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擱置玉英屍首的地方便是在李府義莊後面的一間小房裏。
像玉英這樣的奴婢自然不能進義莊,畢竟裏面供奉着祖宗的靈位。
李終南見木門虛掩,向裏睇眄一陣,卻見一個身型瘦小,身着男裝的女子背對着自己,坐于桌上。
李終南無奈一嘆,忖道,這屈夜梁可真是人精,知道官府裏的仵作請不得,不知從何處尋來一個小女娃來诓自己。推門步入,待看清了那女子背影,李終南的嘴角卻揚了起來。
李終南道:“魏女俠別來無恙。”
那女子扭過頭來,一雙杏眼盯着李終南一通猛瞧,驚聲大叫:“阿蒙!你可是阿蒙!”
李終南笑意更深:“數年不見,魏女俠聲音還是這般洪亮。”
魏小鸾喜不自禁:“阿蒙怎麽這樣俊了,怎回李府了,師伯可是也回來了?”
聽得她這樣一問,李終南垂下眼眸:“他回不來了。”
“回不來了?”魏小鸾不解其意:“他與鑄劍少主逍遙去了?”
“若是那樣,若是那樣便好了。”李終南苦笑一聲,“我多希望是那樣。”
見李終南神傷不已,魏小鸾一愣,好半天才道:“怎會呢?怎麽會呢?”
“以後再與你細說。”李終南複而擡首,“我現在是李府八少爺,李終南,不再是阿蒙了。”
魏小鸾又是一愣,不過也是反應極快,立即明白了其中曲折:“我理會得,我不會亂說的。”
李終南眼眶發澀,只覺心肝斷絕,再多提那人一句便要流下淚來,只得仰起頭向前兩步,指着玉英的屍首道:“魏女俠可是看過了。”
魏小鸾這才回過神來,忙從桌上跳下:“是了是了,看過了,這位姐姐可真是位可人兒,怎麽就這樣去了呢?”
李終南将昨晚發生一事告訴了魏小鸾,瞞了有人栽贓曉舟珩一事,聽罷,魏小鸾問及那鎮紙,李終南只道是處理了。
“可憐姐姐。”魏小鸾邊說邊從身側那個包裹中掏出一根長針,飛速指了指玉英的屍首幾處,“她是昨夜四更遇害;舌頭确為生前割下,約莫是前天戌時左右;身上并無明顯傷痕;但是你所謂的那個腫包并非其致死之由,包括遭人-侵-犯-俱是在其死亡之後,真正死因是這個——”
魏小鸾不知從何處掏來一塊布子,捏起玉英身邊的一根繡花細針,在李終南眼前一晃:“可是看清了,這跟針便插在後勺死穴之處,一擊斃命,可見行兇之人頗精歧黃啊。”說罷便似笑非笑地望着李終南。
“你可別這樣看我,可不是我殺的。”
“好罷,好罷,信你。”魏小鸾又道,“這個膿包倒像是為了掩飾這跟針的了,再者,不看那鎮紙我倒不知這位姐姐腦後的腫包是不是被同一物什所致了,觀其傷痕,雖與你方才交代尺寸不差,但保不齊是他物。”
李終南一眯眼:“如此,那魏女俠覺得會是甚麽?”
“我只是個江湖仵作,又不是推官,自然不知是甚麽。再說驗屍這些三腳貓功夫還是從師父那裏學的,師父又沒機會将她從師伯那裏學的悉數傳授于我。”魏小鸾念叨着,“或是玉大人在此,根本不需要我,這事件如何,他也能立即能說上一二。”
李終南無奈道:“你每次見我都要誇玉大人,現在他人在何處都不知,是生是死都不甚明了。”
“玉大人是可憐人,我師父也是可憐人。”魏小鸾道,“都怪那個……罷了不說了。我說這些可是能助你破局?”
“自然,多謝。”李終南點頭,複而擡手一指放置屍首旁邊被魏小鸾退去的鞋襪,“你可是發現她鞋底的香灰了。”
“自然發現了,我只是不明白何有香灰?按你方才所說,這個姐姐又不是打掃義莊的。”
“我倒是有幾種猜想,不過還不能确定。”李終南一側頭,“不管如何,此局我定會解開。”
見李終南胸有成竹,魏小鸾心情也好起來,遂收了針:“那我走了,金陵都說這李府好,我倒不覺着,這一草一木倒是讓我透不過氣來。”
李終南道:“魏女俠更喜落拓江湖,而非籠中之雀。我送你出府。”
邊說二人邊出了小屋。
李終南突然道:“這人的死亡時間可是被人動了手腳?”
“我知你想說甚麽。” 魏小鸾道,“但是這位姐姐,沒有。”
李終南點點頭,自己信得魏小鸾,況且自己也去問過,自從那日午時曉舟珩與跟蹤他的自己見過玉英後,再也無人見過她。
而正是由于前日午時到戌時這段時間裏,再到昨日醜時玉英斃命,她一定看了,或是聽了了甚麽而遭此橫禍。
“魏女俠以後可有甚麽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罷。不過我這些日子總覺得有甚麽事情要發生。”魏小鸾口中喃喃,“丹徒也是,金陵也是,處處死人,處處都不太平。”
“丹徒城?”李終南疑惑道,“鎮江的丹徒?”
“八少爺不知?”魏小鸾擡起頭來,十分詫異,“鎮江楊府在鬼節前夜被滅了門。我前幾日碰巧剛從那邊過來,各路都查得緊,京官都來了。”
李終南聞之一驚,怎會如此?
“可有生還之人?”
“自然沒有。”魏小鸾壓低聲道,“說是二十年前那個鬼外子又出來犯案了,殺了一夜,血都流到中街上了。第二天人們出門祭祖,卻見那門外血流成河,沿着血路一路上去,見楊府大門緊閉臭氣熏天,推門便見楊府管家的腦袋,衆人屍首便堆積在正廳,又是肉醬又有殘肢,真真慘不忍睹,去的人都嘔吐不止,回來一個個都生了病,報官後才知道楊府幾百人一夜之間都沒了。”
魏小鸾一頓:“剛開始以為是厲鬼索命,後來不知何人一提,才覺得像鬼外子所犯。”
“怎會如此?”李終南只覺不可思議,“你方才說京官來了,是何許人也?”
“沈骞翮沈大人。”魏小鸾一歪頭,咂舌道,“那人聲譽那樣不堪,作風又不端,能破得了麽?”
“沈大人位高權重,聖上自然也不會派屍位素餐之人來處理這樣一事。”李終南道,“你說金陵也亂,可是因為請你來李府一事。”
“自然不是,我方才來的路上見到大批衙役往河西去了,多問了一句,說是河西的金湯巷裏死人了。”
金湯巷,那不就是方才李管家口中付二所住之處?
李終南心中浮現出不詳預感,但還是故作鎮定道:“成天死人确實人心惶惶,你這次在金陵呆幾日?”
“大概會有一段時日罷,我就住在玉壺坊盡頭那家藥鋪後面,你若是還要幫助,派人尋我便是。”
“多謝。”
魏小鸾悵然一嘆:“我希望你尋我,畢竟你我相識數載,我能幫你。但我又不希望你來尋我,你若尋了我,那就是又起了禍事,又死了人,可我不願看見死人。”
“我理會得。”
“恕我問一句,你是為了給師伯報仇才回李府的麽?”
“然也。”李終南答得坦然,絲毫沒有隐瞞之意。
“我就說,第一眼,便覺得你與師伯像極了。”魏小鸾眼眸一掃四周雕梁畫格,道,“那你可是查到了這源頭在這李府之中?”
李終南輕應了一聲。
“可是尋到了主謀?”
“還不曾。”
“侯門兇險,前路多艱,你可要多加小心。”
“多謝,魏女俠在外也要照顧好自己才是。”
“我有武功在身,怕甚麽!”魏小鸾聽李終南這樣一說,粲然一笑,如若春風:“本娘子可是妙手靈空魏小鸾。”
李終南也生出一笑:“也是。”
“我覺得你很是不一樣了。”
李終南淡然道:“為了成為他,自然要放棄一些甚麽。”
“非也非也。”魏小鸾擺擺手,“我是說,阿蒙,恕我最後這樣一次叫你,長大了。”
二人避着府內衆人,在庭中柯影裏,過了一個又一個游廊,終于行至別院一處側門處。
“八少爺回去罷,不送我了。”魏小鸾跨出側門門欄,一步三回頭,聲音含了顫音,“你多保重。”
李終南駐足,只當看不見魏小鸾眼眶中呼之欲出的淚珠,沖着魏小鸾離去的方向長輯一禮:“魏女俠也是。”
……
自昨日與友人一別後的江如裏按耐不住好奇,今日便想去将曉舟珩屯書之事問個清楚。本想着直接去尋皇甫褚,沒想到那人居然不在家中。問了鄰舍才知皇甫褚一早就出了門去。
想必他還是去了應天學府,于是江如裏便去了一趟。
江如裏這一無官職二無名氣的纨绔子弟當然是進不去這學府的,但是江如裏有個好爹。待亮了身份後,江如裏便悠悠閑閑扇着今日才換的玉骨折扇在學府裏轉悠。
待江如裏反應過來之時,自己竟不知走到了不知名的道上。
盡頭有間小屋虛掩着門,江如裏往裏一看,看到一個身着儒士服的男人背對着自己,似乎在看書卷。
江如裏心下道:估計是學院裏的夫子,邊想邊向後撤了步子,正準備原路返回,卻只聽裏面那人道:“公子留步。”
江如裏一驚,學院裏的夫子聲音竟如此年輕,只好進了門去,沖那人背影施了一禮:“在下多有冒犯,不是有意打擾,誤入此處,對不住,對不住。”
那人沒有回首,似乎還在翻閱手中冊頁:“此處乃學府重地,公子何來誤入一說。”
趁那人說話的空檔,江如裏瞥了一圈房裏陳設,房內翰墨盈幾,茗碗香爐,角落裏盡是累積成沓的書卷,旋即明白了幾分,于是道:“在下不敢隐瞞,今日是為了尋人,不知此處乃著作局重地,多有得罪。”
“著……作局?”那人頗為猶豫,身型一顫,放下手中書卷,慢慢轉過身來。
待江如裏看到那張臉,雙腿像是灌了鉛,抹不開步子:“怎……怎是你?”
“你可是來找絕豔餘采的?”那人走到江如裏面前,淡然一笑。殊不知那一抹笑,在江如裏眼中,是厲鬼,是罔兩,是去往阿鼻的通關度牒。
且說李終南在送了魏小鸾出了府後,一直在問自己:楊府怎麽會出事?這明明與先前幾人計劃不同,走往了一條無法撤回的路上。
想起那夜之事,李終南忽覺疲憊不已,總覺得自己漏了些甚麽——自己,樓北吟以及楊诘。
七月十二樓北吟與楊诘互換身份,楊诘扮作樓北吟,去見了江寧府判官呂鴻秋,十四日與他一同到李府。而樓北吟則化身楊诘入了楊府。
難怪曉舟珩對樓北吟所說鬼外子之事深信不疑,原來鎮江楊府,真真發生了慘案。
若現在讓樓北吟打掩護,自己趕去丹徒城一探究竟也不是不可,況且那邊又是沈骞翮主事。只是聽說河西那邊死了人,李終南心下便慌了起來,哪有這麽巧合之事?絕豔先生的安危可有保證?他可不能死,起碼現在不可。
李終南忽覺血氣不通,前額不盡滲出幾滴薄汗,雙手手經一乍一乍痛了起來。他忍不住倚了身側高樹,樹身搖晃引得鳥雀競相争鳴,滿眼的雀兒中,卻是有一只雪白的鴿子,混在其中盤空恣嬉,突兀卻過分美麗。
李終南盯着那鳥兒出神,心下早已不知飛向了何處:也不知絕豔先生喜不喜歡吃烤乳鴿。
作者有話要說:文章小結:新出場人物江湖仵作妙手靈空魏小鸾,其師父是李終南師父的徒兒。
江如裏去應天學府之由于第七章提到(尹提到曉為應天學府編書,江好奇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