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知是婢子的那一哀嚎,或是突然失儀的李韞奕,這下廳堂裏可是真真阒寂無聲了。
韓鐵衣也忘記了咀嚼,嘴邊一口肉汁吧嗒一聲滴到曉舟珩衣衫上。
這玉英雖是個婢女,卻是個才升上來的管事。之前跟在尤夫人身邊做二等丫鬟,自尤夫人去世後,因出身清白,手腳麻利,認得幾個大字,長相也頗有幾分姿色,李韞奕舍不得遣散,便要了過來當自個兒房裏的管事丫鬟。
李韞奕也緩過了神,深吸了幾口氣,不顧那受了驚淚灑琵琶的伶人,沖衆人倦聲道:“失罪。”又向身邊仍在愣神的侍從道:“送少爺們回屋。”
随即快步出了廳,欲将匐在地的婢子問個清楚。屈夜梁緊随其後。
聽聞異響旁廳的女眷們一個個叽叽喳喳出門看情況,屈夜梁便攔在為首的幾個女眷面前,溫聲道:“沒甚麽要緊之事,各位夫人小姐們繼續用膳罷。”李韞奕亦在遠處應和,幾位夫人不明所以,也不好多問,便一個個退回了廳內。
“出了甚麽事?”曾夫人未随着其他女眷離開,直直走向李韞奕,又向衆人行了禮。她耳邊帶着一對明月珰,身着祥雲裙,夜色和水粉遮去了眼角的細紋,露出了一張風韻猶存的美人像。
“一個婢子死了。”
“死了?哪個房上的?”曾夫人嘴角一挑,語氣中略有一絲輕蔑,明顯對這事并不關心,“死了便死了,怎要得這樣興師動衆?”
“是玉英。”
曾夫人呼吸一滞,“她怎麽死了?”
李韞奕微微搖頭:“尚不知曉,不如娘親回避一下,替兒子招呼一下客人,我與蔚霁去看。”話音甫落,就見屈夜梁與一衆侍從點着燈俨然立在李韞奕一側。
“不可,一同去。”不知為何曾夫人突然态度堅決,“讓幾位妹妹去招呼兩位大人,為娘明日再去與兩位大人謝罪。”李韞奕見曾夫人如此,自然也不好推脫,畢竟自己丢下客人出來已是失禮之極,要怪就怪那首曲子……
“玉英在哪裏出的事?”收起思緒,李韞奕問那小婢,那小婢雙腿發顫,語無倫次,問了半天才曉得這婢女叫溪煙,是三夫人秦氏房上的粗使丫鬟,剩下哆嗦着甚麽也講不清,口中只是喃喃那玉英被人害死了。無奈之下,李韞奕讓兩個侍衛一左一右駕着溪煙,讓其指路。
這時身在上席的呂洪秋也來到了門邊,呂洪秋生得膀大腰圓,不見其人先見其肚,捋一捋胡須,操着一口北音道,“本官與樓大人也一同去看看,看看何人敢在本官眼皮子底下犯案。”樓北吟立在一側點頭附和。接着韓鐵衣也跟了上去,手中還不忘剛才沒吃完的羊腿。
李韞光幾個少爺同時被幾個仆役送回了房裏。見幾人離了席,曉舟珩眼睛随那些人出了廳堂,自己身子卻沒有要動的意思。曉舟珩餓得發昏,方才在水煙湄甚麽也沒吃,硬生生灌下幾兩酒,此刻胃裏灼燒着難受不已,見韓鐵衣大快朵頤已是忍耐不住,四下無人,正好吃些食物壓一壓。手剛準備伸向早早盯上烤得金黃流油的大鵝腿,耳邊便傳來了揶揄之聲:“絕豔先生,你不去看看?”
曉舟珩吓得一哆嗦,擡眼看時發現竟是不知何時立于自己身側的李終南,錯開那人探不出深淺的目光,只能硬生生咽下一口唾沫丁,“去的。”
一行人頗為照顧體态富貴的呂洪秋,纖纖弱質的曾夫人,以及受了驚吓的溪煙,因而步履稍慢,李曉二人便也很快趕上衆人。
曉舟珩本身跟在李終南身後,可李終南卻有意等他似的,放緩了腳步與他并行,并道:“你覺得如何?”
“府上之事,小生不敢妄評。”曉舟珩惦記着那脆皮流油的大鵝腿,并不想與李終南講話。
“絕豔先生妄評之事還少麽?”
曉舟珩心頭一震,右眼皮一跳,甕聲甕氣道,“小生覺得那溪煙有些許刻意。”
“哦?何以見得?”
“明知府上有客,總是不該擾了清淨。”曉舟珩腦中閃過方才溪煙那張驚慌失措的臉,自覺有些用力過猛,明明全府上下都知今日宴請賓客,還是朝中負責刑罰的重臣,溪煙這樣來攪了局,不知其意。曉舟珩有想起方才宴席上李韞奕那複雜神态,便意味深長地瞥了李終南一眼,又道:“小生愚見,八少爺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李終南自然明白曉舟珩的言外之意,點頭道:“那婢子确實行為詭異。”他略一停頓,接着道:“看樣子也是慌了神,也顧不得禮數,往人多的地方跑罷。”
兩人各懷心思,之後再未言語。眼看衆人随着被架起的溪煙進了內府,韓鐵衣此刻亦啃完了羊蹄子,随手一擲,又想與曉舟珩勾肩搭背擦去手上油污,卻不料中間夾着個李終南,韓鐵衣只好作罷。步入內府,便是府上一衆女眷就用來賞花的海棠亭。那亭子藏在幾棵南山桂樹之下,涼風一吹,只見簌簌驚塵,曉舟珩深吸一口氣,入鼻的桂花香中卻隐隐匿着,年幼時曉舟珩在深夜聞過千百萬次,讓他腿肚子發軟的味道,繼而一股酸水直直泛上了嗓子眼。
“啊。”緊接着隊伍前面便傳來曾夫人的一聲尖叫,衆人騷動起來,曾夫人在婢女的摻扶下坐在一邊石墩上,用手指撚着帕子捂着胸口,大口呼着氣。曉舟珩與李終南順勢擠向前,見眼前之景,那曉舟珩股抑着的酸水真真是泛上來了——
玉英屍首倒趴勢于一排竹林之前,面朝下于青石板之上,松散淩亂的發髻裏有個凹陷,脖子扭成非人的弧度,雙目緊閉,右胳膊直直伸向前,左胳膊壓至身下。衣着整潔,毫無血跡。其雙腿呈人字狀。除此之外,似乎并沒有甚麽明顯外傷。興許是下過雨的原因,青石板上積了些還未來得滲入地下的水漬。
如此來看,若不是玉英此刻盡顯屍僵,她似乎只是擺了個怪異的姿勢睡着了而已。
屈夜梁上前一探鼻息,沖身後幾人一點頭:“是死了。”
瞧見瘗玉埋香的玉英,引得曉舟珩心生怪異——明明自己昨日尋她之時,人還有說有笑,怎麽今日就……想到此,曉舟珩便不忍再看。
正欲出人群,卻聽到耳邊不知何人輕咦一聲。曉舟珩一轉頭,對上溪煙微微蹙眉的臉,溪煙也是注意到身側曉舟珩孤疑的目光,微微一愣,便慌張地垂下頭去。
“真是怪異。”李終南喃喃道。
曉舟珩一驚,難道李終南也看出來了?随即附和:“确實怪異。”
“曉老弟,你覺得哪裏怪了?”韓鐵衣沒聽見李終南那一聲,卻捉了曉舟珩這一句,便直直問了出來,中氣十足,衆人紛紛側目。
曉舟珩有些許尴尬,見衆人都注視自己,心中疑惑不好直言,只得硬着頭皮道,“今日不是下雨了麽,怎麽玉英的衣服像是幹的?。”
“絕豔先生此言差矣,我所謂的怪異之處并不在此。”李終南道,“金陵今日下的是陰陽雨,響午時分下過一會兒雨,不過不出一個時辰便停了,若是玉英之後遇害衣服為幹也講得通。”
韓鐵衣睨了曉舟珩一眼,忍笑道:“曉老弟,你這不是把人往陰溝裏帶麽?”
曉舟珩被噎了一下,正欲張口辯駁幾句,卻聽李終南又接着道,“絕豔先生下午去了教坊司那一帶,自然是不知的。”
衆人都是一愣,教坊司那一帶……不就是……繼而一個個都露出一種了然于胸的表情,曉舟珩只覺血往上湧,須臾間臉上便是一陣紅一陣白:“不是,小生是……”
李終南這瘟生怎麽回事?非要在人群裏提一嘴這個?可惜似乎無人要聽曉舟珩蒼白無力的解釋,韓鐵衣又是陰陽怪氣笑了一聲,順勢在曉舟珩背後印了個油手印子。李韞奕清了清嗓子,眼神中生出一絲悲憫:“八弟說的有理,玉英說不定在雨後遭此不幸,畢竟在自己家裏出事,玉英也算為李府盡心數年,不如請個仵作來看看?”
“不可!”曾夫人不知何時已經起了身,急急道,“怎能讓仵作之流來到府中?妾身覺得這婢子分明是與他人發生了口角自我了斷,不如就這樣給她家中散去些錢罷了。”
李韞奕微微皺眉,顯然對母親這番自作主張十分不悅,尤其還有個判官與刑部員外郎在此,不僅頗為贻笑大方,而且十分欲蓋彌彰。曾夫人見李韞奕不動容,忙将他拉去一旁,緩聲勸道:“孩兒,聽為娘一句,你難道……那婢子……為李府想想罷。”
見母子二人一陣竊竊私語,曉舟珩心下一涼,沖曾夫人那小事化了的架勢,這姑娘要化作冤魂了。
不出一會兒,李韞奕又回到衆人當中,正欲發聲,卻被樓北吟截住:“六少爺,曾夫人,諸位,稍安勿躁,容下官一探。”說罷由不得衆人拒絕,便蹲下身,去看那屍體。
今日樓北吟身着酡顏流褂,不顧髒污直直跪在屍體一側,見此情此景,曉舟珩對樓北吟的敬佩之情又上升了幾分。
樓北吟掰開那嘴,借着燈籠的火光看了看,将中食二指伸進去一探,夾出一樣物什,丢在地上,道:“玉英是自盡而亡,與他人無關。”
作者有話要說:文章小結:屈夜梁,字蔚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