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沈骞翮有些反胃。
他還是不能接受自己随便一揭白布便是樓北吟屍首這一事實,他還看了好幾遍,即便那臉早已不堪看,盡顯了些屍斑且腫大了數倍,可是,那的确是他沈骞翮看了數年的臉。
沈骞翮本就是個易傷風月的人,這下真是覺得一腔怆然無處發洩,只能掐了幾下公良昃結實的臂膀。
更要緊的是,他還沒掐動。
玉如轶還告訴他,這不知名,且身着樸素的屍首還是在楊府裏發現的。
樓北吟怎麽會去楊府?他去楊府做甚麽?明明七月十一那日他還是穿着官服的,他的官服去何處了?
聽聞此人便是狀元郎樓北吟,玉如轶也吃了一驚。不過過了半響,玉如轶喚來一個衙役問詢後,沖二人道:“樓北吟是鎮江人士,早年離了此地赴京讀書,若是與楊府中人認識也不奇怪。”
“不過。”玉如轶道,“他是楊府上唯二全屍體中的一具,而且此人是自盡而亡。”
玉如轶見二人不說話,又道:“兩位大人移步這邊,滅門者殘暴無比,全府的仵作到今日也只縫合了不到三十,也是府上之人為先,下人在後。”說罷那邊衙役連續掀了布子,又露出幾具猙獰可怕的屍首出來。
“這具是楊埭山,受傷最重。”玉如轶一指,側頭看向身旁一個仵作打扮的人,“你來說。”
仵作向前一步,弓了弓身子:“二位大人,楊老爺身上的傷尤為奇怪,怎麽個奇怪法呢,小的見過那麽多屍首,這具實在太過,實在太過……你們說說,楊老爺造了什麽孽,那歹人那樣恨他,他身上集了鈍器銳器傷十道,刀刀見血,下下刺肉……他還中了毒,還中了毒,七竅也都破了,都破了。”
沈骞翮甚是不喜這個故弄玄虛的啰嗦仵作,嗔道:“難道行兇之人是哪吒不成,還有三頭六臂?”
“自然不是,自然不是。”仵作幹笑兩聲,“小的只是說老爺分外招仇人,招仇人。”
沈骞翮一翻白眼,不再理會那人,扭頭問玉如轶:“你說還有一具全屍,在何處?”
玉如轶又引二人去往一邊,衙役掀開了布子,見到那臉的一剎那,沈骞翮呼吸一滞,他認不得那屍首,但是那人即便是死了,卻還是能窺見幾分清俊容姿。
若是活着,不知還是怎樣一位逸态翩翩的傾世公子。
公良昃不自然地一皺眉,自覺沈大人真是瘋了,對着屍首都能發起癡來,殊不知在他面前的自己勝了那屍首千萬倍。公良昃立即就擋了沈骞翮的視線,問道:“這人倒不像自我了結,可是受了內傷。”
“不盡然。” 玉如轶一揚手,衙役将屍首翻了過來,“被利器戳中後背,震碎內髒而亡,仵作驗過,背後是銳器傷,且這具屍體是在楊府附近尋見的,估計是為了逃跑,但還是喪了命。”
沈骞翮自然不滿公良昃此舉,将他推開,探過頭來:“此乃楊府中人?楊埭山膝下有五女,本官怎麽沒聽過楊埭山有這樣一個兒子?”
“近幾年坊間有楊埭山尋子的傳聞,說是其早年有納過一名揚州瘦馬為妾,正妻容不下,借楊埭山外出将那名有身孕的女子趕出家門。楊埭山雖已知曉那妾有了身孕,但當時礙于正妻家世不好追究,不知後來楊埭山從何處聽說自己有了一子,流落在外,估計就是此人了。” 玉如轶道,“在案發不久,說是尋到了這名男子,楊埭山大辦一場酒宴,并喚那孩子為楊诘。”
沈骞翮又問道,“酒宴都是何人來了?”
“就是楊府上人,聞訊過城中數人,無人見過所謂的楊公子。”
“仵作還驗過,樓北吟自盡是用劍,與楊公子背後那道致命傷痕一致,但是還未尋到那劍。”玉如轶又道,“再者,五門十八宗無一派系承認此事。”
玉如轶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合計樓北吟便是殺人兇手。
沈骞翮自然不信,就樓北吟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書生,怎會突然嗜血殺人。
若真是如此,那只能說明樓北吟段數甚高,或沈骞翮雙目甚瞎。
沈骞翮自然二者皆不可能承認。
沈骞翮又扒開楊诘屍首後背的那條傷口來看,總覺得那劍痕好似在何處見過,卻一時間想不起來,便再次陷入了沉默。
玉如轶見兩人都不再吭聲,于是引了二人去了府堂。
這邊又來了個書生模樣的人,行了禮後送上一疊文書,“這是下官尋見與楊府有關之事,包括了楊老爺近幾月接的大單,還有可能存在的仇人,請沈大人過目。”
沈骞翮翻了翻,神情凝重,“楊埭山不是鎮江人士?”
“二十一年前遷戶于丹徒,便成了鎮江人士,之前住往何處,下官還在查。”那官吏有些忐忑,“楊老爺的正妻吳氏約莫也是那時候趕了那名小妾出了府。”
“二十一年前,不就是瑞和二年。”沈骞翮與公良昃一對視,心下都有了自己的看法。
沈骞翮又一翻頁,除過一些楊埭山的家眷信息之外,論楊埭山本身便是寥寥幾字,眉頭不由擰起,“就這些?”
那小官一低頭:“下官無能,都道楊老爺是做牙儈*的,若是人請,楊老爺才會出山;不做牙儈時,就打理丹徒兩間書畫鋪……”
現在沈骞翮回想,好像确實如此,本身作牙儈就頗為争議,為一衆商人所不齒,更何況經過楊埭山之手的,無論是甚麽,當然還是古玩字畫居多,一定都能賣得好價錢。自然巴結楊埭山的人多,朋友多,因而仇人也多。
翻至最後一頁,看樣子是玉如轶親筆列出的可疑名單,洋洋灑灑數十人,上到朝中官員,下到武林豪傑,不由讓沈骞翮嘆服玉如轶心思細膩不輸其堂兄。
不過這裏面水深如何,着實讓沈骞翮好奇得緊。
“你下去罷。”
見小官躊躇,沈骞翮好奇道:“還有甚麽?”
“回沈大人,那個鬼外子的傳言……”
“鬼外子?身為官吏,這些民間傳言你也信得?本官自會查明,不可再擴散恐慌。”沈骞翮似有些不耐煩,直接否認了那鬼外子的傳聞。
小官甚是汗顏:“是是,下官理會得。”
“你是如何想的?”待那小官走後,沈骞翮将手中幾頁紙遞與一直沉默不語的公良昃。
“難講,先從楊埭山身份查起罷,還有那個兒子,包括樓大人。梳理下關系,估計就能查出幾個沖突矛盾之人。若直接說此乃樓大人所為,有些倉促。”公良昃接過那幾張紙,垂目一掃,沉聲問道,“沈大人,玉知府可信嗎。”
“天曉得,且走且算。”沈骞翮揉了揉有些發麻的小腿,漫不經意道,“先去楊府罷。” 随即起了身,沖公良昃展顏一笑,“誰知這次來鎮江是聖上之意還是鐘不歸的撺掇。不過陰謀也好,陷阱也罷,不是還有你麽。”
公良昃一怔,下意識按了按腰間佩刀,輕聲應了一句:“也是。”
二人出了門,與等在外面的玉如轶一同乘了馬車,在一衆衙役的護送下去往楊府。
先不論樓北吟或是楊埭山身上的謎團,就單講這一夜之間百人失了性命,楊府府邸并非處在甚麽深山老林,恰恰是在丹徒城內,附近衆人在夜裏甚麽也動靜沒聽到,這本身就不合理。路途中問過玉如轶,得知這些人體內或多或少都殘存着迷藥,但那迷藥是甚麽,還有待商榷。
待幾人下了馬車,沈骞翮老遠就聞見了腥臭之味,再擡首望去匾牌,只見楊府二字上還殘留着斑斑血跡。雖自己風風雨雨也經歷不少,但還是頭重腳浮,忍不住幹嘔起來。公良昃見狀,連忙扶住沈骞翮,輕拂那人後背,又從衙役那裏接過了水,喂給沈骞翮喝。
玉如轶自覺太傷風化,光天化日之下兩人就是此番偷眼調情,也不知哪裏冒出的無名火,冷哼道,“不如沈大人先去休息,楊府內部氣味更是不堪,犄角旮旯裏只怕還有屍塊,只怕沈大人嬌弱之軀受不住。”
“受得住,受得住。”飲了水的沈骞翮明顯緩過來一些,直直沖玉如轶擺手,“想當年本官還被你堂兄誤埋在屍堆裏,還不是活過來了。”
玉如轶一皺眉,不去接沈骞翮的話,徑直進門去了。
楊埭山身為富商,自然府邸也是氣派,亭閣樓宇,山石花木一樣不少,可惜現在看來,卻處處皆是不詳。
楊埭山的書房尤其淩亂,依稀能見搏鬥痕跡,沈骞翮看着滿室狼藉,腦中不禁浮現出那晚的血流滿地,屍橫屋院,不由自言自語道,“他們一定在找甚麽。”
忙活半日二人即找不出甚麽,也确實又些力竭,這廂拜別了玉如轶後,便回客棧歇下了。
是夜,已是三更過半,沈骞翮還在自己房中忙碌着。
“那是甚麽?”公良昃一進門便瞧見沈骞翮擡手放了只鴿子出去。
“一個讨人嫌的孩子罷了。”沈骞翮道,“比五年前更陰魂不散了些。”
聽到五年前這幾個字眼,公良昃眉頭一鎖,快步至沈骞翮身側,“何人?”
“還能有誰。”沈骞翮一翻眼皮,擦了擦手,挑手用竹簽插了一塊桃肉放入口中,“可是記得江山玉醫李賢槻的小徒兒阿蒙。”
“自然。”公良昃道,“沈大人有甚麽事要與他講。”
沈骞翮又翻了個白眼,非常不喜公良昃這番咄咄逼人的态度,“你是不知,阿蒙還是到金陵去了,估計是要等李将軍回府,将五年前之事問個清楚。”
“說實話,五年前那事若是不查清楚,便一直是隐患,所以我默許他暗自查那件事。若是玉大人在,也一定會容他查這件事,畢竟那孩子……”見公良昃不應聲,沈骞翮自知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于是又道,“他問我在楊府一事。”
“楊府之事,他做的?”
“倒也不會。”沈骞翮道,“那孩子生性純良,随了他師父。”
“那個小子需要除掉嗎?”
“說甚麽?亂來!”沈骞翮吓了一跳,示意公良昃再靠近些,公良昃順從地垂下頭,沈骞翮捏住他的下颌,喂了他一口桃肉,“甜嗎?”
公良昃一怔,嘴巴咀嚼了幾下,桃肉的汁液瞬間在牙間漫開:“甜。”
“甜就不要亂講話,再去洗個桃子來。”
公良昃淺淺點了下頭,也不管夜色如何,便出了門去。
沈骞翮腦中一直在想樓北吟與楊府之間的關聯,烏栖聲聲中,捱不住近日車馬勞頓,困意不經意間席卷上來。
待公良昃回到房中,只見沈大人早已耷拉着腦袋,呼吸均勻。
公良昃望着着那張臉許久,将手上還有水珠的桃子擱在一邊,手在自己衣服上抹了兩下後,這才俯下身子,抱起那人,輕輕在那人額上一吻。
懷中男人輕哼一聲,口中喃喃,“謙埃。”
蒼其塵,字謙埃,過去五年,沈骞翮都深陷于沒能救得那人的愧疚當中。
公良昃神色不明,又是一吻,低聲道:“以後都要喚知晏,公良知晏。”
公良昃,字知晏,以後都會代替那人的公良知晏。
作者有話要說:牙儈:商人,為買賣雙方說合的經紀人。
李賢槻,字慎之,真李府八少爺,人稱江山玉醫李賢槻,李終南的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