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豈曰無衣(二)
二、
從車站出來,蔡夫子叫了兩輛黃包車去寶慶會館。蔡夫子帶着行李獨自坐一輛,顧岳和蔡辛會共坐一輛。蔡辛會向顧岳解釋道,他們得先到寶慶會館吃個早飯,洗浴之後換一身幹淨衣服,然後再上岳麓山去祭掃蔡督軍墓。
這樣的盛夏天氣,坐了一夜的火車,也的确是需要好生洗一洗,才好上山去掃墓。
寶慶會館的位置挺不錯,就在離岳麓山不遠的一條主街上。打理停當,出門時蔡夫子不免特意看了看顧岳換上的雲南陸軍講武堂的學生夏裝。衣裝一換,顧岳整個人的神情氣質都有些變了,會館裏來來往往的人群,不自覺地都多看了顧岳幾眼。
蔡夫子轉頭看看自家侄兒,雖然也穿着新學堂的學生裝,但差別似乎有點明顯。
一路上山的時候,路上行人,往往也會特意打量一下顧岳。
打量的人多了,蔡辛會自然也注意到了,轉過頭向顧岳哈哈笑道:“顧兄弟,還是你有派頭!話說回來,我有幾個同窗,在長沙讀的武備學堂,不過那派頭還真趕不上顧兄弟你,一看就有幾分未來名将的風範!”
顧岳被誇得有些窘迫,想要謙讓幾句,一時間還真不知如何謙讓。倒是蔡夫子在一旁笑道:“各省辦的武備學堂雖多,真要說起來,除了保定軍校珠玉在前,放眼各省,還真沒有哪所武備學堂能夠與顧賢侄就讀的雲南陸軍講武堂相提并論。名校嘛,學生自然不同尋常。”
顧岳不能替自己的學堂謙讓,想一想說道:“其實我入學不到一年。這個,行伍風範,大概是因為,我自小便随着先父在軍中長大?”
他沒好意思照着蔡辛會的話說“名将風範”,換了個詞兒。不過話中意思,蔡夫子兩人倒都是聽懂了。能夠攜帶家小,顧岳的父親,職位一定不低;既言“先父”,這是已經不在人世,聯想到年初剛剛在雲南卷土重來的唐繼堯,蔡夫子兩人心裏對顧岳的身世已經猜了個七七八八。因此蔡夫子也沒有多問,只笑着說了幾句“家學淵源”之類,便轉過話題,說起往年祭掃時有時會遇上湘軍中出身于雲南陸軍講武堂的将領,有兩次還遇上了祭掃黃興墓的老華興會員。
岳麓山并不高,中元節在即,游人也不多。顧岳一行人腳程挺快,不過半個多時辰,已經到了蔡锷墓所在的麓山寺後山。寺側墓廬懸着一副對聯:
平生慷慨班都護,萬裏間關馬伏波。
蔡夫子低聲說道:“這副挽聯,是當年蔡督軍歸葬此地、舉行國葬儀式時,孫中山先生手書。”言語之間,大是自豪,連帶得蔡辛會也臉上生光。
從墓廬大門往後山墓地沿路,已經有不少衛兵在警衛,其中幾人顯然是認識蔡夫子,問了問蔡辛會與顧岳的身份,又派人帶了顧岳的學生證上山去請示了一番,便放他們上去了。
山上墓坪寬敞,右側兩株古楓肅立,花崗岩砌成的墳冢前立了一塊花崗石碑,碑上嵌銅板,上刻“蔡公松坡之墓”。碑前有石祭桌與石香爐,幾名衛兵正在安排酒水香燭,另有五名軍官肅立在旁,顧岳一眼掃過去,看肩章绶帶,認出其中有兩位旅長,一名參謀,一名團長,職位最高的那位是少将師長,不過論起實權來可能還不如那兩位旅長,至于那位參謀,看似手頭無兵,比不得其他幾位,但若是湘省司令趙恒惕的參謀,那又另當別論。
按年紀職位,是那位師長最尊,蔡夫子疾走幾步,拱手為禮:“見過範師長。”
顧岳兩人跟在他身後一一行禮,衡州那位程旅長果然在這幾人之中,不過肖參謀并未同來,顧岳略一轉念便明了,想必肖參謀是留在衡州看家的。這年頭各路人馬三天兩頭打來打去,不小心看好自己的地盤,說不定哪天成了喪家之犬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湘省軍中那些有頭有臉的學長與前輩們,顧岳先前都曾打聽過一回,此時倒也能夠一一對號入座。
範師長出身滇軍,曾任雲南陸軍講武堂的教習,是趙省長的結拜兄弟,如今就在長沙任職,算是趙省長的直屬,那位陳團長和李參謀,都是他的學生兼屬下。
另一位旅長姓譚,據說是前任湘省省長譚延?]的族弟,譚延?]失勢之後避居上海,不久前重返孫中山麾下,聲稱要為北伐先鋒,就任全湘讨賊軍總司令,矛頭直指湘省,大有卷土重來之勢,這位譚旅長自然不太讓現任的趙省長看得順眼,但是譚延?]當年舊部還有不少就在這譚旅長麾下,手上有人有槍,又占了譚氏老家醴陵茶陵一帶作地盤,趙省長也無可奈何。
顧岳跟着蔡夫子拜見過範教習與各位學長之後,當然也要自我介紹一番。程旅長先前已經向範師長等人報備過顧岳的身世來歷,此時範師長等人只向顧岳點了點頭,默許他可以站在一旁,态度雖不熱絡,但這樣的默許,對于初次見面、藉藉無名的後生小輩顧岳來說,已經很難得了。
按着年紀職位,第一個站到蔡锷墓前拈香敬酒的,自然是範師長,下頭依次是譚旅長、程旅長、陳團長、李參謀,顧岳自然排在最末。
顧岳站在墓前,肩背挺直,神情嚴肅,瀝酒為敬,三碗之後,換酒為香,舉香過頭,躬身禮敬,上前一步将香燭插入石香爐中,後退站定,幹脆利落地敬了個軍禮,然後才退到一邊,讓出位置來。
大家看着顧岳這一整套動作下來,端的是動如行雲流水、靜如淵停岳峙,範師長等人,面上不覺便露出幾分贊許來。後輩出色,他們也是臉上有光,更有一分将來或可期許的香火情。
待到蔡夫子祭掃過後,收了香燭,氣氛随之松快了許多。範師長等人,照例繞着墓周慢慢轉了一圈,讀一讀墓周所嵌的二十四塊漢白玉與青石板上所刻的銘文,第一次來祭掃的顧岳,安靜地跟着後面一路讀過去,看落款,都是當年國葬之時,各省督軍與省長們所送的挽聯及墓志銘,令人可以想見當年國葬儀式的盛大與肅穆。
蔡辛會以前在長沙讀書時也曾經來過此地,看過這些銘文,但此時此境,再讀這些銘文,感觸大不一樣,心生敬畏,不敢嬉笑。轉頭看看一旁的顧岳,卻見顧岳一臉心向神往,讀完最後一塊銘文,重新繞到墓碑前時,顧岳脫口說道:“大丈夫當如是也!”
這句話本是時為亭長的劉邦見秦始皇東巡盛況時的感慨,稍通國學者,無不知曉,即便是念新學堂的蔡辛會,也是讀過的。顧岳這話一說,大家都會心微笑起來。
少年人的遠大志向,見景生情,有感而發,總是令人樂見的。
蔡辛會拍拍顧岳的肩膀笑道:“好,我等着看顧兄弟你有朝一日也成為班都護馬伏波!”
時已近午,範師長職位最高、資歷最老,在長沙又算是地主,因此很痛快地招呼大家随他一道去吃個便飯,蔡夫子不敢推辭,于是很自然很順手地将顧岳也帶上了。
岳麓山下的酒樓飯館頗多,範師長一行當然挑了個看起來最氣派的,老板不敢怠慢,親自出來招呼,在二樓挪出個雅間,範師長的衛隊将左右兩個包間也占了,又分了一隊人到樓下大堂裏輪流吃飯。顧岳注意到,一進酒樓,便有四名衛士往後門去了,其中兩名衛士是範師長部下,另有兩人分別屬于程旅長和譚旅長;大堂和兩側包間的衛士,也是三人的部下錯雜在一處。看來大家都很謹慎,即使湘省內戰還很少有人像唐繼堯那樣将對手趕盡殺絕,一般都是将失敗者趕出湘省了事,各路人馬也不敢掉以輕心。
正是午飯時候,酒樓中本應滿座才是,但這夥大兵一來,樓中客人趕緊吃完了便走,外頭人也不敢輕易進來以免惹上麻煩。老板心中暗叫“倒黴”,面上卻不敢多說什麽,還得吩咐廚下殷勤小心,千萬別惹事。
飯桌酒席之上,向來最好說話。夥計斟了第一輪酒後就被趕到外頭去了。顧岳說自己幼承家訓,牢記族中長輩前車之鑒,不敢在十八歲之前飲酒,範師長等人倒也不為難他。第二輪酒自是由年紀最小的顧岳來斟。三輪酒後,範師長已經笑呵呵地問起顧岳回鄉之後有何打算,若是願意繼續求學,他們這些前輩學長們,都是樂見其成的。
他們都很默契地沒有提顧岳為何中斷學業的事情。
顧岳謝過範師長好意,自是要順着範師長的話意,問一問各位前輩學長對他求學之路有何建議。程旅長笑道:“雖說各省都辦有武備學堂,但要說比得上咱們學堂的,還真不多。若是保定軍校能夠複課,倒還可以去考一考。”
保定軍校原為北洋武備學堂,民國後改為保定陸軍軍官學校,向來是中央直轄,放到科舉未廢時,那是正正經經的武學國子監,各省軍隊中都有不少将官出身于保定,對顧岳來說,若是能夠考入保定軍校,的确是一條好出路。可惜前年直皖戰争時,戰敗投降後被暫時收容安置在軍校內的皖系第十五師,因未能及時得到軍饷,鬧事嘩變,将軍校洗劫一空之後,為毀滅證據,又縱火焚燒校舍。直系大帥曹锟派兵鎮壓時,趁火打劫,從軍校擄走□□兩千支,騾馬三百匹。此事經報紙公布,全國嘩然,卻又無可奈何,曹大帥重兵在握,向來信奉“有槍便是草頭王”,是幹得出花錢買總統選票的人,豈會在意這點指責?
經此一劫,保定軍校至今未能複課。
大家不免感慨了一番。範師長又道,若是國內找不到合适的學堂,不如幹脆出洋,投考日本士官學校。其時風氣,“政治學西洋,軍事學東洋”,如曾任保定軍校校長的蔣百裏、蔡督軍、湘省前省長程潛等人,都曾是日本士官學校的優秀畢業生,蔣百裏當年以頭名畢業,還将日本天皇寶刀給帶了回來。
範師長此話一說,程旅長等人自是大為贊同。
顧岳原以為他們會順勢提一提替自己寫推薦信又或者資助盤纏學費之事,聽說日本士官學校招收的中國學生,大多是保定軍校、陸軍部等推薦過去投考的官費留學生,赴日本後,還得先入振武學校補習一年的日語與文化課才可入學,至于各省散考的學生,若是沒拿到一兩封有點份量的推薦信,根本就不得其門而入。蔡督軍當年初到日本時,讀的原本是商科,據說後來是拿着大名鼎鼎的梁啓超先生的推薦信,繞過振武學校,直接投考的士官學校。
但是範師長等人似乎根本就沒有提推薦信的意思。
顧岳躊躇了一下,到底還是沒有突兀地問出來。
不論範師長是覺得他的推薦信不夠份量所以才不提,還是覺得顧岳不夠份量讓他寫這封推薦信,似乎此時都不宜細問。
(按:入學條件與推薦信純屬臆測,不可細究真僞。不過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每期招收的中國學生,的确數量非常有限。)
席間範師長他們自然要談起講武堂那些有名的校友們的動向。李參謀最是消息靈通,一一道來。時逢亂局,升沉不定,命運多變,談起來也格外令人感慨。歷數過好幾位校友的近況之後,李參謀說到了滇軍中的名将、講武堂特別班畢業的朱德,顧品珍主政雲南時,朱德任警察廳廳長,唐繼堯重返雲南、顧品珍戰死,朱德也被通緝追殺,帶着一連人逃到了四川。說到此處,李參謀興致勃勃地道:“聽說川軍總司令劉甫澄許了一個師長的職位,要将朱玉階拉到他麾下去。想不到劉甫澄此人,還是蠻有眼光的嘛!”(按:川軍總司令兼四川省省長劉湘,字甫澄;朱德,字玉階。)
蔡夫子頗有些意外:“聽說唐大帥為人作事,剛直不阿,劉司令此舉,是否會令唐大帥不快?”
蔡夫子說得委婉,其實除了蔡辛會,其餘人都明白,唐繼堯此人,或許是執掌雲南軍政大權太久,近些年很有幾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剛愎,顧品珍當初之所以能夠将他趕出雲南,也是因為滇軍內部不少人對唐繼堯意見多多。
李參謀道:“唐大帥自然是不樂意見到劉甫澄招攬朱玉階的,不過麽,都說是‘千軍易得,一将難求’,能夠得一良将,劉甫澄也不會介意得罪唐大帥一回。”
範師長感慨道:“劉甫澄招攬朱玉階,大約也是覺得唐司令做得太過了。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
見。誰知道風水明日往哪家轉?”
曾經做過雲南陸軍講武堂教習的範師長可以抱怨唐繼堯做事過份,其他人卻是不好多說的,轉而問起朱德是否受了劉湘的招攬。李參謀道:“聽說朱玉階沒有接劉甫澄的任命書,現今去哪兒了還沒人知道。趙省長還叮囑說要留心注意車站碼頭這些地方,若是見着了朱玉階,能夠招他進湘軍最好,至不濟也結個善緣。”
顧岳打聽範師長等人履歷時,也曾聽說,這位李參謀,其實并不是湘省人,而是四川人,原本在川軍之中任職,因為得罪了頂頭上司,被迫離職出川謀個出路,然後被範師長招攬過來的,因着長袖善舞又善于打聽各路消息,如今頗受重用。
此時聽李參謀說起朱德之事,再聯想起李參謀入湘軍任職的原由,顧岳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什麽範師長他們都鼓勵他去報考日本士官學校,卻都不提推薦信一事。
他只是一個初入校門不過半年便被迫退學的學生,既無赫赫戰績,又無奇才異能,範師長他們自是覺得,與他幾分善意便已足夠,委實不值得費心去為他謀劃前程出路、讓唐繼堯因此而不快。
若是顧品珍有幸逃出雲南,願意接納他的人或許都不在少數。
想明白這一點,顧岳默然了好一會。
不過他很快便振作起來,暗自捏拳,心道便是沒有前輩學長的提攜,自己也能找出一條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