛昭言笑道:“出門在外,靠的是彼此幫助,尤其經商更講求人脈,埋名你也是這麽說的。我與他交談過幾次,覺得他人品不錯才會結交,但你放心,我自會拿捏分寸,不會一下就對人掏心掏肺的。”

“話說得容易,只怕你得摔幾次跟頭之後才會真正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洛昭言知道他是為自己設想,也就笑了笑,任他叨念兩句。洛埋名輕哼一聲道:“那人要來便來吧,讓他候個一天半日也無妨,這般焦急着趕回,昭言是擔心我不會替你招待客人嗎?”

“當然不是。”洛昭言正色道:“既然約定在先,若無不可回避之事自是不該爽約。況且你不喜見外人,我才沒開口要你幫忙,再說我想起來時你多半也已經睡下了。”

“你有事,就算三更半夜都只管找我,說不定我正想起身吃個夜宵呢。”

洛昭言噗哧笑了出來,知他雖是語帶玩笑,卻并非說笑,因此一笑之後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洛埋名臉上這才稍有霁色,溫言道:“還沒用過早膳吧?”

“還沒。”

“那到你房裏一塊吃吧,吃過後你便歇上一歇,人來了我會喚你。”

洛昭言笑應:“好。”

藏鋒自去吩咐早膳,用過膳後洛昭言甫沾枕便睡了過去,卻不到半個時辰便被喚醒,熟睡之中乍醒腦袋反而昏昏沉沉,趕緊以盆中冷水拍了把臉,勉強振作起精神,上大廳接待來客。

大廳上已有婢仆奉上清茶糕餅,一中一青兩名男子坐于同一側。中年男子是随行的方家管事,青年是方家少爺方城,年紀與洛昭言相仿,生得五官端正,笑容自然,若非天生愛笑,便是對交際應對得心應手;他涉足家業已有數年,眼神卻沒有打滾商場日久累積的油滑老練,是個不易令人生出厭惡之情的人。

這會兒方城正津津有味地啜賞着香茗細點,一見洛昭言走入大廳便放下茶盞,拱手朗笑:“洛兄,好久不見。”

洛昭言微笑回禮,“方兄,遠道而來辛苦了。”

“我剛剛才和我家管事聊着呢,早前時時聽說這一帶水源豐沛,綠洲集中,我以為金翠洲的盎然生機已是開人眼界,想不到洛家莊更上一層樓,果真是聞名不如親見。這茶這點心、這人這屋式、這氣候這景致,連入莊都得乘舟,活脫脫是個江南水鄉,不說我還真不敢相信這是在西域呢!”

洛昭言笑道:“洛家先祖确實來自中原,先祖為了不使後人忘根,莊內屋舍全以中原風格建造;雖然洛家立業數百年來受到西域風俗影響日深,但我們依舊保有許多中原禮俗和規矩。”

“這麽說來,洛家莊便是中原與西域的揉合結晶了。我初次見到洛兄時心裏便想,洛兄身上既有中原人的豪情俠氣,又有西域人的灑脫直爽,這麽一比照,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傑哪。”

洛昭言經手商行以來,看慣了老奸巨滑,聽多了油嘴滑舌,于此向來不喜,但方城神情語氣皆直白坦率,這番贊美聽在耳中毫無刻意奉承之感,她心中并不覺得讨厭,遂大方抱拳笑道:“方兄謬贊了。”

方城意示管事将一個原先放置在地的物事抱上茶案,是個外罩蓋布的盆植。他道:“我聽聞洛家有個‘昙華洛家’的稱號,不知是否因洛家遍植昙花之故,又聽說洛兄另有一位雙生妹妹,正巧我方家在中原的花田中異生了一株并蒂昙花,我覺得新奇,一直舍不得賣出或研制成香料,倒覺得和洛兄很是般配,因此忝為薄禮,希望洛兄別嫌棄。”

他小心揭開了蓋布,但見數片形如舟舶的油亮葉片之間,向下垂生的長莖尾端擡揚處結着兩朵并蒂花苞,花須圍抱,大如孩童拳頭,分朝兩旁。

方城咧着一口白牙燦笑道:“我方家的花農知曉我十分鐘愛此株并蒂昙花,将它照料得極好,年年盛開燦爛。他一聽說我要将花運至西域送人,簡直比我還舍不得,天天向我唠叨照護之方,講到我耳朵都長繭,就擔心花在路上教我給養死了。花兒嬌貴,西域天候又惡劣,一路上我也是戰戰兢兢,要真不小心被我給弄死了,禮物可以再準備,奇花夭折可就令人惋惜了。好在路上沒出什麽岔子,瞧這态勢,多半這兩天夜裏就要開花了。”

洛昭言神色複雜地看着昙花盆植,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昙華洛家”的名號在外頭偶可聽聞,不過外人大多已淡忘其由來,洛家人被問及多半也不欲多談,于是常為人所誤解,但因而受禮卻是首遇之事。她本就極欲擺脫這個稱號,此花雖然奇特罕見卻難搏她好感,可若是拒絕了,失禮于人是其一,要被問及了原因,身為洛家之主的自己可也不願将“昙華洛家”的意思說與外人知……心裏暗暗嘆了口氣,想方城原是一番好意,無心之失自難苛責,因此只勉強說得出一句:“此花确實殊麗,有勞方兄一路用心了。”

方城心思伶俐,一見洛昭言頓失笑容便暗暗叫了聲糟,只怕是自己誤踩他人痛處了。他心思疾轉,思索着該如何弭平這份尴尬才好,見洛昭言卻是輕描淡寫地揭過,顯然不想說破此事,他十分懂得察言閱色,當即裝作若無其事,命管事将花覆上蓋布,免得對方看着刺眼,心想着找機會得去打聽打聽這“昙華洛家”若跟種植昙花無關,那又是何意思。

洛昭言問道:“方兄遠道來訪,不知有何要事?”

方城原本擔心那不讨喜的禮物會壞了自己在洛昭言心中的印象,連帶着影響自己今日目的,這時不着痕跡地觀察洛昭言,見她神色如常便松了口氣。雖只與這位洛家主見過幾次面,但已知她表裏如一,并非假顏作笑之人,于是重振精神,展開笑容道:“洛家主性情直接明率,我也就有話直說了。我這趟來,是想問問洛家主有無聯姻的想法。”

洛昭言訝道:“聯姻?”

“是啊,與我方家聯姻。”方城被她的表情給逗笑了,打趣道:“看來洛家主定是過于專注在打拼家業上頭了,以至于未曾想到成家一事啊。”

她倒不是不曾想到,兩年前繼任家主那時就有莊內長者提過成親之事,讓她含糊推辭掉了。一直以來,她的心願只有振興洛家、留痕于世,心裏從未容納過男婚女嫁之事,一是心知自己不得長壽,何苦拖累他人;二是她和埋名交換了身分,成親等同是揭穿兩人秘密……

所以說聯姻,是要怎麽聯?

“方兄的意思是……”

“洛家莊所産的香料有藥香和食用香,二者在西域一帶占市和評價皆是同業中最高,其中藥香雖有銷往中原,之中亦不乏中原少見的西域産出特殊用香,但在中原洛家莊的香料名號卻尚未打響。”方城本正色分析着,說到此突然笑了笑,“洛兄別這麽嚴肅看着我,我方家既想來西域插樁,當然得對西域各家商號有些通盤認識,所謂知己知彼嘛。洛家主對我方家想必也是了解過的了,我說得對嗎?”

洛昭言坦然道:“不錯。”卻是對他明人不說暗話的風格有些賞識,便收斂起冷目,微笑道:“方兄繼續。”

方城喝了口茶,續道:“洛兄必也知道我方家亦是經營香料生意,只不過與洛家不同之處在于,香料經營只是洛家商行其中一個項目,在我方家香料卻是首要。方家香料以中原産出的藥香為大宗,數代打拼下來占市近半,這幾年……不瞞洛兄,近十年來我方家在藥香生意上卻是有些後繼無力,占市年年降低,數年前我接掌了方家商行,一直在尋找突破現今困境的方法。”

洛昭言沉吟道:“所謂困境,莫不是與壽陽有關?據我所知,中原香料品質以壽陽城所産和方家所産二者最佳,壽陽自來便是香料重鎮,占市逾五成,再來便是自産自售的方家,而近幾年來壽陽香又有聲勢上漲之勢……”語畢驀地明白了方城用意:“方兄之意,難道是欲聯合洛家以抗壽陽?”

方城眼睛一亮,開懷大笑:“洛兄果真聰明人也,這正是我的打算!洛家若能與我方家結合,你可藉我在中原的藥香版圖拓展洛家香料在中原的營銷,我則可藉你西域特産香料的殊少性質來扳回被壽陽蠶食去的占市……說到此處,洛兄可心動了嗎?”

不得不說,就經營觀點來看,方城之言确實誘人,然而若只得以聯姻為合作條件,她就是再心動也只能放棄啊。

“方兄的眼界布局我十分佩服,若有其它途徑可以合作,我自有興趣,但聯姻一事請恕我無可答複。”

“唔……”方城摸了摸幹淨的下颔,忽問:“洛兄可是已訂了親?”

“呃?沒有。”

“可是已有了意中人?”

“呃,也沒有。”

“那麽,可是不喜如交易般的聯姻一事?”

“……啊?這個……我倒不曾深思過。”

方城又露出那一臉陽光燦爛的笑容,道:“那便請洛兄深思一回,念在我這般誠懇的份上,別那麽快拒絕我嘛。”

洛昭言幹笑一聲,心想不如留客一宿,明天再慎重拒絕一遍,以表自己确實“深思”過。忽覺眼角餘光走入一道紅與黑,一看卻是藏鋒。

“家主,主人請客人花廳一見。”

(待續)

☆、(十二) 頑劣

洛昭言一怔:“埋名要見客?”

方城先訝後喜:“傳說中的洛家主妹妹要見我?”連忙撫發振衣,轉身問管事:“我看着如何?”

方家管事上下快速看過一遍,點頭道:“很整齊,不失禮。”

方城悅然展顏,一副随時恭候的模樣,洛昭言表情一陣微妙,輕咳一聲擺手道:“方兄請。”

方家二人尾随洛昭言和藏鋒來到後院,在花廳相候的洛埋名娴靜端坐,一派大家閨秀的模樣,洛昭言心中奇怪,在外見聞或是商行相關事宜她每日都會和埋名私下讨論,這卻是他第一次主動提起要見客人,不知是哪個環節勾起了他的興趣。

花廳門扉大開着,方城甫踏入後院便對上廳中女子的視線,他憑衣色判斷她便是洛家小姐,心想這洛小姐看似文雅,盯着男人的目光卻一點也無羞赧回避之意,尤其越是走近,他越是發現她面紗之上的眼神沉冷得予人壓迫之感,令他寒毛直豎……他是被邀請入內的,不是有意擅闖香閨,沒必要以這麽有敵意的眼神瞪着他吧?

人進到廳中,洛埋名斂起冷态,刻意讓眼神流露出些許溫度,起身啞聲施禮道:“方公子來訪,我等本該在大廳招待,無奈小女子身染風寒,吹不得風,但又十分想與方公子詳談一二,只好有勞方公子移駕尊步,還請公子莫要介意這僻遠小屋,小女子在此謝過了。”

方城乍聞洛埋名故意壓低的粗啞嗓音時,眼神僅僅閃過一瞬驚訝,随即面不改色,拱手朗笑:“洛小姐多禮了,我瞧這院落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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