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七月流火(二)
二、
李家最早定居此地,占了小山坡最平緩開闊的東面;顧家占了地勢最高的西北偏北那一面,何家以西席自居,挨着顧家住了西南面。另有二十來戶陸續遷來的雜姓,各自選了自家親戚的地盤造屋居住。這麽一來,倒将東南面空了出來,三姓商量之後,索性平整了土地,密密實實地墊了好幾層黃泥土,用石碾反複壓平,整治出一個大演武場來,到了收獲季節,又是一個現成的大曬谷場。
石牆的入口處,便開在這個演武場的下方。
其時夕陽已将将落入山中,暑氣漸消,演武場上頗有一些人在打熬筋骨,舞弄兵器。何思慎三人
從石牆外進來,很是引人注目,李家橋沒人不認識何思慎,對練的都停了下來和他打招呼,何思慎順便向大家簡單介紹了一下顧岳,又指給顧岳認一認其中一個年輕人,說那是他大伯家裏的三堂兄顧豪岳,前頭兩位堂兄,娶妻生子之後都投軍在外,只留下這個最小的還在家中。
顧豪岳看上去極為敦厚圓實,和五官輪廓頗深、身量颀長的顧岳只有一二分相像,大約是因為兩人都長得更像自己母家那邊的人。
顧豪岳從演武場上跳下來,一開口便震得人耳鼓嗡嗡作響:“我爹今早還在說仰岳這幾天該到家了,來,來,我來拿行李!”
他極快地伸手過來,顧岳本能地側身一擋,手臂交錯一撞,震得顧岳整條臂膀都隐隐發麻,顧豪岳似乎也沒讨到好去,眼睛一亮,後退兩步打量着顧岳,脫口說道:“好大力氣!好穩的樁!等農忙過了,咱們好好練一把去!長庚你在後頭帶路,我先回去叫我娘多煮一個人的飯!何大伯家裏我也順路跑一趟!”
雖然顧岳今晚得住到李長庚家裏去,但回鄉後的第一頓飯,還是要到顧岳大伯家裏去吃才是正理。同樣的,何思慎也得先到他大哥家裏去。
顧豪岳一說完便跑了,七彎八繞,片刻便不見了人影。
顧岳注意到,村中處處石牆縱橫,巷道曲折,若無人領路,便是進了村子也寸步難行;若要攀牆越房,牆角多種棗樹,不利攀爬;牆頭屋頂上又往往多種野薔薇,綠葉蒼蒼,枝蔓粗壯,看起來都有些年頭了,想必藤蔓上的尖刺早已變得堅硬。
何思慎的視線随着顧岳一道落在內牆和荊棘上,感慨地道:“當初要修這內牆,還有人不樂意,說是勞民傷財,好在到底還是修成了。那年秋收時李家橋的壯丁大多去附近村子幫工去了,大明山上的匪首長腳鄭七趁機拉了好幾個山頭的人馬過來,仗着人多槍多,強攻進村,咱們三家都死傷不少,還是靠了這內牆,節節抵擋,硬撐到壯丁回來,內外夾擊,滅了長腳鄭七一夥。”
顧岳問道:“聽說長腳鄭七是被□□打死的?那個人槍法很好嗎?”
何思慎失笑:“長腳鄭七自己倒黴,看見咱們援兵來了,情勢不對,急着站出來指揮手下喽羅,不小心被冷槍打了,兵荒馬亂的,連那一槍是哪邊人馬放的都弄不清,更不用提找出那槍手了。不過咱們村裏的确有幾個神槍手就是了,等忙過這一陣,倒是可以和你好好切磋切磋。”
演武場邊上,是一個地勢較低的小山窪,掘了一口丈許見方的水井,井沿用青石板圍了半人來高,平日裏蓋着兩扇沉重的門板作井蓋,以免孩童掉進去。水井周圍,鋪了一兩丈寬的一圈石板,方便各家挑水;下游則挖了兩尺來寬的水溝,用條石壘了堤岸,各家洗米洗菜的水,正好倒在水溝裏,一路流出石牆外去,澆灌緊挨着石牆的那些田地。其時已是家家炊煙袅袅時,井邊洗菜的人并不多。
水井下游,靠近石牆處,搭了一溜的牛棚。此時陸續有牧童牽了牛回來,栓到棚中,顧岳略略一數,總有二三十頭了,骠肥體壯,油光水滑,顯然養得極為精心。牛棚兩頭,各有一間板屋,想是看牛人住的。
顧岳不解。水牛對于農家來說太過貴重,他沿途所見,都是養在自己家裏的,既是防賊,也是為了方便照料。
何思慎道:“也不是全村的牛都在這兒。大多是住得高的那些人家将牛放在這兒養,水牛爬坡不便,村裏的路又不寬,一不小心就容易堵住。你大伯家的三頭牛,還有你大姑家的一頭牛,都放在這棚子裏養。看牛的是兩個孤寡族老,也算是給他們找個營生。”見顧岳尚有疑慮,何思慎只一想便明白了,又笑道:“這方圓幾十裏內,可沒有什麽偷牛賊敢到李家橋來撒野。”
說話之間,門外池塘裏的那一大群白鵝,也被趕進來了,鵝棚就在牛棚和石牆之間,恰好又作一
道崗哨。
何思慎帶着顧岳從水井上方繞過去,拐了好些道彎,前頭冒出個小曬谷場,對面便是顧韶韓家,一帶五間大瓦房,後梢兩側還伸出去幾間板屋,看得出家境很不錯。
顧韶韓倒是與顧岳父親頗為相像,讓他一見之下便有幾分親近之感。見了面,略問一問這一路上的情形,顧韶韓對弟弟的戰死,嘆了兩聲,便坦然接受了,又向顧岳說道:“咱們顧家,世代從軍,都說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将軍不離陣前死’,只咱們李家橋這一枝,百年來前前後後少說也戰死了二三十人,咱們這一房,民國以來就死了三個堂叔伯。聽得多了,見得多了,也就承得住了。好在你如今已經長成,品韓也算後繼有人了。”
顧韶韓說話稍有些遲緩,因這遲緩,更顯鎮定與平靜。
顧岳低頭不語。
何思慎略坐一坐,喝了杯水就告辭了,叮囑顧岳好生住着,沒得他允許,不許跑出柏樹灣去,私下裏又叫李長庚和顧豪岳好生看着顧岳,別讓他偷溜到衡州去投軍。
顧韶韓的妻子帶着兩個兒媳婦在竈間忙碌,顧韶韓帶顧岳進去和她們打了個照面,算是認認人。大堂嫂姓李,是李長庚的族姐;二堂嫂姓齊,從杉山鋪嫁過來的,不過她母親是何家嫁過去的姑娘。顧韶韓還有三個孫子、一個孫女,此時天色已晚,都陸續回來了,年紀大約在四五歲到七八歲之間,好奇地圍在顧岳身邊,問他昆明是什麽樣子的,武學堂都學些什麽。顧韶韓忙着和幫工聊天,估量天氣,安排明日活計,由得顧岳被幾個堂弟堂妹問個不停。又有家裏養的一大群雞,日暮歸來,叽叽喳喳,熱鬧得很。
顧岳恍惚之間,只覺得眼前一切,似乎百年不變,昆明城中的風雲變幻,已是如此遙遠模糊。
因着吃飯人多,顧家搬了三張八仙桌擺到正房前頭的小曬谷場上,女人孩子照例都是不上桌的,端了碗或在竈間或在曬谷場邊上蹲着吃。像顧岳和顧豪岳這樣的半大小子,本來也是不上桌的,因着顧岳遠來是客,顧豪岳明天又要下田,算是充個大人用,故而也都坐到了八仙桌旁。
借着夕陽餘輝吃過飯,閑談幾句,李長庚已過來,幫着顧岳将行李扛到他家去。
李長庚在家中排行最小,上頭兩個哥哥都已經成家,分出去住了――李家和顧家不同,顧家從軍者衆多,留在村裏的男丁少,因此往往不怎麽分家,住在一起便于照應從軍者的家小;李家男丁卻是一成親就要獨立門戶的,即使住在隔壁,也算是兩家人。李長庚另有一個姐姐,因着李家橋剛好沒有合适的人家,便嫁到了河對面的杉山鋪。所以現在李長庚家裏就只剩他和父母三人。
李長庚的母親,也是顧岳的大姑姑,已經将顧岳的床鋪安排好。
李長庚家原本是五間瓦房,六間板屋,兩個哥哥成親時一人分了一間瓦房一間板屋,往後就靠他們自己蓋房了;給李長庚留了一間瓦房一間板屋;李長庚姐姐出嫁之後,家裏又騰了一間房出來。所以大姑姑安排顧岳睡李長庚那間房,李長庚去他姐姐以前的房裏睡。
大姑姑個子很高,比尚未完全長成的顧岳還要高一點兒,一擡手就揉上了顧岳的腦袋,唏噓感慨了好一會,才放手讓李長庚帶顧岳去河邊洗澡,自己轉身又往竈間忙去了。大姑姑家裏喂了三頭豬,連帶的也多了不少活出來。
顧岳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他的伯父和姑姑,對父親的死,不是不感傷,但很快便擺脫了這樣的感傷,忙着手裏的家務和明天的農活。前人雲,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眼前卻是親戚也沒有多少“餘悲”了。
或許就像戰場之上,無論多麽親密的同伴戰死,也沒有餘暇來讓他們感傷,最重要的始終是眼前的戰鬥和對面的敵人?
很奇異的,這樣平淡的态度,又讓顧岳心底壓着的那塊巨石,不知不覺之間,輕了許多。
離開之前,李長庚在房間四角各熏了一把艾草,關緊門窗,轉頭向顧岳解釋道,這樣熏一陣子,到睡覺時候,蚊蟲會少得多。
從演武場經過時,卻見演武場上乘涼的人極多。夜色初起,山風徐來,演武場地勢開闊,比起村子裏頭來,自然涼爽許多。李長庚拉着顧岳去認了認他的兩個哥哥長松和長柏,大嫂二嫂,還有大哥家的兩個侄兒。
大嫂姓顧,算起來還是顧岳沒出五服的堂姐;二嫂姓鄒,她母親是顧岳的堂姑,說起來也得叫一聲表姐。不過論起遠近,還是得從李家這邊稱呼,叫一聲大表嫂二表嫂。兩個表侄兒,大的五歲,小的三歲,正滿場亂跑,玩得開心。
喧鬧之中,忽而聽得有幼童尖叫:“悠!要悠!”立刻又有幾個幼童争着叫“悠我!悠我!”
顧岳聽得詫異,轉頭望過去,卻見那邊一群婦人飛快地圍了個大圈出來,顧岳的伯娘、大堂嫂和李家大表嫂都在其中,十來個幼童興奮地飛跑過來,你推我擠,想要搶在第一個跑進那個大圈裏去,被他們的兄姐一個捉一個地按住,只放了跑在最前頭地那個小男孩進去,正好鑽在顧岳伯娘跟前。顧岳伯娘一彎腰抄起這男孩,喝了一聲:“起悠喽――”
那群婦人齊聲呼和:“起悠喽――”
顧岳伯娘又喝了一聲:“桂芳媳婦接好喽――”雙手一揚,那男孩便咯咯笑着騰空飛向對面,顧岳眼睛一縮,心頭一跳,卻見對面已經有個年紀婦人向前一步跨了出來,身子微彎,右腿後蹬,雙臂曲舉,她身邊另兩個婦人也在同時蓄勢欲接,以備不測。男孩穩穩當當地落在那個年輕婦人的臂彎裏,那婦人順勢略略挫身後仰,高聲喝道:“少華嬸娘接好喽――”
顧岳伯娘右手邊的中年婦人應聲而出,男孩再一次騰空飛起,顧岳注意到他在空中時四肢舒展,身軀放松,顯然早已習慣被這樣抛來抛去。
饒是如此,顧岳仍是覺得緊張。
那男孩被悠了三趟之後,很不情願地被趕出圈子來,另一個幼童迫不及待地鑽了進去。
李長庚笑着說道:“仰岳表弟吓到了吧?二舅舅沒有和你說過咱們村子喜歡悠小孩?我小時候也經常被悠來悠去的,可惜上了七歲就不讓悠了。”
言語之間很是遺憾,又為顧岳從沒嘗過這滋味而可惜。
顧岳的神色有些古怪,覺得李長庚脾氣很好的樣子,到底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我小時候去我舅舅家裏玩,看到後山上的猴群也喜歡這樣悠小猴子來着。”
李長庚果然沒有生氣,還很以為榮,笑呵呵地道:“咱們村的小孩子,就像小猴子一樣,從小這麽悠來悠去,長大了才一個個都手腳靈活膽子大啊!”
說話之間,顧岳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那邊,看了一會,不覺若有所悟。這些農家婦人,與他沿途所見的各地農家婦,大不相同,不但皆是天足,舉止幹練、行動自如,悠小孩時,更很有幾分慣于相互配合、令行禁止的行伍之風。
直至此時,顧岳才真正意識到,世代從軍的顧氏一族,世代習武的李氏一族,還有雖然讀書進學卻習于行伍生涯的何氏一族,給這個村子,帶來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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