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啧。”只聽得那端屈夜梁輕哼一聲,似嘲非嘲,似乎還帶了幾分輕蔑。
一眼望去,屈夜梁屈公子一身錦衣,眼神佻達,生得一張輕浮相。不知是夜色還是如何,曉舟珩只覺他今日眉宇間隐隐匿着戾氣。
那屈公子見李曉二人看向自己這邊,回敬一意味深長的一笑,便轉身離開。
曉舟珩顧不得推敲屈夜梁方才舉措的含義,見此刻李終南不适,心下生出幾分焦急:“你還好麽,用不用小生送你回房歇息?”
李終南并未回答曉舟珩的問詢,反而沖着屈夜梁離開的方向勉強一指:“那是何許人也?”
“是屈夜梁屈公子。是六少爺……”曉舟珩一頓,不知如何解釋二人關系,沉吟半響,才弱聲道,“之好友。”
一聞此言,李終南不做聲,緊緊絞着雙唇,臉上不帶一絲血色。
曉舟珩見他一副要死的前兆,急急道:“小生去喊郎中來。”
“不用……不用,這是從娘胎裏落得的病,醫不好。”李終南勉力一笑,“絕豔先生不必如此緊張我,我自己便是醫者,緩緩就好。”
不待曉舟珩應聲,只聽懷中那人又幽幽道:“趁未開席,絕豔先生還是去換一身衣服的好,那脂粉味,着實沖鼻子。”
曉舟珩雙臂一僵,自己自然是聞不見自己身上有甚麽味道,李終南一提,自己便想起方才與尹舊楚對話以及種種,心立馬沉下去,生硬道,“髒了八少爺的衣衫,對不住,小生這就去換一身。”李終南瞟他一眼,撐起了身子,卻也不否認:“你這廂便要動作快些,馬上就要開席了。”
曉舟珩心下罵道:這瘟生,生得好看說話卻不留情面,白瞎了一身好皮囊,可嘴上只能道:“小生理會得。”
這一折騰引來幾個小婢,忙将李終南扶了去,見那人走遠,曉舟珩心下惱火,忿忿地回房去換置衣物。
曉舟珩不知道的是,方才他出了水煙湄後,尹舊楚一直望着曉舟珩離去的方向久久伫立。
身後是似鸾鳳鳴的教坊司,前方是寂寥人散的一更殘夢。
“怎麽不進去,外面風這樣涼。”江如裏不知何時出現在尹舊楚的身後,手執金絲折扇,輕點尹舊楚側肩,“發甚麽癡。”
見尹舊楚久久不歸,江如裏便出來尋他。
“只怕他到現在還是怪我的。”尹舊楚收回目光,視線緩緩落在曉舟珩方才遞給他的字條上。
“恕汀怪你甚麽?”江如裏自然不知道二人之前如何,只覺有些莫名其妙,探過頭來,瞧了瞧那宣紙上曉舟珩龍飛鳳舞的幾個字,笑道,“恕汀又托你幫他尋書?”
“然也,我有渠道,自然只能我幫他了。”
“少來,他要的那些不是孤本就是前朝餘書,他要起來容易,你尋起來不知道有多難。”
“無妨。”尹舊楚鳳目一挑,“我負了他在先,現自然盡力補償他罷。”
“甚麽負不負的。”江如裏白他一眼,“雖我不知你們之間有何過節,恕汀并非心胸狹隘之人,我看今日他也未對你如何,若還是擔心,改日你再邀他出來。”江如裏一頓,又道:“不過一個在李府,一個要成家,要再聚恐怕就難了。”
對他的辜負能這麽簡單便了了?尹舊楚慘然一笑,心下道:只怕他會怨我一輩子。
“是我失言在先,”尹舊楚長籲道,“他現在這般也怨不得他,要怪就怪我,要不是我……他也不會這般在李府委曲求全。”
江如裏與曉舟珩并非自小相識,因而不知道那人欲求放浪人間,自然也就不明這委曲求全從何而來,道,“你們這些文人真是奇怪得緊,恕汀托你尋書,又不告訴你緣由,我怎麽就不信那李府世家公子會看那些書。”
“我也不知。”尹舊楚搖了搖頭,“他只與我說他正編纂一書,然後整理的書稿每月下旬交予應天書院。”
尹舊楚卻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覺得是因為自己傷了他的心,他轉移注意力罷了,甚至入李府任西席之事也是同自己置氣,不過這些話自然不能同其他人講,因而見江如裏問起書來,便輕描淡寫一句提過。
江如裏似乎還好奇得緊,道:“如此,那我有空見了皇甫兄便問問他罷。”
二人接着又說了些閑話後,便一同回了堂裏。
回觀李府,六少爺李韞奕不愧是養尊處優的大戶公子,換上便服的他長身玉立,落得一身高貴氣質,此刻正倚在三秋亭,手中一捧花口茶瓯,半阖着一雙桃花眼,認真聽府上伶人彈奏鸾筝。
那伶人烏眸粉面,也不知奏的是甚麽曲子,只見素手蛟腕,繞砌十三弦,聲聲清冽,卻是留得月色入神,似能摒去蕪雜心緒前塵羁靡。
“好,好。”一曲奏罷,李韞奕忍不住誇贊,“減蘭琴藝又長進了。”這伶人名喚減蘭,是李韞奕一年前偶然救下的女子,原本也是出身清白,卻因家財散盡而被其父賣進酒樓做歌姬,減蘭不從,李韞奕與屈夜梁恰巧路過,繼而出手相幫,現已成為李韞奕衆姬妾之一。
“官人謬贊了。”減蘭赧然一笑,細眉櫻唇,長睫下的明眸偷偷窺着李韞奕,和着耳邊流蘇珍珠墜子,叮當相撞。
李韞奕垂下眼去,沖着杯中飄着的袅袅溫氣輕抿一口。這時亭邊趨近一個小婢,輕聲道:“六少爺,呂大人與樓大人已經到了正廳。”
“好,這就過去罷。”李韞奕沖那婢子一笑,又望了望周圍,“怎麽沒見玉英?”
“回六少爺的話,玉英在伺候八少爺,前些日子十五少爺讓玉英去了秋水閣那邊。”
“哦?”李韞奕一挑眉,将手中茶瓯遞與身旁小婢,意味深長地抿了抿嘴唇,“十五弟這孩子真會自作主張。”
曉舟珩回房後随意換了一件長衫便趕去廳堂,步入後環顧一周,看到了昨夜才從武陵趕回來的十三少爺李韞光,十五少爺李韞緯,十八少爺李韞兀以及十九少爺李韞望,與衆少爺挨個行禮後,尋了個偏席便坐了下來。李府女眷衆多,不宜上席,繼而都在另一處別廳裏用膳。
今日正廳,熱鬧非凡,銀燈金燭,橙黃橘綠,婢女們端着吃食魚貫而入。雲屏後,倩影綽綽,那位佳人俨然已經玉手撥弦,開始彈奏一首琵琶曲。
曲始,曉舟珩聽得那是名曲憶少年,推拉揉吟一共五段。大致講了游子歸家與家人好友共度良辰,共醉庭院之況,放在今日宴席之上倒也應景。這時李韞奕與呂洪秋及樓北吟一起剛踏入廳堂,一同落座上席。随後屈夜梁也進來了,與李韞奕似乎又說了甚麽話,也尋了個近些的位子跪坐下。之後,李終南姍姍來遲。
曉舟珩餓得發暈,只盼一會兒祝酒辭少數一些,正暗自思忖,身後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一只胳膊随即搭上了自己的肩膀,洪鐘之音貫穿于耳:“曉老弟,好久不見啊。”
一陣鑽心悶痛從右側臂膀襲來,這一掌不偏不倚打在曉舟珩這幾日右肩酸疼之處,引着他五髒六腑也發起顫,曉舟珩心下暗叫一聲不好,嘴上卻還是老老實實回了話:“東叱,別來無恙。”
韓鐵衣大笑兩聲,曉舟珩剛想提醒他的席位并不在此,那人便在曉舟珩身邊坦然落座。韓鐵衣原是李闫卿李将軍的部下,因在兩年前的一役為保護李闫卿而身負重傷,李闫卿念他忠心,便請他在府上做武習先生,恰好前任教員也離了李府,因此待韓鐵衣養好了傷便留了下來。只是韓鐵衣不住府上,所以曉舟珩不常見他。
韓鐵衣身高體魁,自诩左拿一斧名為“嘶風”,右持一斧喚為“翻月”,單槍匹馬入敵,在斬百人,劈數馬,又被削去了幾塊肉後,硬生生保了李闫卿完全。在李闫卿被其救下後,便以“安行疾鬥,一結其前,一絕其後”贊之,遂在軍中得了疾鬥鐵父韓東叱之名。
曉舟珩自然對韓鐵衣在醉酒之時的這份說法不盡信,一來認識韓鐵衣甚久卻不曾見過他的雙斧,二來一向的姿态神情似乎與骁勇善戰沒甚麽相幹:此刻韓鐵衣衣襟半敞,一坐下便自顧自拿起面前的羊腳子便啃了起來,口中吱吱有聲,啃罷一個後又将十個粗指頭挨個放進嘴裏吮吸個遍,又擠過身來與曉舟珩說話,邊講着邊去拍曉舟珩的背,席間位置狹小,曉舟珩沒能躲過,索性不躲了,任由韓鐵衣的油手在自個兒後背上走了個來回。
“韓東叱。”見衆人向二人方向側目,曉舟珩自覺身上被韓鐵衣方才印上的手印在衆人注視下放大了千倍萬倍,瞬間如芒在背,分外不自在。
“怎麽?”韓鐵衣絲毫沒有察覺曉舟珩的不自然,俨然手已經伸向第二塊蹄子,“這樣好的吃食,你不吃,哥哥便替你吃了。”那豬蹄烤的通體透亮,借着庭中的燭火似一股一股往外滲着誘人的油光,曉舟珩剛一張嘴,肚子裏的饞蟲便勾了起來,叫了好大一聲。
與此同時,位于上席的李韞奕發了話。
“今日回家晚了些,讓諸位等李某甚久,失罪,李某先自罰一杯。”李韞奕執杯,将酒一飲而盡,喚身邊婢子滿上,又道,“今日有幸見到呂大人,樓大人,皇恩浩蕩,聖上英明,覆庇李氏全族無憂,這杯敬我朝,願我朝太平安定。”
言罷便起身向呂洪秋與樓北吟兩人敬酒,二人亦起身回敬。幾人打了一會兒官腔,李韞奕一邊喚婢子給自己滿上,一邊往李終南那處望了望,将酒盅舉向李終南坐席方向,笑道,“今日也算是給我八弟接風洗塵,這些年在外奔波,你我兄弟相聚不易,勢必要與你通宵達旦一番,自你走後,家中又添了小十八與小十九,還有隴莎小妹,你都還不曾見過。”李韞奕指了指李韞兀及李韞望,兩個孩子立即起身,以茶代酒,向李終南坐席處做輯。
李終南一邊回禮一邊道:“謝六哥,這些年族中大小之事全靠六哥,終南未能分擔,着實慚愧,這杯我敬六哥。”李終南舉杯飲完酒,頓了頓又道,“十八弟十年前我是見過的,那時他還不及三歲。十九弟與小妹自然是第一次見。”
屏後那人似乎也感受到此等歡愉,指尖一掃,切入第二段,偶有名酒,以籌衆賓。
李韞奕坦受不辭,笑着将手中酒盅一搖,道:“鐘山之美……”最後一字,李韞奕音調拉至極長,一掃席上衆人。
衆人面面相觑,執杯的手都懸在了空中,只有李終南像是沒聽見一般,理了一下衣袖。
李韞奕幹咳一聲,又說了一遍:“鐘山之美……”邊說邊與屈夜梁對視一眼。韓鐵衣擠過身來,掩聲對曉舟珩道:“曉老弟,六少爺怎麽酒量這樣差的,這才幾杯,就醉了?”
曉舟珩搖搖頭,示意韓鐵衣不要吱聲。
李韞奕說第三遍,一字一頓,似乎頗有醉意:“鐘,山,之,美。”琵琶曲至第三段,曲中主人捧殇相勸,賓客歡言當醉;可話裏卻是主人間不容發,賓客心懷忐忑。
李終南輕笑一聲:“鐘山之美,爰有玉華。光彩流映,氣如虹霞。君子是佩,象德閑邪*。想必六哥說的就是這個了,”李終南從懷中掏出一塊絨布,于手心攤開,是一枚流雲玉佩。李終南側身遞與婢女,婢女垂首小步送至李韞奕席前,李韞奕一瞧,用手細細摩挲,眼中閃爍着異樣的浮光——似哭非笑,遠遠望去,曉舟珩不明白李韞奕眼中的是甚麽。
罷了,這世上很多不明白,譬如愛恨,譬如人心,譬如……
良久,李韞奕收起了玉佩以及他眼裏的那份時明時晦,道:“終南,幸得君歸。”
曉舟珩這邊長舒一口氣,他剛分明看見,屈夜梁與李韞奕對視後,屈夜梁的起身之勢,以及他那只筋骨分明俨然已放在腰間的右手。
要是李終南答不上,或是沒有那塊玉佩,只怕是,只怕是……
“終南身為李氏八子,卻不能盡孝表悌,這次歸家,便再無遠行打算,我在外之事已了,現只求服侍幾個姨娘左右,教育弟妹,等父親凱旋。”還不待衆人反應,李終南自行一杯下肚。李韞奕幹澀一笑,怃然不已,下午見他之時那人可一句未提,礙于客人面前有些話不好直言,李韞奕只好幹咳了一聲,道:“如此,那再好不過。理應這李府也是歸于八弟名下,我這個庶出長子,些年也是代六弟管理罷了。”
卻不料李終南連連擺手:“六哥誤會了,終南并非要與六哥争甚麽家主之位……”
還不待李終南說完,只聽席間傳來一陣冷嗤,循聲望去,只見十三少爺李韞光雙手抱臂于胸,一臉不屑:“他不是來争就怪了。”
曉舟珩又暗道一聲不妙,自己并非第一次見李韞光,那人性格乖戾,略微輕狂,真真是個挑茶斡刺的主,若是開口,必是風暴無疑。
“十三弟。”
“怎麽,還不讓說了?”李韞光一翻眼,“六哥礙于情面說不出口的,就讓我來說,他何時将李府當自己家了?想來便來,說留就留,真真将李府當成勾欄瓦舍了?”
李韞光兩道濃眉,生得一雙惡眼,向席間衆人掃去,怒火更是從眼珠中奔出:“虧你是府裏嫡長子,大娘過世,你在哪個小倌身上鬼混?”
李韞奕又幹咳一聲,向李韞光使眼色,可惜那人全然不覺,李終南也未覺如何,後背挺得筆直,嘴角還有噙着一絲笑容。那琵琶奏至第四段,曲中一人,突然高歌自聊,起舞争輝;這廂是愁多恨多,無人取醉。
曉舟珩暗道,李終南這厮臉皮真他娘的厚。
“這些年來他對李府不聞不問,甚麽盡孝表悌的話,光面堂皇,漂亮之極,有甚麽意思?我可不是十五弟,随便就把不清不楚的人往府上領。”說罷還瞪一眼身邊默不作聲的李韞緯,“明明早已過了束發之年,怎麽做事還像個豎子一般!”
“十三弟!”
“六哥!”見李韞奕擡高了聲音,李韞光亦是氣急,“爹臨行之前說這次回來便會讓爵,他這次回來是否圖了國公之名,六哥還不清楚嗎?”
“舍弟頑劣不馴,讓諸位見笑了。”李韞奕并未直面回應,先告罪一聲,舒緩了片刻表情,轉向李韞光,“十三弟,有些事情你尚不清楚,可是你只用知曉這席上的就是你八哥,大娘的親生兒子,李府的嫡長子,就是了。”
李韞光又是冷哼一聲,顯然對李韞奕的這番說辭毫不認可。
韓鐵衣自顧自悶了一口酒,又湊過身來:“曉老弟,你說李将軍的爵位,會傳給誰。”
曉舟珩低下頭去,“你覺得如何?”
“我倒覺得十三少爺是個人物。”韓鐵衣抹了一把嘴角的油漬。
曉舟珩嗆了一口水,正欲問韓鐵衣為何有此一說,那屏風後的樂聲卻冷不丁鑽入了曉舟珩耳中。
與此同時,李韞奕一拍案幾,怒然起身,衆人皆以為是李韞光方才那一席話惹了事端,皆有些誠惶誠恐,卻不料李韞奕徑直走向那屏風前。
只有曉舟珩心下了然,曉舟珩雖不擅音律,卻在好友亦是“金陵三傑”之一皇甫褚的熏陶下,還是聽得一些。方才那首憶少年本已完矣,本是東方星,衆客醉;可那伶人卻自作主張,又接了一段,與之前那首描述觥籌交錯之景不同的是,新起的曲子哀怨豔麗,如女子嗫嚅,哀徹不已,也難免惹得李韞奕不悅,只是沒想到,李韞奕不顧衆人在席,會如此失儀。
“何人讓你彈這首曲子的!”
裏面那位佳人不應聲,捧着花梨象牙,手撥五弦,無間隙也,集暮雲之遠,盡渺意之大成。
李韞奕一個反手扯了那屏風,女子瑟縮了一下,淚珠盈睫,雙手繼續翻騰。
“誰教你的這首曲子!”
不知為何李韞奕突然惱怒,眼看李韞奕的十指抽搐着便要就要攀上那女子的脖頸。
只見屈夜梁閃電般離席,去拉開二人。
“不好了不好了。”只見廳外一小婢氣喘而至,摔跪在門欄上。
如當頭棒喝,驚醒席間衆人。起初那婢子哆嗦着,瑟瑟地哭出了聲,後來只聽厲聲哀道:“玉,玉英姐姐,死了。”
碎屏後兩人手同時一抖,一人雙手下滑至另一人雙肩,又瞧着滿手虛汗,低嘆一聲;一人奏了最後一聲,突兀刺耳,弦斷曲終,撕破漫漫長夜。
作者有話要說:* 出自 魏晉,郭璞,瑾瑜玉贊。
文章小結:韓鐵衣,字東叱,李闫卿部下,現任李府武習先生,人稱疾鬥鐵父韓東叱。
新登場人物:六少爺李韞奕,十三少爺李韞光,韓鐵衣,以及一位不知名的琵琶伶人。
婢女玉英首次出現于第四章,在十五少爺李韞緯的安排下在秋水閣照顧才回府的李終南;第六章李韞奕有所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