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鼓盆而歌(完)
雙龍既已鬥罷,兩邊自有幫閑的少年們接了板凳去還給主人家。圍觀的人群稍稍散去了一些,不過大多還是逗留在曬谷場外,向着剛才舞龍的少年們指指點點,評頭論足。
李長庚他們一個個都是滿頭大汗,口幹舌燥。擡起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迎着衆人的目光與指點,故作鎮靜從容地往曬谷場東邊的甜水井走去,沉不住氣的那幾個,幾乎有些同手同腳了。偏偏還有不少看熱鬧地,跟着他們往甜水井走,嘴上說是一道去喝水,只是那視線越發熱切地往少年們臉上掃去。
緊挨着山腳的那個甜水井,四周砌了一丈多寬的石井臺,井欄不過一尺來高,邊上一棵老柳樹上挂了個木瓢,大家輪流拿木瓢在井裏舀了水喝,順便沖洗一下臉上汗水,之後坐在旁邊的草坡上歇息聊天。
小葛老板與李長庚坐在一道,略略聊過幾句,便笑着轉向顧岳道:“我猜着你就是顧仰岳,果然沒猜錯!不錯不錯,有空多來我們村玩玩!”
小葛老板的語氣很是熱情,只是這話讓顧岳有些不明所以。李長庚一時間也沒明白過來,倒是小葛老板那邊有人笑道:“小葛老板,你妹子才十二歲,下手不用這麽早吧?”
又有人笑道:“小葛老板的親妹子年紀小,幾個表妹堂妹可正當時啊!”
顧岳怔了一下便明白了,摸摸自己臉上,猜着先前塗上去的泥印必定早已被汗水沖得沒留下多少印跡、剛才洗臉時想必更是将臉上殘留的印跡也洗得幹幹淨淨。他有些尴尬地轉過頭去看看李長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立刻澄清,以免小葛老板那邊的人誤會深了、更加下不了臺。
好在李長庚一明白過來,趕緊拍拍顧岳的肩膀,向小葛老板等人笑道:“我才留心到,仰岳臉上的泥印被汗水洗掉了,也難怪得各位沒有看到。我這就帶仰岳去挖塊濕泥補一補。”
小葛老板詫異地問道:“仰岳是已經訂親了嗎?”
他打聽顧岳這個人時,好像一點風聲也沒聽到啊。
李長庚搖搖頭,想要解釋一二,又覺得要将顧岳先前說的“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那番話向小葛老板這一大群人詳細說來,似乎總有些交淺言深的不妥之處,于是只笑一笑,含糊過去了。顧岳自己更是不願意将那番志向逢人便說,當下也只沉默不語。
小葛老板遺憾地嘆了口氣,也識相地不再追問。
繞過這片山坡,前方一片竹林,竹林外邊便是一帶水田,新秧初齊,蛙聲蟲鳴不斷。
顧岳突然停住了腳步,目光轉向竹林。
李長庚詫異地随之停了下來,正想問一問,卻也聽見了竹林裏傳來的隐約斷續的女子呼救聲。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向竹林裏奔去。
竹林茂密幽暗,幾乎不見月光,不過以顧岳和李長庚的眼力,倒還能大概辨清方向,踏着滿地竹葉,直奔向竹林對面那個池塘。
月光之下,池塘靠近竹林的這邊水面上,果然有個女子在掙紮呼救,似乎也通點水性,只是被水草纏縛住,總也游不動,只能不停地拍水,長長發辮散落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顧岳正要脫了鞋下水救人,卻被李長庚拉住:“不能下水,這個青草塘裏水草太密,纏死過好幾個人!”
李長庚不知道那女子為什麽會掉到這個離路邊稍稍有點距離的青草塘裏去,但他絕不能讓顧岳這樣貿貿然跳下水去。
顧岳也明白這一點,但見那女子似已無力掙紮浮沉,又覺得自己不能坐視,略一躊躇,目光掃過塘邊的粗壯毛竹,立時有了主意,一拉李長庚,向着那幾棵毛竹奔過去,脫了外衣略絞成一條,往兩棵并排而生的粗壯毛竹上一套,衣服兩端纏在雙手手腕上,握緊了,雙□□替蹬着毛竹,纏在手上的衣服則不停地往更高一段竹節上套,手足并用,飛快地往竹梢那端爬上去,毛竹也随着他往上爬而漸漸彎曲、垂向池塘水面。
李長庚在他套住毛竹時便已明了,立刻也将衣服絞成長條,套住了顧岳攀爬的那兩棵并生毛竹的下端,腳下使出墜勁,将毛竹墜壓得更加彎垂向水面。
毛竹隐約咯吱作響時,顧岳總算接近了那個在水中掙紮的女子,他的雙手纏着衣服套在竹節上,不便解開,于是幹脆伸出左腳來,溺水之人,手中一碰到物件,立刻牢牢抱住,拖得顧岳也往水面墜去。李長庚在岸上看得清楚,趕緊松了松腳下墜勁,毛竹随之回彈,顧岳右腳仍舊牢牢勾住竹竿,同時順着回彈之勢,将手上衣服挂到了下一段竹節上,順勢下滑,那溺水女子則被他腳上一用力,拖出了水草的纏縛。
李長庚一步步放松原本被他緊緊壓住的毛竹底端,顧岳則一節節從竹梢往竹根處滑落,因着兩個人的重量挂在上頭,直至他們挪到了岸邊,毛竹也未曾完全彈直,正好讓李長庚将那溺水女子從顧岳的左腳上解下來。
毛竹?缛換氐?,顧岳飛快地滑落下來,解開衣服,拎在手中走過去,
那溺水女子渾身濕淋淋地坐在地上,看起來手軟腳軟,一時間是爬不起來了。
顧岳兩人互相看看,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站在那兒等着。
那女子好不容易喘息過來,擡起頭看看他們,似乎有些認得李長庚,遲疑片刻,說道:“兩位大哥是李家橋的吧?我爹是何道士。我是趕着替我爹拿忘在家裏的響板去戲臺,抄了近路,才不小心掉進青草塘裏去的。救命之恩,理當重報,只是眼下我爹還在戲臺那邊,不知能否勞煩兩位大哥去告知我爹過來接我?驚魂初定,委實是走不動路了。”
月下看那女子,果然生得與何道士有幾分相似,文秀得不太像鄉野人家女兒,而且即使剛剛經
過這樣的生死之難,喘息未定、聲音微微顫抖,說起話來,也有條有理,頗有幾分何道士在戲臺念唱詞的抑揚頓挫、從容鎮定,讓顧岳和李長庚都大有好感。
李長庚略一躊躇便說道:“我路熟,我去找何道士,仰岳你在這兒守着吧。”
畢竟夜色已深,丢下何家姑娘獨自一人在這荒郊野外,的确不太妥當。
至于瓜田李下之嫌,顧岳是坦蕩無所忌憚,李長庚則覺得鄉裏鄉親哪有那麽多忌諱?自己快去快回便可以了。
何家姑娘感激地道:“多謝大哥了!還請大哥悄悄與我爹說話,就說,我不小心摔倒在路上,扭傷了腳,走動不得。別的……”她窘迫地低下頭去,吶吶不能語。
李長庚覺得何家姑姑大概是怕何道士太過擔心,又或者是眼下的處境太過尴尬,所以不肯讓更多人知道,也是人之常情,當下慨然答應。
李長庚跑得飛快,轉眼便已不見蹤影。顧岳收回目光,見那何家姑娘渾身水淋淋的在深夜涼風中微微發抖,覺得她大概是挺冷的,随手便将拎着的外衣丢了過去。
何家姑娘接在手中,仰頭看看顧岳,低聲道了句謝,也沒有故作矜持,默默将衣服裹在了身上。
顧岳不免覺得這姑娘看起來又順眼了一些。
靜立了片刻,顧岳習慣成自然地掃視着池塘與竹林周圍的地勢,下意識地尋找那何家姑娘滾入池塘的痕跡。這個面積頗大的池塘,幾乎是被竹林環抱着,只有一面臨着山坡延伸下來的一條小路,小路高出池塘不少,不過坡面還算平緩,葦草叢生,顧岳眼力好,不多時便辨認出其中一帶葦草似乎剛剛被碾壓過,撲折一地。
何家姑娘應該就是從那兒一路滾下來的。
顧岳心中忽然生出一絲警覺來。
這個坡面并不算陡峭,滾落下來時,速度不會太快以于于根本無從反應;而葦草又堅韌不易折斷,從這何家姑娘的鎮定來看,也應該足夠冷靜,不至于揪不住葦草自救,看她拍水的樣子,應該略識一點水性,也不至于一路滾入離岸邊一兩丈遠的水中。
他轉過目光看看仍舊低着頭沉默地坐在草地上的何家姑娘。
剛才這姑娘在池塘中掙紮求救,可不像是做戲。生死之間的恐慌、乍遇救命稻草時爆發出來的狂喜、死裏逃生的後怕,不是做戲能夠做得出來的。
如果不是恰巧遇上他和李長庚就在附近,這姑娘說不定就此溺斃于水中了。
他看看那一帶被壓倒的葦草,又看看何家姑娘,正在心中猜測其中究竟有何蹊跷,那何家姑娘已經敏銳地感覺到了他目光的移動,悄悄轉頭看了一下,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顧岳更覺得個中有問題了。
他向何家姑娘說了一句:“我就在這邊上走走。”随即向那一帶葦草走去。
何家姑娘一見他行走的方向便臉色刷白,倉促地叫道:“別去那兒!”
顧岳轉過身來探詢地看着她。
何家姑娘一叫出來便知道自己失言了,定一定神,垂下眼簾說道:“我那一跤摔得奇怪,好生生在路上走着,突然一陣暈頭暈腦的,之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清醒過來時已經被水草纏住、掙紮不脫。老人家說,青草塘裏有水鬼,我怕是水鬼趁着七月半開鬼門關時出來找替身。聖人雲,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還是離那有古怪的地方遠一些為好。”
顧岳向來不信這個,當下只笑了一笑:“無妨。”
不待何家姑娘再說什麽,他順手折下一根半枯的竹枝,大步往那一帶壓倒的葦草叢走了過去。
何家姑娘大是着急,只是方才在池塘中掙紮得脫了力,一時半刻爬不起來,更不用提去阻顧岳了。
顧岳不一會便走到了葦草叢中,用竹枝撥開葦草以免其中藏有蛇蟲,時不時揪住一把葦草借個力,飛快地攀上緩坡上了那條小路。
站在小路上,居高臨下,仔細看了一會,又沿着那一帶壓倒的葦草走了下來。
何家姑娘低着頭,雙手抓緊了衣服,整個人如繃緊的弓弦一般,一聽到顧岳走回來的腳步聲,便猛然擡起頭來。
顧岳一言不發地将一根尺許來長的水煙筒遞到何家姑娘面前。
這是他在那一帶葦草叢裏撿到的。
何道士是要登臺唱戲的人,按常理來說,是不會吸食水煙以免壞了嗓子;更何況顧岳現在回想起來,何道士的牙齒和手指頭,都沒有被煙葉熏黃的痕跡。
所以,這個一看就是經年吸食、以至于底端都已焦黃發黑的水煙筒,不是何道士的。
顧岳見何家姑娘神色倉皇,卻遲遲不肯給個解釋,再想到方才何家姑娘那大有戲詞風格的言語,以為她正在想着再用什麽戲本子裏的故事來糊弄自己,不覺皺了皺眉,将水煙筒又收了回來。
何家姑娘一見他這動作便驚得心頭猛地一跳,惟恐顧岳将這水煙筒拿回去到處問人,到底狠下決心要說出實情,神情反倒鎮定下來,仰起頭說道:“我今晚确是為了趕着替我爹拿響板送到戲臺去,才抄了這條近路。只是害我跌入青草塘的,并非水鬼,而是這水煙筒的主人。那匪徒潛藏在葦草叢中,突然用水煙筒絆了我一下,害我從路上滾了下來――”
她略有遲疑,底下的話,委實不太好出口。只是迎着顧岳的清正目光,忽而又有了勇氣和信心,繼續說道:“那匪徒想要害我,我雖然力氣不如,也拼死不從,用響板卡住那匪徒的右手,拖着他一路滾入了青草塘。這水煙筒,想必就是那個時候落下來的。我家自幼傳得呼吸之法,可以在水底憋氣盞茶工夫,故而入水之後拼盡全力拖住那匪徒令他不得浮上水面。只是待到那匪徒動彈不得、沉入水底時,我自己也被水草纏住,沒了力氣游出來了。”
這麽久也不見池塘中再有動靜,那匪徒想來是必死無疑。
顧岳心想這就對了,他就覺得那一帶倒伏的葦草叢,七歪八扭,又過于寬了一點、被重物壓得太過了一點,委實不像是這麽一個苗條文秀的姑娘直接從坡上滾下來就能夠壓出來的痕跡。
何家姑娘已經将能說不能說的,全都說了出來,此時如釋重負,不再像方才那樣緊張後怕,想一想又道:“當時驚吓太過,沒大看清楚人臉,只大概認得,應該就是八橋鎮上的人,我爹吩咐我回家去拿響板時,這個人似乎就在旁邊聽到了,又是本地人,所以知道這樣一條近路,才能潛藏在路邊下手。”
顧岳這時才意識到,何家姑娘相貌秀雅、談吐溫文,在這八橋鎮一帶,的确算是非常出衆的,再說何道士又家資豐厚,也難怪得何家姑娘會被人盯上。
他以前的一位同窗家裏,就有一位親姐,因為人生得好、陪嫁又多,被鄰村的無賴子用了無賴招數纏上了,不得不嫁過去,臨出閣時哭得死去活來,只是無可奈何,婚後的日子據說是苦痛不堪、生不如死。那位同窗每次說及此事,都會怒罵痛哭,卻又無法可想。
照那位同窗的說法,那無賴子目的在求娶,他姐姐最後能夠嫁出去還算是好的,還有一些姑娘不幸遇上心思更歹毒的匪徒之後,走投無路,只能自殺或出家,更有被匪徒甚至自認為丢了臉面的家人賣去異鄉、生死不明的。
何家姑娘遇上了同樣的無賴子,所不同的是,變起猝然,她卻能夠奮起自救。
顧岳半點也不覺得何家姑娘将那無賴子拖入塘中溺殺有何不對,更不認為她會編造這樣的謊言來蒙騙自己――若是真相流露一星半點出去,哪怕何家姑娘半點錯沒有,也會被鄉野間的流言蜚語逼得難以存身。
顧岳掂了掂手中的水煙筒,再看看倒伏的葦草叢,忽而将手一揚,水煙筒飛了出去,劃過大半個池塘,穩穩地掉入了遠離葦草叢的另一邊水中。
何家姑娘錯愕地看着他。
顧岳拍拍手上其實并不存在的煙塵:“好了,你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後一路滾入池塘中、
又被我們救出來的,其他什麽都不知道。”停一停又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我表哥,其他人更不會知道。”
何家姑娘鄭重地說道:“我也不會告訴我爹。”
顧岳有些吃驚,但随即明白過來。
軍情學的教官曾經說過,知道秘密的人每多一個,便多了一份洩露秘密的風險。
再嚴謹的人,也會有洩密的可能。只有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才不會洩露絲毫秘密。
何家姑娘不論是為了不讓父親操心,還是為了不讓此事多一絲洩密張揚的可能,願意獨自承擔這個略有些沉重的秘密,都讓顧岳生了幾分敬重。
顧岳看看那邊的小路,李長庚與何道士還沒有來。
他轉向何家姑娘:“我叫顧岳,哦,顧仰岳。去報信的是我姑媽家的表哥李長庚。”
通個姓名,要是這件事出了什麽差錯,何家姑娘要找他商量,也好找得到人。
何家姑娘方才聽顧岳說得一口官話,便已猜測他應當是李家橋新近從雲南回來的那個讀新式武學堂的顧家子弟,果然沒猜錯。顧岳既通了姓名,她也低聲說道:“我叫何秀。”
顧岳心中忽地冒出一句話:“這倒是人如其名。”不過這點念頭一掠而過,他已轉頭望向緩坡之上的小路。
李長庚與何道士正沿了小路急奔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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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岳跟着李長庚回到甜水井那邊的山坡時,同伴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正要過來找他們。李長庚解釋道,方才他是陪着顧岳找茅廁出恭去了。大家倒也沒有生疑,只有一個少年嘟哝了一句:“洋學堂的學生就是愛講究。”這四望無人的野地,哪兒不能蹲一蹲?非要找到茅廁才肯出恭。
顧岳手上拎着濕衣服,小葛老板随口問了問怎麽将衣服打濕了,李長庚也随口答“弄髒了,洗了洗”。小葛老板心說顧岳這洋學堂的學生果然愛講究,難為臉上還肯塗兩道泥印,心裏不知多不自在呢。
大家都得穿過八橋鎮主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重新回到南岳大廟去,與其他人彙合之後再一道回家。
自認為已經和顧岳混得半熟的小葛老板,一路走一路問顧岳昆明那邊的中元節怎麽過的,聽說那邊土著極多,是否風俗也大不相同。
顧岳以前不怎麽關心這些,只能說個大概,印象裏只記得也十分熱鬧,到處都在唱戲放燈,行人都在歡笑游樂,少年男女結伴對歌,不似中元鬼節,倒似元宵佳節。
說到此處,當日昆明城中的人來歌往、今日祭祖路上的輕快說笑、少年男女的眉目傳情、戲臺上下的興奮熱烈、八橋鎮主街上的擁擠人流,還有舞龍鬥龍時的酣暢淋漓,飛快地閃過心頭,令得顧岳心中忽而生出莫名的感觸。
不過這點感觸立刻便被眼前的熱鬧景象與李長庚和小葛老板等人的說笑淹沒了。
至于青草塘裏、水草深處躺着的那個八橋鎮上的無賴子,也只如一絲輕絮般飄過了顧岳的思緒。
雖說是鬼門大開、亡者歸鄉的日子,但那般艱辛的夏忙之後,能有這樣一個唱戲酬神、放燈舞龍的節日,便是才只經過一個夏忙季、原本心事重重的顧岳,也不由得放開心懷投入到這樣的熱鬧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 後記:
鼓盆而歌,語出《莊子?至樂》:“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以為莊子不因妻子而悲痛、反而敲着瓦盆唱歌,是大不應該。莊子回答,人之未生是與天地一體,人之既死不過是複歸于天地之間,生與死不過是如四時運行一般的自然現象,故生不足喜,死不足悲。人只有坦然地随順生死之化,才算是真正領悟了生命的真谛。鼓盆而歌,正是為坦然看待生死。
莊子的觀點比較學術派,似乎不太接地氣也不太可能是正統主流,畢竟儒家傳統是講究居喪必哀的。
然而傳統中國鄉村社會,向來有喪事喜辦的風俗,時至今日,很多地方依然如此。
或許普通人對生死的看法,其實更接近莊子心中的自然之道?
八橋鎮的中元節風俗,确有虛構之處,不過以“喪事喜辦”之傳統而言,又未必純屬虛構。故本篇以“鼓盆而歌”命名。
這篇文拖的時間太長,中間經過的事情又多,完成第四篇後,忽然覺得失去了當初的熱情。本來預計還有兩篇:
卷五《桃之夭夭》――寶慶府的一窩積年老匪,也想要走殺人放火受招安的路子,招安宴的地點在寶慶府與陽縣交界之處的八橋鎮,已經受了招安的大明山巨匪張占魁是中間人。但是寶慶府那窩土匪,民怨太深而且時勢已變,招安宴變成了鴻門宴,土匪頭領被殺,喽羅被收編,顧岳因為衡州駐軍出兵與寶慶府警局共同剿匪的原因,也參與其間并成為關鍵一環。顧岳在卷三結識的蔡辛會(蔡锷族侄,任職于寶慶府警局),在這場鴻門宴中被何思慎(顧岳姑父,陽縣高等小學堂校長)看中,将侄女許配給他,而在發覺顧岳與族侄女何秀的微妙糾纏之後,何思慎樂見其成。顧岳答“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何思慎卻以為,正因匈奴未滅,才要盡快成家立業,父子相繼,綿延不絕。
因為本卷的結尾,是兩樁婚事,所以命名為《桃之夭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生命的繁衍與盛放,婚姻的喜悅與期望,三千年前如是,三千年後亦如是。
卷六《君子萬年》――冬閑時節,李家橋的壯丁照例會挑着茶油去廣東換鹽挑回來,顧岳也要走這一遭。這是一次變相的長途行軍,沿路要安排前哨後探,防範土匪、野獸,準備食宿,控制行程快慢。顧岳覺得走完這一趟,自己大長見識。到廣東後,顧岳發現形勢再次有了變化,孫中山重返廣州,新氣象慢慢展現。他很想要留下來,但還是堅持将自己那一擔鹽挑回了李家橋,然後才告別家人,奔赴廣州報考黃埔軍校,開始自己新的人生。
本卷題目同樣取自《詩經》,命名為《君子萬年》,其一語出《小雅?鴛鴦》: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福祿宜之。一般以為這一首詩是祝賀新婚。其二語出《大雅?既醉》:既醉以酒,既保以德;君子萬年,介爾景福。這一首詩是神官是祭祀者的祝福。
《李家橋》這個故事,或許将來哪一日會撿起來寫完結尾兩卷,但目前來說,意盡于此,有緣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