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吳登豪約了黃詩昀吃飯,時間是星期日晚上。

這點相當不尋常。

通常他都會說——禮拜一就要上班了,而且重要的會議往往會安排在那一天上午,所以,他不希望禮拜天把自己搞得筋皮力盡,因此他們很少會把活動排在星期日,更別說是傍晚過後。

然而今天他卻主動打破了這個習慣。

“你是突然良心發現嗎?”

點完餐後,服務生帶着Menu離去,黃詩昀終于忍不住調侃一句。

吳登豪沒說什麽,僅是挂着淺淺的微笑,拿起紅酒啜飲了一口。

見他故作神秘的模樣,黃詩昀眉一挑,開玩笑似的猜道:“還是你其實等一下要下跪,然後拿出戒指?”

這招果然見“笑”,只見吳登豪低笑出聲,将酒杯輕放回桌面上,抿了抿唇瓣,“怎麽?你已經開始想婚了?”

“嗯……”黃詩昀皺着眉頭,聳聲肩,“其實也還好欸,只是我都二十八了,偶爾也會幻想一下相關細節。”

“只是幻想而已?”他随口應了句,并無正面回應,卻在心裏暗忖她究竟只是随口說說,還是在暗示他什麽?

兩個人尴尬地沉默了幾秒鐘,這讓黃詩昀後悔開了這個玩笑。

“最近工作怎麽樣?”他話鋒一轉,“還是天天加班嗎?”

她見狀,胸口有些痛,就算她并不怎麽熱中于結婚這件事,但見對方這麽急于回避話題,說不難過是騙人的。

“嗯,差不多。”她低下頭,不自覺地把玩桌上的餐具,“反正還是老樣子,朝令夕改,好像一輩子都在反複走同一條路,像鬼打牆一樣。”

吳登豪只是點點頭,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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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意興闌珊的,黃詩昀也不想自讨沒趣,索性拿起白開水來解渴,順便解悶。

算一算,他們已經交往兩年了。

當初在一起的時候,交往才短短三個月,他便提起結婚這回事,當時她覺得這決定太草率、太冒險,加上自己也才二十六歲,心性什麽都還不是那麽穩定,便拒絕了。

兩年之後,他已經升上了總編輯的位置,工作變得益發忙碌,感情方面則是漸顯冷淡,起初她不怎麽在意,畢竟她可以了解身為主管的壓力與責任,她想,一旦他的工作上了軌道之後,應該就會想到要回過頭來補償她。

可惜沒有,他非但從未補償她空洞的心靈,甚至幾乎忘了她的存在,不但見面的次數少得可憐,即使見了面也聊不上幾句活。

例如,偶爾她會在下班的時候Call他,問他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餐什麽的,他就算當下答應了也經常會在事後忘得一幹二淨。

“你幹麽在我忙得昏天暗地的時候打來?這樣我當然不會記得啊!”他總會這樣子怪在她頭上。

一次、兩次她可以體諒,她能懂那種被瑣事纏身的煩躁,但是第三次,第四次之後就很難繼續忍氣吞聲了。

思緒至此,前菜送了上來,她點了一盤水果沙拉,他則是一盤法式烤螺。

兩人靜靜地用餐,似乎早已習慣這樣子的相處方式。

半晌,黃詩昀突然放下叉子,正襟危坐,她已經二十八了,不認為自己還能有什麽本錢繼續裝傻下去。

她嘆了口氣,直截了當地問道:“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有分手的打算?”

吳登豪身子僵了下,靜了一陣子,唇角驀地露出極淺的笑意。

“你怎麽會這麽想?”他低着頭,慢條斯理地繼續吃他的螺肉,“我只是不陪你聊結婚的話題,你就覺得我想分手?”

他的冷靜讓她覺得自己很傻,而且幼稚。

“沒有。”她垂下眼眸,拿着叉子戳了戳生菜,耳根有些熱,“當然不只是因為那樣,是因為很多時候……”

話未說完,手機鈴聲響起,兩個人互相凝視了幾秒,是他的手機響了。

“等等再說,我先接個電話。”他放下餐具,俐落地從外套口袋裏掏出行動電話,瞄了眼來電顯示。

“喂?”他接起,聆聽了幾句之後,眉頭深深擰在一塊兒。

“現在?”他舉起左手看了看手表,“明天可以嗎?明天早上我會盡量早點進公司,我現在不方便。”

彼端的人又說了一長串的話語,吳登豪耐心聆聽,最後終于妥協,“好,我知道了,我現在過去。”他切斷訊號,将手機收回口袋裏。

“你要走了?”

真奇怪,她怎麽一點兒也不意外呢?她苦笑着低頭繼續吃她的沙拉,反正也留不住,幹脆就放生了吧。

“采訪編輯打電話來,說印刷出問題,我要回公司處理一下。”他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起身離開,連一秒也不願浪費,“我會先埋單,你慢慢吃,我的份你打包帶回去,可以嗎?”

她嘴裏塞滿生菜,嗯了聲,沒說話。

吳登豪本想再解釋些什麽,見她表情冷淡,幹脆閉上嘴,直接結帳走人。

這一頓飯她吃得很煎熬,即使是五星級的餐廳,她卻嘗不出食物的美味。

她黯然垂眸,幾乎看不見他們兩人的未來。

她不是一個輕言放棄的人,然而吳登豪的冷漠已經讓她身心俱疲,如果兩個人連共桌吃一頓飯都這麽難,那麽她還能妄想一輩子嗎?

答案再明顯不過了。

只不過當她拿出手機,打算一刀兩斷的時候,她卻又臨陣退縮了。

她說服自己吳登豪只是工作忙了點,他對她不好嗎?除了沒情調之外,其實也沒那麽糟,他有背着她偷腥嗎?也沒有啊,說穿了,他只是把自己的工作做好而已。

既然如此,為什麽要分手?

想了想,她又默默地把手機收回口袋,人生嘛,誰沒有低潮?幾杯紅酒下肚了,再回家睡個好覺,明天又會是一尾活龍,不是嗎?

最後她招來服務生,自掏腰包又開了一瓶紅酒當作犒賞。

宿醉的周日夜晚加上憂郁的周一早晨,黃詩昀的心情簡直是糟到極點。

她帶着些微頭疼踏進辦公室,無精打采地開了電腦,盯着螢幕一動也不動,呆茫的表情引起了楊惠文的注意。

“喂,你幹麽?”她随口問了聲。

黃詩昀懶懶地瞥了她一眼,“沒事,昨天晚上喝太多紅酒,頭在痛……”

“喲,這麽難得?昨天禮拜天耶。”楊惠文知道他們小倆口幾乎不會把活動安排在周日,“是慶祝什麽事嗎?還是——”

話還未說完,研發部的助理美眉突然走到兩人中間,打斷了兩人的話,“詩昀姊,剛才法務專員打電話下來,想知道我們部門的外包工作合約是誰負責的?”

“是我,怎樣?”她皺着眉頭,太陽穴猛然劇烈跳動,幾乎要了她的命。

“那個……他請你上去一下,好像合約有點問題。”

“啊?我們部門很久沒找外包了啊,怎麽這時候才來挑氣病?”她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她不自覺想起了陳佑祺的那張臉,心裏暗暗叫苦,該不會連他也要趁這個時候來落井下石吧?

助理美眉聳聳肩,眨了眨她那雙假睫毛超長的娃娃眼,道:“我也不曉得,反正他就是請你上去一趟……啊,不過如果詩昀姊很忙的話,你把合約範本列印給我,我代替你去也OK啦!”

黃詩昀與楊惠文聞言不約而同垮了臉,後面那句的動機未免也太明顯了些,擺明就是想借機上去釣男人。

“算了,我自己去吧。”她嘆了口氣,以手臂撐起沉重的身子,拖着如老牛般的步履往電梯走去。

來到陳佑祺的辦公室前,她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怪異感。

明明上星期五才坐在這兒吃壽司,此刻雖然地點不變,記憶卻恍若隔了一世,虛幻得像是一場夢境。

尤其她還不小心在人家面前落了淚。

想起尴尬之處,她身體不由自主一顫,趕緊拍了拍自己的雙頰,接着擡起手敲了敲門。

“進來。”裏頭立刻有了回應。

她開門入內,見他依然低着頭,似乎在研讀着什麽。

“咳,”她出了聲,“研發部的助理說你找我?”

聽見她的聲音,陳佑祺倏地擡起頭來,整個人愣住,似乎沒料到會是她。

“研發部的委外契約是你拟的?”他略微皺眉。

“對,大部分是。”她颔首,左側大陽穴再次隐隐發疼,“因為以前的法務專員說他很忙,沒時間理我們這種小合約,所以……”

“你身體不舒服?”陳佑祺察覺她略顯蒼白的臉色,出聲打斷她。

黃詩昀一頓,他的敏感讓她有些錯愕,可她随即回過神來,勉強一笑,道:“只是頭痛而已,沒什麽,你說合約怎麽了嗎?”

陳佑祺沉默了一會兒,自抽屜裏翻出一紙合約書。“我剛才仔細看過一遍了,套一句功夫片裏的話——你全身都是破綻啊。”

若是平常聽到這樣子的批評,黃詩昀可能笑一笑就算了,頂多賠個不是,坦承自己真有疏失,但是今天并非“平常”,她的狀況一點也不好,于心于身都很糟。

“還真是抱歉。”她無法克制地酸了回去,“那本來就不是我的專業範圍,如果不是上一位法務太混,我幹嘛硬着頭皮幹這種事啊。”

“你可能會讓有心人狠狠敲詐公司一筆。”

她聳聳肩,道:“目前跟我合作的人都不怎麽有心。”

“那是你運氣好。”

“所以呢?”她深呼吸,覺得自己的頭快爆炸了,“現在是打算為了那兩張合約書把我開除嗎?”

他一愣,這才明白她完全誤解了自己的用意。

“當然不是,你誤會了。”他苦笑了下,低頭将合約書塞回抽屜裏,“我不是要找你麻煩,我只是希望你要懂得保護自己,不是你的專業範圍,責任就不應該是你來扛,這樣你了解嗎?”

黃詩昀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半晌,她揉了揉眉心,一臉挫敗。

“我真的猜不出來你要我上來幹麽。”

照她那頹喪的模樣,陳佑祺看了心生憐惜,卻又不知道什麽樣的關心才不會顯得失禮且突兀。

“把名單給我吧。”他輕嘆了聲,低頭拉開另一個抽屜,道:“待會兒麻煩你把用過這份契約的人員列給我,我必須再寄一份中止合作聲明給他們。”

聞言,黃詩昀皺起眉頭,覺得其名其妙。“有這種必要嗎?有些人甚至從一年多前就不再合作了,現在突然要我去——”

“沒關系,你只要把名單給我就可以了,”他又打斷了她的話,“後續的事情全都由我來處理。”

黃詩昀啞口無言,最後露出了一個“你高興就好”的表情,“還有其他的事嗎?”

“有。”他從抽屜裏翻出一只小小的藥盒,起身走到她面前遞給她,口吻裏多了一絲溫潤,“喏,這給你,之前從美國帶回來的,治頭痛很有效,不過缺點是會讓你有點困。”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她呆若木雞,不知該做何反應。

她怔怔地接過手,藥盒在她的掌心裏仿佛變得熱燙,不知怎麽的,她驀地想起吳登豪從來沒有替她拿過藥。

不管是大毛病還是小毛病,他永遠只會在電話裏說:“不舒服?那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打給你。”或者是“你記得去看醫生。”

再糟糕一點的話,他會不耐煩地交代她說:“你去巷口的藥局買藥吃,好點了再回電給我。”

她不自覺地嗤笑出聲,老天,原來她竟是被虐狂?為什麽自己可以隐忍到這種程度?

她的笑聲令陳佑祺不解。“什麽東西這麽好笑?”

“沒有,沒什麽,跟你無關。”苦澀的笑容退去,她将藥盒塞回他手裏,道:“以後請你不要再這麽做了,不管是外送食物還是止痛藥……都別再拿給我了。”

他頓住,不明白剛才那短短的幾秒內發生了什麽事。

“為什麽?”前幾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她抿緊唇瓣,牽了牽嘴角。“因為你會讓我覺得自己很糟糕。”

覺得自己好像變得喜歡抱怨,覺得自己似乎變得愛計較。

從前她不在意的大小事,在他出現之後全都變成了她的煩憂。

他眉頭一擰,更加困惑了,“我不懂。”

“反正就是這樣。”她下意識避開他的目光,退到門邊,“名單我中午前會寄給你。”

撂下話之後,她飛也似地跑了,留下他滿臉錯愕地愣在原地。

黃詩昀鐵青着一張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楊惠文見了忍不住問:“幹麽?法務找你做什麽?”

“找麻煩吧。”她随意應了句,開始在硬碟裏搜尋一年前的資料。

“哈?他找你麻煩?”楊惠文愣了下,将椅子滑到她身旁,神秘兮兮地道:“欸,你坦白說,他是不是在追你?”

雖然這事情黃詩昀也懷疑過,不過她還是覺得可能性不高。

“應該不可能吧。”她聳肩,做了個鬼臉,“他又不缺女人,再怎麽樣也輪不到我這種死會的。”

“是嗎?”楊惠文若有所思地沉吟了幾秒。

原來他還沒出手呀?想不到,那個陳佑祺平時看來心狠手辣,實際追起女人來卻溫馴得像只草食性動物。

“可是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她想了想,還是問出口。

“哪裏奇怪?”黃詩昀應了聲,視線仍然停留在螢幕上。

“你不覺是最近都沒再聽說過誰上壘了?”她們私底下把那些成功追到陳佑祺的女人稱作“上壘者”。

黃詩昀一愣,好像真的有這麽一回事,不過,那不是她該注意的重點。

“小姐,我死會了。到底要我說幾次?”她終于發出不耐煩的哀嚎,發洩似的吼道:“十點半要開會,我還有一堆東西要整理出來給那些大爺看,樓上的陳先生沒事又來跟我要幾百年沒動過的名單,你行行好,讓我專心嘛!”

楊惠文張大嘴,瞠目結舌,好半晌才回過神來。

“好啦好啦,兇巴巴,問一下都不行,你大姨媽來喔?”她吐了吐舌,屁股一滑,回到自己的座位,突然又想到什麽。

“啊,對了。”她隔着走道,探出頭來,态度正經了些,“剛才老大來說,上一季我們部門的産品營收幾乎占了總比例的一半,董事長樂歪了,所以這星期三整個研發部都要去陪他老人家吃飯。”

“喔。”黃詩昀心不在焉地應了聲。

“你記得那天晚上要空出來,別跟男朋友約在那天。”

聽了,黃詩昀嗤笑一聲。

“安啦,現在一星期看能不能見到一次。”這句話無疑是自我解嘲。

楊惠文怔忡了下,“欸?怎麽會?”她終于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氛,“你們還好吧?吵架了還是怎樣?”怪不得這女人一大早就哭臉到現在。

黃詩昀沉默,即使想訴苦,也不知道該從何開始說起,最後她聳聳肩膀,露出一抹難看的笑容,別過頭去,強迫自己專注在螢幕上。

七點一到,她早早下班。

雖然頭痛已經緩解了,但是低落的情緒并沒有好轉,她走到公車站牌底下,車潮與車流正值密度最高的時候,四周的環境喧嚣吵雜,她卻覺得自己的世界寧靜得像座死去的湖泊。

黃詩昀茫然地盯着前方,來來往往的一切對她而言毫無意義。

猶豫了幾分鐘之後,她拿出手機,還是拔了通電話給吳登豪,然而結果只是讓她再一次覺得自己像傻子。

號碼的主人根本連接也不想接聽。

她不悅地嘆了口氣,将手機收回包裏,她認了,她再也不想替那家夥找借口,什麽工作太忙,他可能正在開會,或截稿應該又出了什麽差錯等。

熱戀期後的這一年間,她妥協過,忍耐過,她是真的很努力想繼續兩個人的關系。回憶這些年來所交往的男人不是對她感到失望,就是背着她搞上其他女人,她一直覺得問題是出在自己身上,所以打從與吳登豪交往開始,她就不斷在壓抑自己。

例如,讓自己的意見不要那麽尖銳,例如,男人在談事業的時候,女人安靜聆聽就好,又例如,即使她再怎麽喜歡休閑自在的穿着,只要是吳登豪在的地方,她一定會為他小小打扮一番。

她付出很多,也埋葬了自我,結局卻不是理想中的“從此幸福快樂”,相反的,她似乎快想不起快樂的感覺。

念頭至此,她頓時覺得怒火難抑,同時夾雜着無邊無際的窒息感。

她再次拿出手機,自暴自棄地想——好啊,既然那死男人都懶得理我了,我又何必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

她在手機上滑了幾下,點出簡訊頁面,打算就這樣一刀兩斷,從此再也不為他心煩。

當她輸入第三個字,她感覺到有個人走到她的左側,與她并肩站立,那距離太靠近了,近到對方已經可以将她手機裏的簡訊盡收眼底,惹得她有些嫌惡地擡頭瞥了一眼——

她愣了下,整個人僵在那兒。

“你怎麽會在這裏?!”她驚呼,忘了自己正在草拟分手信。

陳佑祺雙眉一挑,苦笑,“幹麽?我就不能等公車嗎?”

她愣了愣,“你的車咧?”

“車壞了,送修。”他的語氣仿佛車壞了是天經地義的事,不見他有一絲抱怨的情緒。

“那你可以搭計程車吧?”何必來跟他們這些小資族搶公車,擠捷運。

“嗯……”他沉吟,聳聳肩,“偶爾享受一下大衆交通工具也不錯。”

“啊?”享受?

她偷偷翻了個白眼,這家夥到底是哪來的公子哥兒?她當初一定是鬼遮眼才會覺得他像陳士宇。

“等你連續一個禮拜都被擠成鹹菜幹的時候,你再考慮要不要用‘享受’這兩個字。”她忍不住頂了他一句。

他露齒而笑,似乎不當它是調侃。“好啊,這有什麽難?從明天開始,你陪我連續搭一個星期。”

“呿,你想得美。”她冷笑,別過頭去望向對街。

那封要分手用的簡訊也打不下去了,她幹脆将手機收起來,他則是挂着淺淺的微笑,雙手置于西裝褲的口袋,靜靜地站在她身旁,翩然俊雅。

她必須承認他的魅力着實驚人,光是站着三分鐘,他已經吸引在場所有女性的目光,可也正是因為那些帶着挑釁的視線,令黃詩昀像是身上長蟲似的,怎麽樣都不自在,好像她站在這男人身旁是一件多麽破壞畫面的行為。

“頭痛好點了沒?”他無預警地問。

黃詩昀頓了下,百般無奈地笑了聲,“你看,你就是這樣。”

他皺眉,略帶趣味地俯視着她。“我哪樣?”

“像剛才那樣。”她輕聲嘆息,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對街,“我自己的男朋友都沒在關心,你關心這麽多幹什麽?這不是故意逼我要去做比較嗎?”

“你今天的心情不好。”他下了一個結論。

“對。”她坦率承認。

“是因為我嗎?”他的視線未曾有她身上離開,“是因為那份合約,還是因為你覺得我找你麻煩?”

“不是。”她尴尬一笑。

真糟糕,周圍的人都在看他們了,仿佛他們是一對正在鬧別扭的情侶。

意識到這點,她立刻修正自己的态度,包括表情。“其實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今天早上我的情緒确實差了點,你只是把你的工作做好而已,我卻遷怒到你身上——”

“客套的話就不用說了。”他打斷了她的話。

氣氛頓時僵凝,她顯得錯愕,他則因為自己的沖動而懊悔。

黃詩昀實在是搞不懂這個男人,她不懂自己身上哪一個細胞引起了他的興趣,他明明不該缺女人的啊。

她長得不差,但不是絕美,她有特色,但稱不上獨特,她有身材,卻并非性感,他究竟是見了哪一點緊咬她不放?論女人緣,他信手拈來便是一大把,怎麽樣都不該輪到她的,不是嗎?

還是說,別人家的菜比較香,死會的女人追起來比較有成就感?想想是很荒謬沒錯,但不無可能。

她讨厭這種被人愚弄的感覺。

她擡起頭迎上他的目光,道:“陳佑祺,我真的不懂,你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反應?”

他露出了淺淺的笑意。“你确定你真的想知道?”

她沉默,其實心裏一點也不确定。

這個男人跟她聽來的完全不一樣,聽人說他很冷漠,不善聊天,不喜歡與人親近,即使他從未拒絕過女人的表白,卻始終沒有任何“先烈”能令他表現得像個正常的男人。

這也是為什麽會有人懷疑他是Gay的原因。

可眼前的陳佑祺似乎已經不是那些閑言閑語裏的男主角,而是一個全新升級過的角色……

這時,一滴水珠打在她的臉頰上,打散了她的思緒。

“下雨了。”男人平靜地說道。

“嗯。”她僅淡應了聲,只是下雨,又不是下隕石,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我去買把傘給你。”語畢,他轉身就要離開。

她吓了一跳,情急之下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下一秒又趕緊松手,“不,不用了,反正公車等一下就會來。”

“冬天別淋雨,你會凍死,而且超商就在旁邊,我三分鐘就回來。”他牽唇笑了笑,轉身往後頭的商店走去。

她愣在那兒,有一種很不妙的感覺自她心底深處悄悄流洩而出。

此時公車進站了,是開往她家的那一路。

怎麽辦?先行離開還是等他回來?她在站牌底下掙紮,最後還是選擇路上車,抛下他雖然令她有些良心不安,但留下來也不是什麽好選項,她只是個尋常的女人,并非貞烈,七情六欲難以抵抗,尤其是在她如此脆弱的時候。

所以她慌了、逃了。

手機正巧響了起來,她一開始以為是陳佑祺打來找人,可轉念想想,他又不知道她的電話,如何能打?

于是她手伸入提包裏摸索一陣,拿出電話一看,是吳登豪。

“喂?”她不怎麽爽快地接通。

“剛才在跟專欄作者讨論主題,怎麽了嗎?”

又是工作,除了工作還是工作。

“沒事。”她淡淡應道,随便說了個理由,“只是想問你吃了沒。”

“沒,待會兒會去吃吧,你呢?”

“回家吃媽媽牌自助餐。”

“嗯,那你路上小心,我大概要九點多才能下班。”

“喔。”

“那先這樣,我還有事要忙,掰。”

“嗯,掰。”

兩人雙雙挂了電話,一如往常沒有眷戀、缺乏熱情,毫無應有的溫度,宛如死水一灘。

他的工作永遠繁忙,雜志的業績壓力讓他連一刻都不得喘息,或許他自己也不想這樣。

想了想,她删了方才那封分手簡訊的草稿,放任自己再一次心軟。

陳佑祺回來的時候,已經不見黃詩昀的身影。

他握着那把應急買來的白色雨傘,呆然伫立在來往的人群當中,那挺拔俊朗的身形格外引人注目,他卻不在乎任何人的目光。

他難掩失落,內心空洞殘缺,他轉身走回公司大樓,搭了電梯直往地下停車場。

車壞了只是他想出來的借口,他早就應該開車離開了,卻因為在駛出停車場時看見了她失魂落魄的模樣,于是他心念一動,把車子開回了停車場,接着他走向站牌,走向她,徉裝只是一起等車,卻還是把她給吓跑了。

思緒至此,他煩躁地擡手抓亂了發絲,他到底該怎麽做,才能把他們之間那該死的距離給抹去?

他已經竭盡所能壓抑自己的步調了,天知道他真正想做的是大方把“陳士宇”三個宇直接攤在她面前,讓她知道他回來了,而且仍然為她心動。

可是他沒有這麽做。

男性的直覺告訴他,這樣的舉動毫無意義,他太了解她的性格了,她保守并且固執,對于男人,她可以很麻吉,可以像哥兒們一樣嬉鬧,然而一旦屬于某個人,她會劃出所有的界線,訂出所有的規距,只為了讓她的男人能夠全然放心。

同理,這時候如果她發現自己其實是她的前男友呢?

她會将視他為某種致命病毒,從此逃得老遠,避之唯恐不及,甚至不惜以辭職來達到這個目标。

這就是黃詩昀,他所了解的黃詩昀。

那個天生就有辦法折磨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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