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鼓盆而歌(四)
李長庚領着顧岳在一個賣河燈的攤子上買了一盞白燈和一盞素花燈,自己則買了一盞紅苞綠葉的荷花燈。這攤子旁邊不遠就坐着個代寫河燈上先人姓名的先生,擠了一大圈人,吵吵嚷嚷,李長庚張望了一回,便仗着身高力大擠了進去,不一會摸了一枝醮好墨汁的毛筆出來,招呼顧岳趕緊過來寫,一邊笑道:“幸虧何秀才認得我,不然還真借不到筆!”
何秀才論起來是何思慎的族侄,不過何思慎輩份大,何秀才反倒比何思慎年長十好幾歲,當年考中秀才後一直沒能進學,廢科舉後也沒能找到別的出路,就在家裏呆着自個兒讀讀書,倒是練得一筆好字,時不時有人上門去求着寫個書信對聯之類的,逢年節時候,常常也會出來替人寫個字,收點兒潤筆費貼補家用。李家橋不少人家門口貼的春聯,都出自何秀才的手筆,雖經風吹日曬,殘褪不少,也還看得出筆力不凡來,顧岳當日見了,還很是贊嘆了一回。
顧岳接過筆來,左手托着河燈,右手提筆,按着李長庚的指點,在素燈上寫了新近亡故的父親的名字,在花燈上寫了亡故已經數年的母親的名字,又都題了自己這個送燈人的名字。旁邊有人贊了一聲:“後生伢寫得一筆好字!”
李長庚也訝異地嘆道:“聽說好多念新學堂的學生,用慣了自來水筆,毛筆字都寫不太好了,仰岳你倒是一點也沒落下。”
顧岳落下最後一筆才開口說道:“我從五歲開蒙就沒斷過練字,哪一日不小心落下了功課,總要挨父親的板子。直到上了中學後,父親事務也忙了,才沒這麽天天盯着練字。不過習慣成自然,一直沒也放下過。”
李長庚很自然地接過筆,在自己那盞荷花燈上寫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八個字,又題了自己的名字。他父母俱在,連祖父母也還健在,自是用不着白燈素燈。
李長庚的字與顧岳相比顯得樸拙許多,旁邊人卻也沒有露出“剛才那後生伢字寫得好不如讓他替你寫了”的意思來,只陪着笑想請李長庚借筆給自己用用。顧岳約略明白過來,或許這花燈上的字,最好是自己書寫,當然,那些不識字的村民又當別論。
李長庚很抱歉地向那人道,這筆是借何秀才的,他不好轉借。一邊說一邊将花燈遞給顧岳拿着,自己趕緊舉着筆擠進人群去還給何秀才。
河邊青石板鋪就的碼頭上,挨挨擠擠站了不少人,李長庚和顧岳好不容易找到個人少些的角落,蹲下去放了河燈。
看着那兩盞素燈在河水中随波流去,很快淹沒在星星點點的燈光之中,顧岳不覺輕輕籲了口氣,心頭也輕松了不少。
先前和他們一道出來的那幾個李家橋的少年,也已經放了河燈,呼朋引伴地拉起一大幫人,不知為何同另一幫少年起了争執,李長庚和顧岳從碼頭那兒上來時,正遇上他們相持不下,吵嚷之中,有人叫道:“鬥龍就鬥龍,怕你個鳥!”然後又有人高聲叫道:“小葛老板!快去找小葛老板,咱們要和李家橋鬥龍!”
李家橋這邊則有人高叫:“李長庚!李長庚!快點,這兒!這兒!”
熙熙攘攘的街道,人群很快分開,顯見得是覺得有大熱鬧可看,一個個興奮地交頭接耳,有些孩童已經迫不及待地站到凳子上去了,惟恐過一會人多了看不到熱鬧。
李長庚一邊快手快腳地緊束腰帶、紮緊褲腿,一邊向一臉疑惑的顧岳說道:“咱們要鬥的是板凳龍,大龍得過年和求雨的時候才能請出來舞。仰岳你以前舞過龍沒有?”
一個李家橋的少年拍拍顧岳的肩膀笑道:“就算沒有舞過龍,也能上啊,仰岳底子好身手靈活,不上場太可惜了吧!”
雖然還不曾與顧岳正經過招,大家也已知道,顧岳能夠将六十句《正氣歌》配着明山拳六十式一口氣走下來,只這一條,就比他們之中絕大多數人強了。
顧岳躍躍欲試,又有些擔心,自己畢竟是生手,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差錯,讓李家橋這邊輸了,似乎不太好。李長庚看出他心中顧慮,笑道:“說是鬥龍,其實也不好真刀實槍地分輸贏,就是圖個熱鬧,仰岳你想上場來玩,跟在我後頭就行了。那個位置沒什麽花樣,只須跟着龍頭就行,再就是得提防對面的龍尾來打,或者是龍頭來咬。”
李長壽此時也湊了過來,聽得這句話,立刻點頭:“蛇打七寸,舞龍時也會打七寸,那個位置可不好站。都說仰岳你身手好,又是上過陣見過血的,肯定能守得住打得過。萬一手生掌不住,又不是不能換人嘛!”
大家都覺得對孤身一人遠道歸來的顧岳應當格外優待,何況顧岳上場也不一定就比其他人弱,說不定還能打對方一個出其不意。
顧岳的确也很想去試一試,當下也不客氣,三兩下結束停當,同李長庚幾人一道,站在街道當中活動手腳,舒展身體。李長庚還沒忘了趁這個機會同顧岳說一說對面那幫少年的來歷與身手,也好心中有數,上場之後知道怎麽對付。
八橋鎮這一帶十來個村子,習武的人不少,仔細論起師承來,都是從李家橋傳出來的,或是拜師學藝,或是姻親傳承,由此開枝散葉,各有所長,期間又有人從外鄉學了功夫回來、與明山拳雜揉在一處傳承,這流派就更多了一些,比方說唱武戲的葛老板那一枝,就號稱精通十八般兵器,耍起招式來架子最是堂皇好看,他的長子最得真傳,人稱“小葛老板”,每次鬥龍舞龍時都被拉出來當龍頭,不說輸贏,至少能得了滿街人的喝彩,每次的彩頭也拿得份外足,當然也有不少人對葛老板不服氣,嘲笑他家是花拳秀腿,只能擺着看看,沒真本事。
顧岳聽到這兒不免看了看對面那位剛到不久、也正在活動手腳的小葛老板,看長相也就端正而已,不過同樣的招式,到了他手上,硬生生要比別人多幾分淵停岳峙、行雲流水的英武不凡,也難怪得圍觀的人群裏,諸多目光總是繞着那小葛老板走。
李家橋這邊幾個少年,斜着眼睛看過去,嘴裏還在嘟哝着,顯見得是大不服氣。
顧岳有些疑惑:“術業有專攻。他們家練武是專門登臺演戲的,當然要架子好,臺下人才會喜歡看。我們練武是為了強身健體,跟這個又不相幹,有什麽好鬥氣的?”
李長庚笑笑:“那個,就算知道看熱鬧的大多是外行人,看不懂裏頭的門道,所以才給小葛老板喝彩,咱們心裏頭還是不怎麽舒服吧。咱們村可是明山拳的正宗嫡傳,哪能讓人說不如外村練的好?”
顧岳恍然明了。
此時兩邊去借凳子的同伴,已經從街邊熟悉的人家家裏,借了一二十條八仙桌的長條板凳出來,又找了兩盞花燈,綁在其中兩條板凳的前端,充當龍頭,龍頭後邊,用繩索各串了七條板凳,便是龍身與龍尾。
李長庚當仁不讓地斜捉住前後兩條凳腳舉起了自己這邊的龍頭,顧岳在他身後,也學他的樣子斜捉住前後兩條凳腳舉起了龍頭後的那條板凳。
片刻之間,兩條板凳龍已經成形,又有各自的同伴借了銅鑼來,铛铛兩聲,兩條龍同時呼喝起舞,街道兩邊圍觀的人群,跟着口號齊聲吆喝:“二月初二龍擡頭,龍王廟前把雨求!”
兩條龍的龍頭同時低伏下去做跪拜狀,龍身立刻跟着低伏,舞龍的少年們一個個紮着馬步蹲下身來,穩住龍身龍尾,待到人群将方才那句話唱第二遍,龍頭昂起,又依次站起。如是重複數次,動作倒也不難,難在須得整齊有序,令得龍頭龍身龍尾如波浪般起伏有致。
鑼響三聲,人群又唱道:“三月初三龍擺尾,河魚一尾接一尾!”
龍頭應聲斜擺,顧岳跟着斜過板凳,後頭的龍身龍尾,一段接一段地斜了開去,到得龍尾處,已成掃蕩之勢,圍觀的人群趕緊讓開空地來,以免龍尾擺不開去。
每唱一遍,龍頭便換一個方向略略斜擺,到得龍尾便須得快跑着換位,如是數次,兩邊的龍尾都跑得氣喘汗流了,趁着龍尾擺到街邊、大家拍掌指點哄笑之際,趕緊同時換人,以免呆會兒力氣不濟、反鬧了笑話。
第三句唱詞是“四月初四龍出洞,滿樹桃花滿樹紅”。意境挺美,但是顧岳根本來不及體會。潛龍出洞,顧名思義,兩條龍都沿着街道急跑起來,以象出洞之義。兩邊人群跟着一路跑,惟恐落後了看不到後面的熱鬧。
李家橋這邊的少年們,到底腳程更快一些,跑到鎮子東頭的大曬谷坪時,超過了小葛老板那邊足足三段龍身。
提着銅鑼的兩名少年,氣喘籲籲地跑過來,連敲五下,與人群一道吆唱:“五月初五端午節,龍王出行漲大水!”
既是漲大水,乘着洪水出行的龍王,自然是兇猛迅疾、橫沖直撞。
李長庚有名的力氣大,小葛老板不敢直接和他撞上,靈巧地一擺頭,讓開李長庚,板凳的凳面徑直撞向他後面的顧岳,顧岳眼疾手快,手腕一翻,将凳面迎了上去。
兩條龍狠狠地撞在一起,不過顧岳這邊明顯要吃虧一些,一邊是直沖,一邊是被橫撞,顧岳順着對方的沖勢将板凳一斜,又連退兩步,消去幾分沖力,到底頂住了後勁,沒有被對方撞斷七寸;李長庚則借着七寸處內陷之勢,龍頭一歪,撞向小葛老板後面的那段龍身,也正是對方的七寸處,可惜兩條龍絞在一處,不好發力,也未曾撞斷對方的龍身。
一個回合過後,兩條龍又分開來,在曬谷坪中游曳,尋找下一個機會。
這一次沖撞顧岳的是對方的龍尾,那少年個子不高,力氣不算大,顧岳輕輕松松便扛住了對方的沖力,那少年卻突然飛起一腳踢了過來,顧岳不便再退,略一錯步讓過這一腳,心中有些躊躇猶豫,不知道是否應該還招時,他身後那名李家橋的少年已經一腳踹了過去,只是隔得距離稍遠一些,不曾踢着對方。
而兩條龍挨近的地方,雙方少年舉着板凳,底下腳來腿往,轉瞬間已經交鋒十數次。
顧岳眨眨眼,覺得自己又長了見識了。
于是再一次遇上對方龍尾飛腳踢來時,顧岳毫不客氣地踹中了對方的小腿。
那少年被踹得一個踉跄,一連退了數步,大約是痛得厲害,将小腿抖了幾抖,一時間不敢落地着力。
小葛老板回頭呼喝了一聲,龍身彎起,如弓滿張,又是一聲呼喝,弓背直沖向顧岳這邊的龍身。
李長庚迅速彎過龍頭,龍身随之擺開,龍尾繞着曬谷坪轉了一大圈,令得龍頭反過來撞向小葛
老板那邊的後半段龍身。
顧岳随着李長庚的動作,也挨近了對方,兩邊凳面相抵,顧岳左腳不動,右腳連環踢出,第一腳用腳掌踢中對方小腿,将對方剛剛擡起的一腳踢了回去,第二腳換用腳尖踢中了對方膝蓋,令得那少年身形不穩步履散亂,第三腳則用腳背往他膝彎一拍一擡,那少年砰然一聲仰天倒地,整條龍也被帶得亂了步伐。
小葛老板立刻大喝“換人”,這算是又輸了一局了,圍觀的人群遺憾地嘆了一聲,李長庚他們這邊則笑嘻嘻地讓開空地來。
鑼響六聲,人群齊聲高唱:“六月初六太陽毒,田頭曬死龍和虎!”
兩條龍應聲往地上一倒,少年們撐着凳面就地翻滾,舉着龍頭的李長庚和小葛老板,翻滾時還得注意着,不能讓板凳上綁着的花燈被弄壞了,因此只能将板凳豎起來側翻。
兩條龍翻了一圈又一圈,間或還要抽搐搖擺作曬得死去活來之狀,人群不免哄然大笑。
待唱到“七月初七天氣涼,龍王龍王尾巴長”時,兩條龍都伏地不動,只将龍尾搖來擺去,兩隊中都各有一名少年,拿了繩索舉着板凳跑進來,一邊跟着龍尾的搖擺左蹦右跳,一邊還要将自己手中的板凳綁到先前的龍尾上去,以表示夏收之後、吃了供齋的龍王尾巴又長了一截。
這回卻是小葛老板那邊的少年手頭靈活,先一步綁好了新一截龍尾。
待到李長庚這邊也已綁好,人群伴着鑼響高唱“八月初八月彎彎,家家戶戶秋收還!”
既是秋收,龍王自然也吃得肚肥腸滿,時而彎彎曲曲盤成一團,時而舒展腰身悠哉游哉。當然,這樣擺架式的動作,顧岳他們這邊的确是不如小葛老板那條龍舞得姿态好看、喝彩連連。
接下來一句唱詞是“九月初九送重陽,龍王造酒忙又忙。”
大約是為了對應“造酒”一事,曬谷坪中被倒扣了十來個籮筐假裝作酒缸,兩條龍圍着籮筐盤繞游動,龍頭時時點向籮筐以表示釀酒之意,間或整條龍還要從籮筐上跳過去。一群少年都身手敏捷,跳了幾個來回,也沒碰翻籮筐,贏得陣陣喝彩,人人都覺得臉上有光。
少年們正在得意,不想場外有人見不得他們這樣輕松,溜進來将籮筐都翻了個面,沒有倒扣的籮筐,在少年們跳過去時,只輕輕一帶,便晃蕩起來,其中兩個還側翻在地,滾了開去,将小葛老板那邊的龍尾絆了一跤,好在只是龍尾,那少年趕緊跳起來,倒沒有大礙。
如此一來,大家的動作都慎重了許多,饒是如此,兩條龍都被絆過好幾次。待到鑼聲再響、兩條龍都退到曬谷場邊上的時候,便是顧岳也難免松了口氣。
不緊不慢的十聲鑼響,正好給了兩邊的少年們一點休息的時間。讓顧岳意外的是,十來個籮筐仍舊散落在曬谷場中,并沒有搬下去,也就是說,下一節還得用上。
這一回的唱詞是:“十月初十小陽春,龍王宴客在昆侖。”
李長庚趁着空檔趕緊轉頭向顧岳說了一句:“這次是搶籮筐。記得千萬不能用手。”
顧岳應聲“記住了”,轉眼看看,果然人人都是一副蓄勢待發的模樣,眼睛各自盯住了某一個籮筐,只待鑼聲一停便要奔過去搶。
鑼聲停歇時,兩條龍幾乎是同時飛蹿了起來,李長庚這邊跑得略快半步,一眨眼便蹿到了場子當中,橫過板凳将對面跑過來的小葛老板撞得倒退數步,跟在他後邊的顧岳順勢一腳,将離自己最近的那個籮筐挑得高高飛起,落向後面的龍尾,龍尾少年立刻飛腳接住籮筐,稍稍停頓一下止住籮筐去勢,然後将它穩穩當當地停放在曬谷場的邊緣。
顧岳則緊跟着李長庚又向對面那半個曬谷場搶進了兩步。
小葛老板那邊的龍腰倒是有幾分狠勁,不退反進,仗着一股蠻力撞向顧岳身後那個少年,那少年沒擋住這股沖力,一個踉跄,幾乎翻倒,他腳邊的那個籮筐則被對手趁機挑飛向那邊的龍尾了。不過顧岳和他後邊的龍腰也在此同時成偃月陣圍了上去,将小葛老板那邊的龍腰少年踢得立足不穩,怪叫着抖着腿退了回去。
顧岳立刻又搶了對面的一個籮筐。
轉眼之間,曬谷場中的十來個籮筐便被踢到場子邊緣處,顧岳這邊搶的籮筐共有七個,對面只搶到五個,數目上毫無疑問是勝了;不過小葛老板那邊的龍尾少年,腳上功夫挺不錯,匆忙之間,也将五個籮筐排得整整齊齊,又比顧岳這邊略顯雜亂的排列要好看許多,故而他們那邊的喝彩聲似乎毫不遜色于李長庚這邊。
顧岳身後那少年嘀咕了一句,很不服氣那邊做的面子工夫。不過到底是他們這邊贏了,倒也沒再說什麽。
這一回鬥龍,卻是到此為止了,沒有像顧岳原先猜想的那樣要一直唱到正月初一去。李長庚放下龍頭時向顧岳解釋道:“正月裏舞大龍才會唱滿十二個月,鬥足十二個回合。今晚算是人手挺齊整的。有時候湊不齊人,只鬥兩三個回合也有。”
顧岳也放下板凳,因着舉的時間長了,雙臂微微有些酸脹,卻只覺得痛快淋漓,酣暢之極,心底隐隐的郁結之氣,不知不覺之間,似乎已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