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靜安詳,倒是個談話的好所在。”

洛昭言卻是一臉憂心:“埋名,你受風寒了?怎麽沒告訴我,找洛大夫看過了嗎?”

一旁的藏鋒微地撇開臉,洛埋名掩嘴咳了兩聲,淺笑道:“不礙事的。客人請坐。”

方城微笑入座,心想洛小姐如此纖細單薄,想必身子底不佳,也難怪洛昭言這般真情流露,這對兄妹感情可真是好啊。

洛埋名道:“聽說方公子言道欲與我洛家聯姻,不知方家哪位青年才俊可為我的良人?”

洛昭言聞言不禁愕然:“埋名?”

方城也是詫異非常,早先一席話不知何時讓她聽了去,然而轉念一想,過後洛昭言多半也會說與她知曉,那麽她如何知道的倒不重要了,只是自己的目标本是洛家主,沒想到洛小姐竟然自告奮勇,真是難得罕見。

“呃,這個……在此之前方城不曾一睹洛小姐芳姿,亦不明洛小姐性情,是以不敢亂點鴛鴦譜,恐有辱洛小姐清格。”

“哦?那麽你現在見也見過、聽也聽過了,心中可有譜了?”

“唔,這個嘛……”方城認真思索一番,歉笑道:“講真話,我方家還真無可高攀洛小姐之人。”

洛埋名低笑幾聲,道:“方公子太謙虛了,可不還有你嗎?”

洛昭言又是一臉震驚,轉頭目帶詢問地看向藏鋒,後者只是一臉死平,語氣更平:“我什麽都不知道。”

方城更覺天雷驚炸,表面卻仍能處之泰然,哈哈一笑:“洛小姐莫開玩笑,方城已經娶妻啦。”

“那又如何?自來營商之家家業若大如棚蔭,那便廣開枝葉,多方開花結果共同經營把持,才不致使膝下無人而家業旁落。三妻四妾自古尋常,方公子何以踯躅?”

方城呵呵笑了兩聲,面不改色:“洛小姐所言确實常見,不過以洛小姐家世而言也該是正妻之位,為妾卻是委屈了。”

“我可沒說我要當方公子的妾啊。”洛埋名理所當然道:“方公子要真願意迎娶我過門,便可将現時發妻降格為側室,扶我為正,又有何難?”

洛昭言忍不住了,低叱一聲:“埋名!”

洛埋名不理會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方城,方城也依舊微笑完美:“此舉有違我願,确實很有困難呢。”

洛埋名輕嘆口氣,惋惜道:“想不到方公子與方夫人感情甚篤,堅不可破,那麽我自也不好壞人家室。不過要是妾室無妨,我洛家倒是還有幾位待字閨中的姑娘堪可為配,比如說,我盈輝堡商行洛管事的女兒洛寧嬌俏可人,正值碧玉年華──”

“埋名!”洛昭言已微見氣惱。

方城拱手笑道:“呵呵,我還不打算納妾,只能婉謝洛小姐美意了。”

洛昭言聞言不由得松了口大氣,已是冷汗浃背。耳聽得洛埋名又道:“既然方家無與我可配之人,想必欲聯姻的對象是我兄長了,卻不知方家有何人選,可否介紹一二?”

眼看自己斬得一将過一關,方城精神大振,語帶自信道:“方城有妹二人,大妹方庭,活潑率性,明麗照人,武藝傍身,上馬可射獵,下馬可掌廚,若能與洛家主為配,既可相伴行走天涯,又可攜手懲奸除惡,還不怕餓肚子!小妹方苑,風姿綽約,外柔內剛,喜愛莳花弄草,又擅女工和管理家務,若洛家主屬意小妹,不僅得一理家賢內助,出外辦事後顧無憂,回得家來更宛如踏入桃花源,身心俱暢──啊,差點忘了,我帶了畫像呢,洛兄過目嗎?”

“……啊?”

洛昭言聽得一愣一愣的一時反應不過來,倒是洛埋名将畫像要了去,展開細瞧一番,低笑道:“一個動如脫兔,一個靜如處子,又都是這般标致風流的人物,我要是方公子,可萬般舍不得将她們嫁出去啊。”

“若非經我把關過的上上之選,我自也不會輕易将她們交給別的男人。”方城贊賞的目光落在洛昭言身上,笑着:“洛兄我瞧着就極好,得趁別人捷足先登前快快訂下來當我妹婿,以免過後扼捥。”

“方公子所言深得我心,我亦不允許得不到我認可之人過我洛家門。”洛埋名将畫卷起歸還,緩緩道:“方公子無法為我在方家尋得良配,卻何以認為二位小姐與我兄長能夠白頭偕老、永結同心呢?方公子莫要以為我有意刁難,事關兄長終身福禍,又是将成為我兄嫂之人,實在不能不謹慎待之。”

洛昭言默默覺得這根本是在刁難啊,方城自然也感受得出洛埋名對他所提聯姻一事的諸多針對,心想這對雙生子一個直接明快,一個迂回隐晦,性情當真天壤之別,索性開門見山說道:“洛小姐質疑之處,當是未曾蒙面、未有交情的兩人,如何能單憑利益結合便攜手共度一生吧?要我說,還是人的決心罷了。雖說事前當然經過層層篩選,但既然雙方都懷有共同目的,那麽你情我願之下認定彼此便是今生互相協助扶持的夥伴,這不也是一種相處之道嗎?”

洛昭言支手輕點下颔,咀嚼着這一番言論,洛埋名問道:“方公子振振有詞,不知你與方夫人可是聯姻而結的發?”

“正是。”

“哦?”洛埋名饒有興味地看着方城因提起妻子而容光煥發的模樣,目中微透真正笑意。“方公子身為經商之家子弟的徹底覺悟,我是真正佩服了。至于你我兩家聯姻一事,我看……唔……”話聲倏止,他忽地手捂胸口,往洛昭言方向軟倒。

“埋名!”洛昭言大驚失色,眼捷手快地搶上前攬住他身子,比藏鋒更快了一步。“埋名!”

洛埋名眼開一線,喘不過氣般勉聲說道:“扶我……回房……”

洛昭言趕緊将他扶回花廳旁卧室,讓他躺上床後拉上被子覆好,伸手去探他額溫,掌下幹爽溫涼,不似熱病,也不知是什麽風寒這般兇猛,不禁焦灼道:“你先歇着,我去找洛大夫來!”

一轉身卻被洛埋名拉住了手,他道:“讓藏鋒去就好。”

藏鋒依言走了出去,洛昭言坐到床沿,責備道:“你身子不适便好好休息,幹什麽要見客?這般耗心耗力,要是風寒更加嚴重可如何是好?”

洛埋名瞟了外頭一眼,依舊壓着嗓音道:“事關你終身大事,我自然得關心了。唉,你若是娶了妻,對我可就不會再這般上心了吧……”語氣竟是哀婉。

洛昭言失笑道:“胡說什麽呢,你明明知道的,咱們這樣,我怎可能娶妻?”埋名染上風寒後腦袋也跟着胡塗了嗎?

那方家二人目睹洛小姐病倒一事,身為外人的他們一時間也只能旁觀,洛昭言送人進房之後,他二人便在屋外徘徊,一是出自關切,二是暫時被擱置了,只能靜待安排。那冷淡寡言的女護衛自屋中走出經過兩人時,平聲丢下一句“兩位且稍候”便徐徐而去,一點也沒有主子病倒的焦急,屋中兄妹談話聲并未刻意壓低,在外頭亦清晰可聞,這一路聽下來,聽到洛昭言最後那句話時,兩人不由得互看一眼,很有默契地一齊後退兩步。

方城壓低了聲音遲疑道:“大方,這句話……是那個意思吧?”

方家管事亦低聲猶豫道:“多半……是那個意思吧……”

方城喃喃道:“我說呢,商家之間聯姻締盟再尋常不過,一個聽都不聽就直言拒絕,一個兜三轉四百般刁難,肯定有隐情,沒想到竟是這樣啊……”

兩人叽咕間洛昭言自屋中出來,歉然道:“抱歉,舍妹身子不适,怠慢兩位了。”

方城連忙搖手道:“不要緊不要緊,洛小姐身子羸弱,洛兄可得好好照顧才是。”頓了頓道:“這個,洛兄,我看聯姻一事還是作罷吧。”

洛昭言怔道:“呃?”

“不過要是不以聯姻為底,洛家仍願意與我方家結盟互助的話,我方城随時歡迎與洛兄一同合作香料生意。”方城臉上是真心實意的笑。想想這樣也好,省得自家妹子嫁過來得面對一個惡小姑。

洛昭言原本就沒有聯姻的打算,聽見他如此提議更是大喜:“我洛家對此案十分有興趣,方家有意合作再好不過。兩位不妨先在莊內住下,待舍妹情況好轉之後我們再好好談敘。”

方城微一斟酌,笑道:“那麽便叨擾洛家一頓午膳吧,待洛小姐身子大好之後,我再來好好作客一番。”心想下次來訪可多送些滋養藥材來,以彌補今日昙花之失。

洛昭言明白他是不願久留以致耽誤自己照顧埋名,心中不由得大為感激。時已近午,她先命人吩咐竈房備膳,再領兩人來到前院客房暫歇,方城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了然道:“洛兄,你的難言之隐這下我是全懂了。”

洛昭言一臉茫然,方城語重心長道:“咱就開誠布公吧。早先我雖稱你兄弟,其實只拿你當合作對象看待,真心是有,可只有一半,這會兒我是真拿你當兄弟了,就說句真心話:洛兄弟,有些事踏錯一步,輕則傾家蕩産,重則身敗名裂,千萬謹記啊。”

他話裏明的意思她自然懂得,暗指什麽卻是一頭霧水。回轉後院,見大夫尚未到來,不禁微生愠意:“藏鋒怎麽回事,只是請個洛大夫也去那麽久。”走到屋內床沿坐下,見洛埋名阖目輕睡,擔心之餘又觸他額溫,他卻突然睜開雙眼。

“埋名,你覺得如何?”

洛埋名盯着她瞧,眼底漸聚笑意,終于克制不住地歡快暢笑起來。

“埋名?”

“哈哈哈,昭言啊昭言,我熱海之力在身,你何時看過我染受風寒了?”

洛昭言愕然無語,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埋名,你──你裝病!?”

“病是裝的,我為你操的心可不假。”洛埋名坐起身,笑嘆:“我怕你被振興洛家的心思沖昏了頭,未及深思便胡亂答應了不該答應之事啊!終身大事不可兒戲,我自然得替你好好把關才行。”

洛昭言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忍不住輕責道:“你也真是太胡來了,随意将自己和小寧拱了出去,要是人家真的要娶那可怎麽辦啊!”

“昭言擔心了?”

“當然!”

“是擔心我,還是洛寧那丫頭?”

“兩個都擔心!你又嫁不得人,小寧婚事也由不得我們作主,幸好此事已然打住,否則我看你如何收拾。”

洛埋名露出一個明媚燦笑,“既然最終平安落幕,昭言還氣什麽呢?”

洛昭言真不知該拿他如何是好,最後扭過頭道:“我還要陪方兄用午膳,中午你自己吃吧。”

正走回屋的藏鋒與洛昭言擦肩而過,将其臉色看在眼裏,她瞥了洛埋名一眼,面無表情地站回角落。

“……藏鋒,你想說什麽?”

她有問必答,平吐一句:“自作自受。”

“……”

洛埋名垂下肩膀,搖頭深深嘆了口氣。

(待續)

☆、(十三)隐.情

洛昭言與方城在偏廳用膳,席間兩人暢談經商之道與自身理念,言談間頗為投契,又研議了香料合作細節,一頓酒席直到申時才散。送走方家二人之後,洛昭言又讓人請去處理莊內事務,這一番來去,待得空閑時,屋裏屋外早已燈火明敞了。

她回到後院,在自己屋前猶豫一下,還是調轉了腳步來到埋名屋中。本該是晚膳時刻,桌上卻無菜肴,反而放着白天方城送來的盆植。正對着那并蒂昙花出神的洛埋名回頭一見到她,原本黯淡的臉龐剎時綻出欣喜容光,悅聲道:“昭言,你終于肯來了?”

洛昭言心一軟,臉色略緩道:“下午事多,我沒有不肯來。”

洛埋名輕聲道:“以後我會收斂些,不讓你提心吊膽、左右為難。”

也就是說,他并不會就此安分了……裝病戲弄人一事,與其說自己因而怒氣未消,不如說是替他怨怼起命運──接任家主這兩年來,裏外得埋名指點甚多,更令她了解到他才能卓絕,若他可以擁有更多施展其聰明才智的空間,又怎會在這些小地方上尋找樂趣、聊以解悶?尤其自己無法助他更多,更令她感到無奈頹然,因此雖明知會慣壞他,但洛昭言還是無法厲色苛責,只能輕嘆口氣,肅容道:“別失了分寸,也別失禮于人,更別使人受傷,你應該明白什麽是我所不能容忍的。”

洛埋名眉眼彎彎,道:“誰能比我更懂昭言呢?我應承你。”

洛昭言面色這才真正撥晦現霁,不再于此事上糾結。她星夜趕返又經一日酬對和莊務,此刻已現疲色,走到床沿坐下舒了口長氣。她看向那盆昙花,複雜心緒又起,低聲道:“再奇特的異株又如何,美好不過轉瞬,依舊是同樣的命運。”

洛埋名卻是微笑:“方家這禮倒是深得我心。昭言打算怎麽處置這盆昙花呢,是置之不理,還是直接喂羊?”他打趣。

“唔,以後與方家在生意上應常有往來,放置不理或令其折損都是失禮,就命人好生照看吧。”

“既然如此,不如便放我這兒由我照顧吧。”洛埋名臉上笑意濃濃,“花開之後我以熱海之力灌養,可保花朵不凋不謝,破其昙花一現的規律天性,這樣昭言便不會覺得此花看在眼裏,刺在心裏了吧?”

“這……熱海之力還能這樣用嗎?”她訝問。

“掌管生命之力的熱海既能使荒蕪沙漠成為水鄉沃土,維持區區一株草植的生命又有何難?如果你仍是不想讓此昙花入你眼界的話,便收入我密室之中吧,足可讓你眼不見為淨。”

洛昭言不由得莞爾:“你什麽不讓人知道的秘密都往密室裏擱,這會兒竟連花也要擺進去。”輕輕觸了觸微有綻吐之态的花苞,若有所思道:“花草還是養在氣流通暢之所才養得出生氣,你就放房裏吧,并蒂昙花确實罕見,若可以,我也真想看它永盛不衰的景況。”

洛埋名目光自她臉上移到昙花上,臉上神情隐晦難辨。

“今日白天之事,昭言可有任何發想?”

洛昭言一時不解他話中之意,“什麽發想?”

“比方說,若你我一開始便毋須交換身分,你得以女兒身分活着,是否會為了振興洛家而接受聯姻?”

洛昭言本不曾想過此事,經他一說便認真思忖半晌,迷惘道:“我不知道。如果一開始我們便不需要面對這些困境,也就沒有之後衍生出的諸多考驗,那麽我們的抉擇多半也與現在不同,我會不會仍以振興洛家為志也未可知呢……”搖搖頭斂起茫然之色,露出炯炯眼神和笑意。“但去想這些又有何用?人的一生有許多事無法只憑自身意志去揀選自己想要的、剔除不想要的,我既已身在此中,該面對的是眼前真實的問題,那些不可能發生的也就毋須費心思去想了,不是嗎?”

她此刻的自信堅定神采耀眼奪目,令洛埋名渾身炙熱,癡看不已。他低垂眼簾掩住灼熱目光,輕聲相問:“那麽,你可會想過尋常人的日子?有個人萦念在心,與他結發為夫妻,為他生兒育女,兩人長相左右,白頭偕老,共沐晨昏……你可想過這樣的日子?”

“長相左右,白頭偕老……”洛昭言試着懷想,在心中勾勒出的畫面竟令她出神良久,不覺洛埋名深深凝視她此時神情不放。最終她回到現時此刻,回到這個将她生命詛咒成一夜昙華的世界,笑容淺淡:“對我們來說,這種日子太遙不可及了。”

太遙不可及了。

洛埋名緊握住檀扇,低默無言。一室寂然,卻是一直在角落安靜無話的藏鋒啓唇打破清冷:“主人。”

洛埋名身子微動,好似聞聲才回過神,頭也不回地帶笑道:“昭言還沒用過晚膳吧,藏鋒,去竈房吩咐一聲。”

藏鋒不動,只重複道:“主人。”

洛埋名疑惑轉身,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才發現洛昭言已躺在他的床鋪上睡着了。她呼息略重,顯然一沾枕便沉沉入睡,想想今日确實夠她累的了,失笑之外更添憐惜。洛埋名噙笑注視她睡顏片刻,輕巧地替她卸靴覆被,吹熄燭火,由得她鸠占鵲巢。他阖上房門,來到洛昭言房點燭落座,藏鋒問道:“主人午晚膳皆未用,可要吩咐竈房備些清粥淡食?”

“我不餓,你下去吧。”

藏鋒颔首離開,洛埋名解下發上簪巾,和衣躺上昭言床鋪。她看着昙花的複雜神色在他心中浮現,她坦然接受早逝命運的笑容輕淺卻帶一絲悲涼……

意識模糊中忽爾清晰地回到那一日,他和昭言在洛家書閣裏研究商行經營方針,一場暈眩虛脫無預警襲來,他心一突,擡眼看向昭言,果見她扶額身靠書架,滿臉驚疑,顯然與他同感。

他喘着氣勉力開口:“昭言,這是……詛咒發作,不要運氣抵禦,只要就地歇息,熬過一陣……便會好。”

昭言緊抿着唇強忍劇烈不适,剎白着臉點點頭,好似要喘不過氣來。

兩百年來無數次借命重生,他對此再熟悉不過。發作時全身脫勁,無法運用熱海之力來壓制纾緩,等待恢複的這段時間一個手執匕首的孩童就足以致他于死地,訓練一個忠心侍主的貼身護衛,其一原因便是在此。

他一直看着昭言,看着她眉間緊鎖着痛苦、眼神渙散,自己同樣視線一陣模糊,朦胧間見到六、七歲的小昭言拉着自己的手,哭泣道:“埋名,我想清楚了,我不要恨你,可是我怕控制不了自己……你那麽厲害,一定有法子可以消除我記憶的,對不對?你讓我忘了借命的事吧,讓我把雙子早逝只當成是洛家的天譴,這樣我就不會恨你了,你也會像以前那樣待我好的,是不是?……埋名,以後我們就是最親的人了。我會努力保護你的,我們一起生,一起死,好不好?”

他恍惚回道:“好……”視線慢慢清晰,昭言面色如紙的臉龐映入眼簾,好似、好似已了無呼息,再也看不見她對他展顏歡笑……

“昭言……不……”

雖只過了幾刻鐘,卻彷佛一整日那麽長,捱過這場有如惡疾發病般的煎熬,兩人皆是一身冷汗,昭言渾身乏力,緩緩開口:“埋名,剛才我想起了好久以前的事,我提議交換身分那時的……好快啊,已經十五年了……”

每一次發作,都在回顧過去的人生片段,這是暗示,也是提醒……

“埋名,雙子詛咒一向如此嗎?為何以前不曾發生過,到現在才發作?”

相同的問題已記不清被問過幾次,每一次他都飽含惡毒笑意地回答發問之人,唯獨這次卻是難以直言。他斂下眼,不忍見她即将出現的神情,聲低如不見唇間歙動:“詛咒發作,是壽元倒數的提醒,不出……十年。時日越近,發作将越頻繁。”

時間彷佛凝固在昭言臉上,她不言不動,甚至沒有表情,直至天荒地老,才聞幾乎感受不出哀傷的淡笑語氣:“是嗎,那我可得加快腳步了。”

劇痛直錐入心──

洛埋名霍然醒轉,一手緊壓住疼得猛烈的心口,□□難忍地半溢齒間。一人迅疾入到屋中身旁:“主人?”

夢中昭言死亡般慘白的容顏在腦海回蕩不休,洛埋名一把推開藏鋒沖出房門,披散的長發在涼夜裏翻飛,卷起一渦稀離夜霧。他步履焦急地來到自己屋前一把推開門扉,入眼的滿室阒黑令他心驚更甚,不顧一切地摸索向前,喀喇一響重重撞倒了椅凳,吞下一聲悶哼。

黑暗中亮起火光,是藏鋒動作迅速地閃入屋中點起案上燭火,洛埋名搶到床前,洛昭言正四處摸索着兵刃,卻是被一連串的聲響給吵醒了。

“昭言,昭言!”

出門在外眠睡時洛昭言向來警覺,這時才稍微弄懂情況,放心之餘掩住一個疲憊的呵欠,迷糊道:“唔……埋名?怎麽了?”

洛埋名顫抖着端詳她尚未見清醒的臉龐,在确認她無事之後才松了口氣。洛昭言眨着困頓的眼四下張望,最後看着自己身下,輕訝:“咦,我怎麽睡了你的床?”

洛埋名低聲道:“不要緊,你繼續睡吧。”

也真是不堪疲卷襲身,洛昭言順從地讓他按躺回去,阖上眼困倦一笑:“再借我睡一會兒,埋名你去我屋裏睡吧。”

洛埋名柔笑道:“好。”

“今日午後有人來報,說近來大漠有數股匪幫滋擾來往商旅,大大影響了商路安全,得尋個時間了結此事……”洛昭言嘴裏喃念幾句,不旋踵便又沉入夢鄉。

洛埋名莞爾輕嘆:“睡夢中仍惦念着為民除害,如何好得安歇?”坐在床沿捏了捏眉間,忽道:“藏鋒,你出去。”

向來面容平靜的藏鋒難得目透驚訝:“主人?”

他蹙眉:“怎麽?”

藏鋒看了床上的洛昭言一眼,猶豫着退了下去。

洛埋名脈脈注視着洛昭言睡顏,見她未卸束發似乎睡得不太舒服,便小心地替她松開頭發。男裝時的昭言只将鴉發高高束起,看上去簡潔利落又不失飒爽,然而只要将頭發披放下來,一張臉便透發女子氣息,縱是身着男裝亦掩不了其俊麗之色,因此他一向嚴禁她在外披發未束、衣容不整,就是擔心目光銳利之人看穿她的僞裝。

洛埋名極輕極柔地撫着她軟發滑頰,癡凝她這十幾年來不曾再見過的女子模樣,憶起方才夢境,心痛絲縷纏裹,每一口呼息都帶疼。

他早已無法作夢,所謂夢境,是他記憶的反刍,或是潛藏心底的念想。他一直未告訴昭言真話,詛咒發作為壽命倒數一事是真,但發作并非由于雙子詛咒,而是因為他的借命。他的魂魄汲取雙子另一人的一半生命力,等同雙子共享一人之壽,壽元愈近盡頭愈後繼無力,致使魂魄産生震蕩,才會産生這般虛脫不适的痛苦。詛咒發作之說不過是他考慮到借命一事于昭言乃封修的記憶,順着她深信不疑的說法而謅出。

她對他毫無保留,他卻無法等同待之,将所思所慮完全攤在她昭如日華的光芒之下。他此生不堪回首,長久郁積的陰暗惡朽已腐蝕入骨血心髓,要隐匿要深藏皆需小心翼翼,唯恐不留意洩漏一二,令他唯一擁有的一人轉身棄己而去……他有他守護昭言的方式,既無法阻止自己分取她的壽元,那就尋找斬斷連系兩人命途的法子,找到解除血縛之法……不管剩餘多少時間,他都要繼續找,只要能找到方法,不論是傾覆河山抑或與世為敵,任何代價于他皆不值一哂,他只求她活着、只盼她不怨恨他──

沉忖間一抹芳馥盈鼻,是自己房中不曾有過的花香,擡眼逡巡卻見桌上那盆并蒂昙花正盛綻雙生花顏,潔白無瑕的花貌在燭火映照下奪人心舍。洛埋名目光驚喜地上前端詳,心中喜愛難言。

因何而喜?只為并蒂,像他與她性命相系。他指尖輕觸花身,灌注些許熱海之力,使其長開不凋,要讓昭言明日看看這并蒂昙花的絕代風華,亦要她明白,他不會讓他們兩人──尤其是她,命如昙花一現。

洛埋名情緒漸朗,一掃早先驚惶,回到床沿替昭言攏好衾被,心頭一片寧靜祥和,只覺她睡顏百看不膩。月軌偏移,不覺燭火漸微,是燭花當剪,剝啄一聲乍滅還明,如回光返照,只得須臾燦爛,最終仍是燭滅歸暗。他不再重新點亮,讓夜眠喜黑的昭言好好睡歇,出屋來卻見藏鋒外頭靜立未離,他無意追究她的自主行動,翩然返回昭言屋內,這一次心中罣礙頓減,便脫下外袍,熄去燭火,重回床榻。

甫滅的燭蠟氣味短暫盤旋,蓋不過一縷淡微暗香,其幽隐不知來處,本以為是身上沾染昙花香氣,一辨之下氣味有異,循之尋之,始覺來自枕被深處──那是天生的女子體香,縱使洛昭言平日為杜絕女子氣息而不用香油香膏,女子清氣依舊浸滲其所貼身着用的衣物衾枕之中,自身難以察覺,他人──尤其是男人,于此卻是格外敏銳,尤其香氣讓體溫一烘,更漸馥郁濃烈。

心神莫名騷動之下,洛埋名漸漸陷入沉睡,卻又遇夢象──房已不是昭言房,而是熟悉的自己房中。燈燭已熄,他仍躺卧着,被中另有一人,柔軟帶香的身子偎靠他肩手,淺緩的鼻息輕搔他的臉,搔進他的心。心頭莫名狂跳,他微微拉開兩人距離,抑聲道:“昭言,明日起你就回你房裏睡吧。”

十一、二歲容貌的昭言睜眼急道:“為什麽?”

他說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來開導她,她深信不疑,天真道:“分房睡,對你也比較好嗎?”

“……呵,是啊。”究竟,對他有何好處……?

她悅聲道:“埋名,我真高興身邊有你,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是不是?”

“那是自然。”她的話暖入他心,更是暖遍全身。

一只手攬住被中的他,他渾身一緊,黑暗中卻清楚可見昭言閉上雙眼,緊挨着他唇角輕揚。腦中猛地一陣眩然,再一細瞧,眼前昭言已非幼時長相,而是成熟俊麗的容顏,正是方才所見;長睫如落塵輕羽,紅唇若沾露堆花,暖香呼息近在咫尺,奪掠了他的理智──

洛埋名矍然驚醒,心頭狂跳,渾身臊熱難當,幽香未散,有如一雙藕臂柔荑輕撫在身,滲入他的體溫……正待掀被下床,身子倏地一僵,咬着牙臉上一陣紅又一陣白。

夢境于他,是記憶的反刍,或是──

“原來……竟是如此……”

原來他密室裏的秘密是這個意義,他竟不自知,竟不自覺!何時起,何所起?是近幾年才興起的妄念?抑或是有感男女有別之時?或者更早,早在她寧可舍棄自己、也不願舍棄他時……似不知何時埋下的種子,悄然成長,此刻才倏然驚覺它的茁壯──

糾纏至今的模糊自疑瞬間撥開迷霧,洛埋名失語片刻,驀地低笑出聲,聽不出笑中究竟是歡快還是苦惱,旋即,又驟失笑意。

(待續)

☆、(十四-終章) 惜紅衣

鄉野客棧房中,木頭書案上散置着筆墨紙硯和幾封空白箋劄,洛埋名研好了墨卻不提筆,只是輕撫手中檀扇,深碧眼瞳淡漠無漪,思緒深沉難讀。

他恨天,恨天道有序,恨天譴囚他魂魄如永堕地獄,不得超脫;恨到如果這人界即将傾覆毀滅,得以藉此掙脫束縛的他定會樂見其成,笑看為了生存祭他以留水脈的洛家人被無可抵禦的毀世浩劫吞噬性命──這是他曾經賴以為生的憤怨,時至今日也依然痛恨着那些自私之人,然而回顧過往、觀審現在,他知道自己終究是有些不同了。

這不到三十年的“一世”,逆轉不了他兩百年來早已扭曲瘋狂的“一生”,卻有一線泉流長緩不息地漱洗着他的惡暗腐敗,濯滌出一道潔白無垢的清痕。他竊取了一個人的半生壽命,那人卻順勢入他心底安坐,曾想趕走她,後來卻不願她走;人界覆滅于他不痛不癢,他卻甘願為了她出手協助消弭禍端,只為予她一方安生之地,只願她一世長樂……

說來可笑,那個他恨極了、囚困了他兩百年的天,竟在他最迫切需要、最窮極手段之時綻露一線曙光,人間諷刺,莫過如是啊……洛埋名嘲弄一笑。細細回想,記憶鮮明的恍似只存這一世,那些前塵過往俱如風化了的書頁,讓一雙纖長堅實的女子之手給拂去了痕跡。他與她的點滴回憶他視若珍寶,仔細妥貼地收在心屜之中,不時回味留戀,夜夢裏也萦纏在淺睡深眠之間,近來尤其如影随形,他在洛家每至一處牆角院落、每見一件她用過觸過之物,都能恍恍見其身影,幻幻聞其聲……

何以至此?或許是多年夙願終将實現,他不由自主地在心裏建構了一個美好念想,一個他終于能踏出囚牢、重獲新生的美夢。在那個想象裏,他與她策馬逍遙,共行天下,看盡人間風光……只有他與她,沒有其它人,更沒有那個男人──那個二十年前給了洛望平內丹以續昭言性命、後又三番兩次輸修為入昭言體內的狼妖。

他不會看不出來,在他們神州奔波的這段日子,她心裏多了那狼妖的存在。

在他終于尋到機會讓她換回睽違二十年的女裝時、在他驚豔着并刻意令她穿着女裝行動時,他不會看不出來,當時她看向狼妖的那一眼,是她從不曾出現過的女子嬌羞。

他不會看不出來,那狼妖使不畏死的她對生命有了留戀,動搖了她與他同生共死的決心……

他都看得出來。

然而即使明知她對他只有手足親情,即使她此生不可能以看那狼妖的眼神看着他,即使她心裏有着別人,他也不打算将她交給那狼妖,或是其它人。只要她仍然視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算只能以他痛恨的親人之名相守,他也要霸占她此生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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