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李曉二人剛步入衙門,便見到頗為狼狽的禹泊成,原先還有幾分俊俏的臉不僅腫脹,還纏着一圈一圈的麻布。
“民瞻,你怎麽傷成這樣?”
禹泊成撓了撓後勺,方露給曉舟珩一個無比傻氣的笑臉,哪知便扯了傷口,呲牙咧嘴直直倒吸涼氣。曉舟珩當他是追捕付二時受了傷,安慰幾句,也不再深問。
按照付二交代,他于七月十八随衆人出門采購,在湯記布莊外遇見了無所營為的付大,那人又向付二讨要錢去賭,付二沒得辦法,便與他去了一個巷子裏給了錢。結果付大反手就将自己打暈。也不知過了多久待自己醒來時,身上衣物不僅換成了付大的,而且自己還被綁了起來,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逃出來後,卻見滿城皆是緝自己的畫像。
于是付二明白了,按自己對付大的了解,他勢必這次是欠了外債,最有可能便是欠了天下第一錢莊,陶白錢莊的錢,因此需要更大一筆去填上窟窿,這才冒風險打了自己,假扮成自己進入李府偷竊。
若是如此,那便是玉英不巧撞上了正在行竊的付大,當作了自己心愛之人?付大卻以為罪行暴露,殺了玉英。可是,有這樣巧的事麽?那斷舌一事又如何解釋?鎮紙一事呢?付大明明可以選擇更加隐蔽的抛屍之處,為何要選在密竹苑那種地方?
若不是巧合,那便是極好的一個死無對證!曉舟珩心下感嘆這心思細密的布局之人。
李終南突然一笑,微微側身,悄聲對曉舟珩道:“這件事怎麽還有十弟一份?”他離得太近,能隐隐嗅見他今日身上的淡淡檀香,曉舟珩耳根有些發紅。
曉舟珩對此也并不覺得意外,賭博之人若是沒了錢,勢必為了賭資铤而走險,其中之一便是從莊家借錢,而放眼我朝,在做此等營生的,也只有號稱富埒琋甫李佩芷所在的陶白錢莊。
李佩芷便是原李府十少爺李韞琋,乃三夫人秦氏所出,佩芷便是那人之字。聽說數年前由于李韞奕排擠之由,李佩芷突然削肉還母,剔骨還父,脫離金陵李氏,轉而投商。
絕境之中,短短數年,竟也是締造了一段傳奇,世人皆知陶白錢莊李大當家李佩芷,而不知李府十少爺李韞琋。
聽完付二辯敘的張縣令對此将信将疑,在李終南提醒下問及玉英一事,付二提起玉英時一臉茫然,困惑萬分,待聽聞玉英是被付大所殺時,居然伏地嚎啕大哭起來。
這下衆人愣了神,付二眼中悲怆不假,騙不得旁人。
張縣令手中驚堂木連擊案幾數次,才止住了付二的哭聲,只見付二眼中冒血,恨恨道:“李韞德殺了玉英,一定是這個狗賊。”
李韞德不就是今日才回府的十七少爺麽?他有甚麽相幹?
李終南又側過身來問:“十七弟可是與六哥……”
曉舟珩心下一驚,怎麽連這個都不知,但還是應道:“非也,十七少爺是柳夫人的子嗣。”
付二肩上桎梏哐哐作響,聲音俨然喑啞力竭,“那個狗賊難為玉英數年,糾纏不休,玉英之前與我說過,若是某一日死了,一定那人死于那人之手!”
衙門衆人聽完付二這一席話,有人便竊竊私語起來,張縣令驚出一身汗,瞄了堂下李終南數眼,只見那人氣定神閑,不為所動。
張縣令心下連連咒罵這生事的付二,金陵李氏乃驷馬高門,身份顯赫,哪是他一個小小縣令敢得罪的,于是連拍案幾,斥道:“肅靜肅靜,你胡說甚麽,十七少爺犯得着數年纏着一個下人不放?你事到臨頭還在為你兄弟袒護!他入府行竊又殺了人,你們分贓不均,之後你又殺了付大!”
“你給付大千百萬個膽子,他也不敢殺人。我若是殺了人,還能自投羅網?”付二悶哼一聲,“至于李韞德那狗賊如何,人人皆知,他在府上之時龌龊之事做盡,還用我來說?”
張縣令大怒:“誰都知曉十七少爺常年在京城太學,付二你不要為了遮掩就血口亂語!”
付二嘴下罵了一句,又道:“你們尋替罪羊也罷,但那個狗賊必須償命,我倒是問問你們,玉英死前是不是斷了舌……你們這些龜孫敢不敢去搜搜他房裏……”
還未說完,帶着傷的禹泊成一個手急眼快,連忙敲暈了付二,趕緊讓衙役押着付二去了牢房。
圍觀的群衆陸續散去,李終南突然道:“還記得玉英鞋底的香灰麽?她出事之前去過府內義莊,鞋底的灰是那日新灰。”
“管理那處的皆是三等婢女,她身為一等婢女去那裏作甚?”曉舟珩有些詫異,“況且裏面不都是李氏宗牌麽?她可有甚麽祭拜的……難不成為了尤夫人?”
李終南點頭:“這是其一,其二我自覺她是去見甚麽人,或是找甚麽東西。”
曉舟珩疑惑更深:李府義莊那邊鮮有人涉足,雖是個匿藏物品的不錯之處,但她能找甚麽?
李終南又道:“我查了玉英背景,确實清白,入府便在娘親左右,後來便去了六哥那處。除了一年以前家人搬離并未上報以外,似乎沒甚麽不妥。”
待人皆散去,只餘空室,這邊張縣令正欲移步,忽然一人邁進:“張大人。”
張縣令一抖,以為是李府上人前來問罪,吓得冒了一頭汗,正欲行禮,卻發覺來者是姜府的大公子姜恻。
姜恻似乎才從江寧府府衙趕來,張縣令望着比自己高幾階的官服,瞬時更是虛汗淋淋。
姜恻一笑:“張大人今日辛苦。”
這下更糟,姜府世代與李府交好,自四年前姜恻迎娶了李府十一小姐李凝酥之後,兩家關系更密,尤其是姜恻與李韞奕又一向互為摯友,姜氏更成了金陵城裏惹不起的主。張縣令心下更為忐忑,忙躬身作揖:“不敢不敢,姜大人,下官……”
姜恻止住了張縣令的口,問道,“聽聞你今日審了一人?”
“正是正是,是李府上的一個小厮,偷盜,殺人。”
“這樣嚴重?”姜恻微微蹙額,将雙手背到身後,“那張大人要認真定奪才是,切莫聽信歹人亂語,傷了無辜旁人。”
“是是,下官一定嚴按我朝刑司條律,不會放過一個歹人。”
“甚好,我相信張大人若是秉公辦案,日後定能青雲直上,攜令正早日歸京。”
張縣令來不及細想姜恻如何得知自己是被貶而來,這廂除過連連點頭,腰弓得更深以外,似無法再有其他之舉。
好不容易送走了姜恻這尊大佛,張縣令又聞一陣腳步聲,正覺今日出門不曾看過黃歷,又是哪位爺爺前來,擡首一看,竟然是早就離去的禹泊成。
張縣令心頭苦悶,自己一把年紀,孫兒也有了,到頭來還是要整日戰戰兢兢,整日裝別人的孫兒,此刻見到臉上纏着紗布的禹泊成,更覺晦氣,板下臉憤憤道:“你不去抓那個王散,你回來做甚?”
也不知禹泊成是沒聽懂張縣令的逐客令還是如何,只聽他道:“張縣令,那個姜恻來這裏做甚?”
張縣令吓了一跳,面色更差:“禹泊成!你不要命了!喊人家名諱?”
“他是不是叫你趕快将付二定罪?”禹泊成向前幾步,冷聲道,“張縣令看不出付二是無辜的麽?估計李府就是讓姜恻給你帶話,好放過那個李韞德。”
“禹泊成,你今日抽了甚麽瘋?你再胡言亂語本官扣你月錢。” 張縣令自覺禹泊成今日分外反常,見他手放在腰間佩刀之上,不知他要做出甚麽事來;況且他口中之言自己怎能不明白?自然聲音也就弱了下去。
“張縣令想怎麽扣就怎麽扣,對我禹某人來說無所謂,身為金陵的父母官,卻一直以來屈居權貴之下,卻是絲毫沒有盡過責!”禹泊成一擡手,張縣令以為他要拔刀,連忙抱住了自己的頭,卻在官袍的縫隙裏窺見禹泊成手握一塊端硯,并聽禹泊成道:“這個便是李韞德的罪證。”
張縣令一探,一眼便發覺那方端硯置地優良,取材于斧柯山,周圍竟然鑲着幾顆碩大的夜明珠。再觀其側面,細細刻着幾字——李,韞,德。
張縣令立即汗如雨下,想起久遠的一件事:朔鳳四年春,聖上覃晔偶入太學,即興以春為題作詩,十七少爺李韞德開口能千言,提筆驚四座,使得龍顏大悅,随手便将回鹘進貢的那方絕無僅有的硯臺送予了年僅十五的少年。
當然此舉也遭世人诟病。
“這是從何處來的?”
“安信寺長生庫*。那裏的僧人今日主動交于我,七月十九上午,就是付大死的那日,他拿着這個去抵押銀子。”禹泊成道,“據僧人所說,當時付大甚慌,并直言是從李府撿來,直言自己惹上了麻煩,他臉上有被燒傷的痕跡,還直言這次麻煩會要了他的命,又說了看見死人——所以他才急于出手此物,便沒有砍價。然而當時僧人以為他是發了瘋,只當他又去偷了,并未詳細問詢甚麽死人。”
見張縣令面色發青,禹泊成又是嗤笑一聲,接着道:“我之前與付大打過交道,他确實如付二所言并非是心狠手辣之人,我當那日李府走水是如何——他進入李府,卻碰巧看見李韞德行兇,而兇器便是那方硯臺,為了那好物什,付大使了一招調虎離山。我去查他屍首之時,他手上有被火熏過燙過的痕跡。”
“荒謬!句句口說無憑。本官今日才見十七少爺回城,怎能十八日便在府上?你不曾見過玉英屍首,又怎就如此莽下定論?”張縣令搖頭,“本官看來便是付大在偷竊之時遇見那婢女,殺了那人滅口,接着帶着贓物出來抵貸,此案已結,将付二發配個充軍便了。且問你一句,那些僧人可是看沒有看到上面幾字?”
“自然是看到了。”禹泊成清楚張縣令要說甚麽,“這年頭,僧人也要過活,自然會收那些不明不白的物什。”
“與盜賊為伍!簡直是有辱佛門!”
禹泊成沒有接那腔,只是深深看了張縣令一眼,神色裏盡是譏諷:“張縣令,既然安信寺願意交出此物,自然也就不願趟渾水,若張縣令想聲張那所謂的正義,下次去安信寺少随點香火錢就成了,何必讓自己氣成這樣。”
“你!”
“若是張縣令不願做的,我禹某人來做,我本就獨身一人,不畏生死。”禹泊成兀自一笑,內心憤慨随之噴薄而出,眼中沉着一種張縣令從來不曾見過的光,似能照得世間一切魑魅,“張縣令,李韞德到底使用了甚麽詭計,我自會查清。若不是心裏有鬼,那個姜恻來甚麽?李府之人盡是爛貨,我還知曉不久之前那幫人還欲取我摯友絕豔餘采的性命。再者,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道理你不曉得?我們任何人只能忠于聖上,而非甚麽李府姜府。”
言罷,禹泊成不顧面若菜色的張縣令,将那那方端硯硬放于桌上後,揚長而去。
張縣令望着禹泊成離開,他數次想喊住那個尚處在不悔之年的背影,卻張口數次,發不出一聲,官袍下的拳緊了又緊,眉頭擰了一次又一次。衙府大門未關,夜風瑟瑟,直逼入堂,吹得堂中一桌一椅好似都發出嗚咽之聲,一計一計沉重地扣在張縣令胸膛之上,震得他好久,好久,才換來一聲蒼老的嘆息。
李終南與曉舟珩出了衙門,心下都覺得既然付二有提,即便不知付大到底在李府那夜發生了甚麽,但至少能說明十七少爺李韞德多多少少對此事有所牽連,因而都決計去往十七少爺那處一探。
李終南如往日一般,先行移步。
日落馀紅,車塵漠漠,望着李終南的背影,曉舟珩胸口裂痕叢生,眉間陰色漸起。
李終南,你究竟是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長生庫:抵押當鋪。
李韞琋,字佩芷,原李府十少爺,現陶白錢莊大當家,人稱富埒琋甫李佩芷。
姜恻,字丘胥,姜府大公子,現任江寧府通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