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鼓盆而歌(二)

顧岳一行人雖然腳程快,一來一回數十裏山路,回來時也已是日落時分。中元節晚上,八橋鎮照例要唱戲酬神放河燈。匆匆吃過晚飯,大姑姑催着顧岳和李長庚兩人趕緊去洗澡換衣,待到幹淨清爽地出了門,顧岳注意到,和他們年紀差不多的那群少年,幾乎都洗了澡換了衣服,其中幾個還是用皂角洗的,身上帶着皂角的清香,被同伴好生取笑了一通。

顧岳心中疑惑,悄悄問李長庚,這又不是過年,用得着這麽鄭重其事?

李長庚臉上浮起一層暗紅,小聲說道:“今晚,嗯,會有很多人去看戲。”

顧岳還是困惑不解,李長庚卻不肯再說下去了。

不過,還沒走出村子大門,顧岳就覺得自己明白了。

村子裏的年輕姑娘們,三五成群,花紅柳綠,一路說說笑笑,時不時向他們這邊飄過一兩個眼風,令得一群少年人,臉上都帶上了深淺不同的紅色,更加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地走過去。

那邊的笑聲忽而高起,顧岳他們這邊的隊伍裏,被這笑聲一驚,有幾個臉嫩害羞的少年走起路來已經開始同手同腳了,被同伴們狠狠拍了幾掌才恢複過來。

出了村子,時不時可以望見遠近村子裏的年輕人成群結隊地沿着清江河岸往八橋鎮走。剛剛過了農忙季,一個個都比平日黑瘦了不少,能穿上一件新衣服的廖廖無幾,不少人的衣服上還帶着補丁,不過無論人還是衣服都洗得幹幹淨淨,年少氣盛,又都提足了精神,滿臉興奮,說笑不停,這一股勃勃生機,熏染得暮色都多了幾分明亮。

顧岳忍不住對李長庚道:“這是中元節吧,怎麽看起來像是上元節?”

上元正月十五,向來是“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佳節。中元七月十五,俗稱“鬼節”,雖說唱目蓮戲放河燈都挺熱鬧,到底是祭先人的節候,與上元節比起來,生死哀樂有別,應是常理。

現在這一幕,怎麽看怎麽有悖常理。

李長庚摸摸頭,他生于斯長于斯,對此場景,習以為常,一時間還真不知道如何向顧岳解釋。

倒是李長壽在一旁說道:“一年到頭,除了過年,也就是這個時候,各村的人最齊全了。又是剛剛農忙完,哪個能幹哪個不能幹,都看得清清楚楚,比起媒人一張嘴,可靠得多。”

有人順着這句話和李長庚玩笑道,聽說很有幾戶有女兒的殷實人家在打聽李長庚,說不定這次中元節就能有看對眼的上門提親。李長庚滿臉通紅,他知道家裏正在準備給他說親,同伴的這番取笑還真有幾分可能,這樣想着,臉上就更紅得厲害了。

顧岳恍然明了,這不就是變相的鵲橋會嗎?昆明那邊,每逢三月初三,七月初七,都會有動辄聚衆數萬的歌會,很多年輕男女,就是在歌會上相識成親。

顧岳說起歌會來,李長庚等人都大感興趣。比起這邊的媒人說合來,那又是另一種風光,自由得讓他們在想象中都覺得不自在,窘迫的同時,卻又有着按捺不住的激動向往,這樣複雜的心情,令得他們想向顧岳打聽詳情時,遲遲艾艾,很是說不出口。

不過顧岳只是遠遠看過幾回歌會,要說詳情,其實也說不上來。

顧岳剛回來時,除了李長庚,其他年輕人還真不知道怎麽和他搭話,顧岳自己也覺得和他們無話可說。不過一個農忙季下來,彼此之間都熟悉随意了許多,聊起歌會,鵲橋會,個個都眉飛色舞。李長壽還笑嘻嘻地湊過來問顧岳,他家大伯和大姑姑有沒有給他提起相看的事情。

顧岳詫異地道:“我還沒出孝,怎麽會?”

旁邊一個少年插話道:“仰岳你在外頭長大的,好多事情都不知道。祖上留下來的規矩,我們村都不講究這個。要是哪家有男丁戰死在外頭了,這家的子弟,更加要趕緊成親。”

離得近的幾人哄笑:“正是正是。仰岳,今晚上出來看戲放燈的妹伢多得很,好好留心着,若是有看得中的,提親說親,三媒六聘地下來,正好趕在你明年三月滿十八時成親。”

李長庚小聲在顧岳耳邊道:“老人們說,祖上立下的規矩,生的一定要比死的多,家族才能綿延長久,所以不讓守孝。我還以為你知道呢,先前都沒和你說過。”

顧岳怔了一下,開頭覺得匪夷所思,但轉念一想,覺得只怕的确如此。李家橋三姓,尤其是顧姓,子弟從軍者太多,戰死者不少,若是真的按着那套老規矩守孝,父孝三年祖孝一年,叔伯孝再一年,還有堂親族老的孝期,累積下來,恐怕不過幾代人就子孫凋零了。

他原本覺得,今晚這個鵲橋會,和他并無關系,是以十分坦然地看着大家取笑李長庚和另外幾個年将十八、正在說親的少年,但是被大家這麽一說破,立刻覺得不自在了。他這點不自在,被眼尖的看了出來,難免又哄笑着拿他打趣了一番。

因着大家時不時提到誰誰誰快十八歲了,要說親成親了,這些名字中除了李家橋的子弟,還有幾個是別村相熟的少年或是親戚家的子弟。聽着聽着,顧岳忽然覺得有些奇怪。他記起自己那些同窗們,其中很有幾個,年紀輕輕,便已成親生子;回想平日所見所聞,似乎許多人家,若是家境尚可,往往也會早早給兒孫娶親,好求個早生貴子。

像李家橋這邊,男子必要年滿十八歲才許成親,便是李長壽這樣的寡母獨苗也不例外,倒是罕見了。

顧岳很自然地轉向李長庚問起個中緣故。李長庚道:“這個,聽老人說,最開始是明山和尚給李家立下的規矩,男子滿了十八,女子滿了十六,習武有成,筋骨強壯,氣血充足,這個時候成親,生下的子女會更強壯一些。大概是真有效用,後來大家就都守着這個規矩了。”

李長庚解釋的時候,多少有些窘迫,臉上又泛起了紅。不過還是很認真地又補充了幾句:“咱們村的小伢,的确很少有養不活的,也很少有多病體弱的,所以八橋鎮這邊的幾個村子,都喜歡學着咱們村的這個規矩。”

李長壽“哈”地一聲笑了起來:“長庚哥說得太客氣了,哪裏是喜歡學咱們村的這個規矩?是不得不學吧!八橋鎮這方圓幾十裏,有女兒的人家,都願意嫁女兒到咱們村來,有男伢的,也都樂意娶咱們村的妹伢。就算有些人家想要早娶媳婦早嫁女,又有幾個好人家,肯在沒有相看過咱們村的男伢妹伢之前,就給自家兒女定下親事?這麽一來,可不都得就着咱們村的規矩來?”

李長壽說得眉飛色舞,得意洋洋,一群少年也與有榮焉地附和着點頭稱是。

顧岳的一個族兄打量着顧岳道:“我前兩天聽我表舅娘說,有兩戶上好的人家都在打聽仰岳,不過是哪兩戶人家,媒人不肯明說。今晚上仰岳你還真要好好留心一下,日後媒人上門了,你心裏也好有個數。”

有人半真半假地表示了幾分妒忌:“今晚上我就不和仰岳一塊走了,免得被比下去很沒面子的。”

又有幾人哈哈笑着表示深有同感。

顧岳聽他們說得越來越煞有其事,也認真起來,十分鄭重地說道:“今晚我就是去放兩盞河燈,至于其他事情,于我而言,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顧岳說得認真甚至于嚴肅,大家對他的家事也略知一二,顧岳這麽一說,也不好再拿他的親事說笑。

李長庚有些猶豫,他覺得母親先前催着顧岳去洗澡換衣時,很明顯就是讓顧岳今晚和他們一樣去相親的,顧岳大伯早兩天還提起讓他今晚帶一帶顧岳,有什麽事多提醒幾句。

然而這些日子和顧岳相處下來,李長庚也已明白,顧岳和他們這些土生土長的年輕人不太一樣,不少時候,即便是何思慎,似乎也要和顧岳有商有量。

猶豫了片刻,李長庚還是說道:“仰岳你要是拿定主意今晚不相看別人,也不讓別人相看的話,就拿草木灰,哦,要不拿濕泥巴在臉上塗兩道吧。”

這會兒不好找草木灰,濕泥倒是容易得。

那邊已經有人趕快一彎腰從田邊挖了一塊濕泥過來,快手快腳地在顧岳臉上抹了粗粗的兩道泥印,一邊說道:“不用謝我,這不是順手嘛!”

大家又哈哈哄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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