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豈曰無衣(三)
三、
酒足飯飽,夥計收拾桌面,上了一把熱毛巾拭面擦手之後,又奉上清茶消食。其時盛夏未完,午後暑熱蒸人,這岳麓山下的酒樓,得了幾分山上來的清涼之氣,又兼地勢軒朗,樓閣開闊,竹簾低垂,綠樹掩映,山風徐來,倒是頗宜歇息。
不過蔡夫子卻不敢久留,為免範師長等人有些話不方便當着他的面說,飲過一道茶,便待起身告辭時,一名衛兵匆匆上樓來,附在範師長耳邊低語幾句。範師長面色一沉,放下茶盅,向程旅長與譚旅長兩人略拱一拱手,說道:“省府接到急電,南軍有異動,召我回府面議。兩位還要趕火車,範某人就不久留兩位了,還請一路上多多保重。”
範師長一行人匆匆離去,樓中氣氛也陡然間沉重起來。
所謂“南軍異動”,連蔡辛會也聽得懂個中內情。孫中山據守廣東以來,一直在調度各路人馬,籌劃北伐事宜。期間雖有唐繼堯不聽號令、陳炯明炮轟總統府等等曲折,但孫中山北伐決心,一直未曾動搖,又兼湘省前兩任省長譚延?]與程潛都在孫中山麾下效力,兵鋒直指現任省長趙恒惕,一旦孫中山整合廣東成功,出師北伐,湘省地處南北要沖,十之八九将又成主戰場,也難怪趙恒惕會時時關注南軍動向,一有風吹草動,便如臨大敵。
顧岳想到的并不止于此。範師長臨走前“多多保重”那句話,似乎別有深意。
譚旅長守着的可是譚延?]留下來的地盤和人馬;至于程旅長,據說和程潛也是聯宗的族兄弟,麾下尚有不少原先程潛的舊部。若是南軍以譚延?]又或是程潛為先鋒出師北伐,兩軍交鋒之際,湘軍是否會完全聽命于現任省長趙恒惕,還真是不敢斷言。
然而于趙恒惕而言,譚延?]舊部與程潛舊部,又不可一概而論。
趙恒惕此人,凡事喜歡講究“名正言順”,講究“民心”,所以才會費盡心思、大肆賄買選票,将自己折騰成“民選省長”,又制定省憲法,以示合理合法。他當年曾是譚延?]部下,就算後來翻臉了,以此等習性,多少也要對譚延?]舊部留幾分情面,免得臉上不好看;但對程潛舊部,雖不至于像唐繼堯對顧品珍一系人馬那般力圖斬草除根,只殺了區區數人,對其他人也是不肯留用的,只苦于程潛在湘軍中舊部甚多,散處各地,趕之不盡,驅之不絕。
若是趙恒惕想在南軍出師之前解決自己軍中如此嚴重的內憂,矛頭恐怕首先會對準程潛一系,尤其是駐地距廣東太近、麾下又多程潛舊部、自己也和程潛同族的程旅長。
範師長特意提到“趕火車”,想必便是提醒譚程二位盡快離開長沙,以免夜長夢多、橫生枝節。
顧岳能想明白的事情,譚旅長與程旅長自然也看得清楚。兩人只交換了一下眼色,便傳令下去安排啓程。蔡夫子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辭,顧岳與他同來,原本應該與他一同告辭的,但當此之際,顧岳躊躇了一下,便向譚旅長與程旅長說道:“難得有機會親近兩位學長,若學長不棄,顧岳願意随兩位學長一同上車,沿途也好多請教請教,以長見識。至于行李,若學長方便,能否派一衛兵去寶慶會館替我取過來?”
譚程二人略有詫異,以為顧岳不知個中輕重才想要與他們同行,但見顧岳神情肅定,隐隐有幾分“雖千萬人吾其往矣”的堅決,不免會心一笑,程旅長當即派了一名衛兵随蔡夫子兩人去寶慶會館取顧岳的行李,吩咐衛兵取了行李之後直接去火車站,譚旅長則打量一下顧岳,招手讓人拿了一杆漢陽造過來遞給了顧岳:“槍法應該不錯吧?拿着,這一路上可不會太平。”聽說這位小學弟是顧品韓的兒子,自幼随軍,料想子彈喂得不少,槍法無論如何也差不到哪兒去,有槍在手,總比赤手空拳要好得多。
程旅長笑道:“譚兄慧眼,顧學弟的槍法的确不錯。”其實以他的看法,給顧岳一把□□,比□□要頂用得多。不過今日只是初見,譚旅長對顧岳還不太放心,不願貿然給他一把便于随身攜帶的□□,也是情理中事。
一槍在手,顧岳的神情更是帶上了幾分肅殺,好似下一刻便要上戰場一般。
譚旅長的副官也姓譚,大概也是譚氏族人,見顧岳這樣警覺嚴肅,向他微笑道:“顧兄弟不必太過擔心。咱們此行是來祭掃蔡督軍陵墓的,趙省長不會輕易在長沙城裏動手,免得犯了衆怒。倒是出了長沙城之後要格外當心。”
程旅長的副官姓劉,聞言也笑道:“是極是極,趙省長要真的趁這個機會在長沙城裏下手,那是要和整個滇軍系翻臉呢,可不是件容易事。”
民國以來,各路人馬混戰不休,暗殺事件時有耳聞,但既言“暗殺”,本就是上不得臺面的事情,多為人诟病,當年滬軍都督陳其美好行暗殺之事,為争上海光複之首功,暗殺曾救他性命的李燮和未成,又收買殺手刺殺光複會首領陶成章,然事成之後,各方追究責任,兇手因此被處死,陳其美此後暗殺袁世凱手下大将鄭汝成,又被袁世凱指使黨徒收買部下報複刺殺,時人嘆惋之餘,未免又有“善泳者溺于水”的感慨,
顧岳:“火車站算是在長沙城裏還是城外?”
劉副官随口答道:“自然是城裏……”但一語未完,已經暗自心驚。
火車站這樣的地方,南來北往的列車與行人衆多,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刺客盜賊既易于混水摸魚,也容易趁亂逃走,事後指使者往往也易于推脫責任,因此,不止一樁轟動一時的刺殺案發生在火車站。
近兩年太平日子過久了,自己居然如此松懈,大是不該。
譚副官則道:“就算要在火車站下手,也得要時間布置。咱們搶到他前頭就是了。”
顧岳沒有說話,卻将手中那杆槍反複摩挲拈量,想着盡快熟悉這杆槍,一旦遇上刺客,便能夠以最快的速度開槍還擊。
收拾停當,酒樓老板點頭哈腰地送他們出來,滿臉帶笑地目送他們走遠,真是長出了一把冷汗。
因着就在岳麓山下,來往行人衆多,酒樓外面的樹蔭底下,等着七輛黃包車,還有兩擡上頭搭着遮陽蓬的竹轎,雖不如黃包車跑得快,這樣暑熱天氣坐着,倒比黃包車更涼爽舒服。
此去火車站還有一段路程,譚旅長一揮手便将七輛黃包車都包了下來,至于竹轎,因着速度慢了點,只好放棄。
七輛黃包車,除了譚旅長程旅長、兩位副官之外,顧岳和另兩名年長的衛兵也被分了一輛。顧岳覺得心裏不太自在,他以為一出酒樓便已是實際上的戰場,既是戰場,主帥副官卻都坐着黃包車,其他衛兵在車前車後一路小跑,這情形怎麽看怎麽違和;而他自己居然也是坐車的一員,心中便更加別扭了。
但命令既下,他什麽也沒說便按着程旅長的吩咐坐到了第二車上。
這麽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匆匆穿過街道,殺氣騰騰地向火車站方向疾奔,很是引人注目,沿途行人,聞聲而走,望而遠避,倒是省了清路的麻煩。
或許是因為趙省長剛剛接到南軍異動的消息不久,還沒來得及調動人手應對,直至抵達火車站,都平安無事。下一趟往南去的火車,在半個小時之後,衛兵驅散人群,在站臺上兩根巨大立柱之間圈出一片空地來,譚旅長與程旅長背靠立柱,被衛兵圍在中間。
不少人在向這邊張望打量,但沒人敢貿然靠近。
他們等的那一趟車進站時,去給顧岳拿行李的那名衛士氣喘籲籲地趕了過來,費力地穿過擁擠的人群,顧岳緊走幾步,伸手接過行李,正要向那衛士道謝,槍聲?缛幌炱穑?幾乎在此同時,顧岳身形一斜,子彈自他耳邊飛過,顧岳右手一松,行李掉在地上,左肩上背的□□順勢向前甩出,穩穩地托在左手上,右手已然在同時擡起,扣住扳機,上膛擊發,子彈順着剛才那顆子彈射來的方向射了出去,隐在人群中的刺客還沒來得及開第二槍,已經被射中面門,仰天倒了下去。
接連兩聲槍響之後,站臺上寂靜了一瞬,尖叫聲陡然暴發,人群驚恐地散開來。
顧岳收槍之際迅速環視了四周,視線撞上兩張有點眼熟的面孔,卻是株洲幫那個領頭的中年人,還有曾經來試探過他、又被他吓回去的那個小賊,那小賊臉上幾乎是明晃晃地寫着“吓死小爺了”這句話,領頭那中年人臉上神情就要複雜得多,似是震驚又似是慶幸。
替顧岳拿行李的那名衛兵,回過神來,趕緊揀起地上的行李。
顧岳的視線自那夥盜賊臉上一掠而過,收回目光,從容退向火車。
比起刺客來,這夥盜賊已經不值一提了。
混亂之中,顧岳這一行人,順利上了火車。
他們占了整整一節車廂,坐下來之後,看着站臺上那具暫時無人敢去收拾的屍體和掉在血泊之中的□□,顧岳心裏很不是滋味。
即使知道兩軍交戰,槍彈無情,畢竟他還太年輕,經歷太少,還需要時間來适應這樣的場景。
譚旅長則感慨地道:“顧學弟的槍法,果然不錯!”
譚副官笑道:“豈止不錯!”
劉副官和那些衛士,打量顧岳時,神情目光,與先前也大不相同,明顯親近了許多。
顧岳有些困惑,也有些不安:“刺客為什麽對我開槍?”
程旅長道:“大約是找不到對我和譚兄下手的機會。”
譚旅長道:“也有可能是刺客接到的命令本來就是警告而非刺殺。”他看看譚副官和劉副官,“今日若非多了顧學弟,刺客很有可能對你們兩個下手,以示警告。”
在他們這一行人中,顧岳的确是很打眼,很容易讓刺客誤會成譚旅長或是程旅長的子侄輩,而且看上去也的确比譚副官和劉副官更容易下手,無怪乎會被選中成為刺客的目标。
顧岳想了一想,覺得自己的份量,怎麽也不夠讓唐繼堯派刺客千裏迢迢地追殺至此。而且這樣殺雞儆猴、意在警示的刺殺,其時并不鮮見。
他暗自籲了一口氣。
譚副官和劉副官順着譚旅長的話向顧岳好生道了一番謝。顧岳臉上微微漲紅,擺擺手,想要謙讓幾句,又覺得不知如何謙讓才合适,想一想才轉過話題道:“沒想到他們行動這樣快。”
劉副官皺着眉道:“這樣看來,省府想對咱們下手,是蓄謀已久了,只需要一個命令,馬上便能動手。”
這一路上,還真不能大意啊。
抵達株洲時,夜色已深,這裏已是譚旅長的地盤,譚旅長所部人馬,明顯輕松下來,譚旅長很是抱歉地向程旅長道:“不能盡地主之誼請程兄吃個飯再走,實在不該,還請程兄不要見怪,日後這杯酒一定請程兄許我補上!”
程旅長連說“不敢”。
一個歸心似箭,一個知情識趣,客氣話略略說過幾句,譚旅長便帶着人下車去了,臨行前譚旅長沒忘了拍拍顧岳肩膀笑道:“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不但将先前給顧岳的那杆槍留給了他,另外還送他一百發子彈,說算是補一份見面禮。
那邊劉副官已經安排衛士從另一個車門下去,搜羅站臺小販那裏的吃食準備帶上車來。
站臺上燈光昏黃,人頭攢動,譚旅長的衛隊分開人群,清出一條通道來,譚旅長步履從容,譚副官也很是輕快。喧鬧之中,顧岳突然聽到一聲槍響,坐在窗邊的衛士都架着槍在警戒,槍聲一響,立刻将手中的槍掉頭轉向槍響的方向,緊接着又是一聲槍響,譚旅長的衛士們開始還擊,槍聲連連響起,站臺上已經亂成一片。
隔得太遠,站臺上又太亂,顧岳不便開槍,只盯緊了不讓可疑人物靠近自己所在的窗口。
混亂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人群散開之後,可以看見那個被打傷擒住的刺客半癱在地上,譚旅長這邊,槍響之際一名離他最近的衛士替他擋住了猝不及防的第一槍,到第二槍時譚旅長已經被其他衛士掩護起來,但那名擋槍的衛士已不幸身亡。
旁邊還有幾個被流彈打傷的行人,其中一人傷勢頗重,倒在地上□□。
譚旅長向衛士低聲吩咐了一句,那名衛士點點頭,走過去直接槍殺了受傷的刺客。譚副官則拿着一袋銀元走過去,按着那幾個倒黴行人的傷勢輕重,往他們手裏分別塞了一把銀元。
顧岳大是意外。坐在他旁邊的劉副官笑道:“這有什麽稀奇的?鄉裏鄉親,哪能不給幾分情面?”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自己的地盤,怎麽着也要愛惜幾分。
劉副官轉而感嘆道:“幸虧顧兄弟你在長沙車站時一槍便結果了那個刺客,省了咱們不少麻煩。”
長沙站的行人可多了去了,要是像剛才那樣和刺客對戰一通,死傷的行人一多,事情鬧大了,就算是自己這邊占着理,也要被省府捉住把柄狠狠敲打一頓。
顧岳自然也明白劉副官的感慨,只是,劉副官口中,在長沙站少了死傷,不過是省了麻煩而已,這讓顧岳心中難免生出幾分異樣的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