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枝葉扶疏,月皎岑寂,李韞奕的書房燈還亮着。

翠羽打着哈欠,借着月色端着食案一路小步走來,忽而眼前閃過一人,翠羽一驚,正要發聲,卻看清了那人的臉。

屈夜梁笑道:“我來罷。”

翠羽羞紅了臉,道謝後慌忙遞與那人,小跑去了。

屈夜梁推了門進到李韞奕書房中,還沒落下腳,只聽那頭道:“不是與你說了麽,回房裏等我,今晚去你那裏。”

“暮寒,再忙也要愛惜自個兒身子。”屈夜梁見是與旁人說的話,微微不悅,順手關上了門。

李韞奕擡起頭,見來者是屈夜梁,擱下筆,笑道:“原來是蔚霁。”

屈夜梁将護肝湯放在一旁,凝眸伫望滿面倦色的李韞奕,眼底浮上柔光,方才那一點不悅悉數散盡:“太晚了,也該睡了,甚麽事放到明日再做。”

“明日之事更多。”李韞奕端起湯,舀起一勺,抿了一口,雙目落在書桌一角的馬匹黃花梨木雕上,嘆息道,“倒是有時候羨慕十四弟。”

十四少爺李韞經,一直跟在李闫卿身邊,還未過舞象之年便經歷了縱火三月,戰塵千裏,因而現在已是小有名氣的少将軍了。

“打打殺殺,有甚麽好。”順着李韞奕的視線,屈夜梁認出那木雕是十四少爺親手刻,“你不适合戰場。”

“他一心追随父親,不用我這般周旋于衆人,我羨慕得緊。”李韞奕放下碗,低頭又是一嘆,“父親脾性太過剛強,一意孤行,不知現在局勢,本身他這次去北邊便是鐘不歸有意為之。雖他眼下還不能如何,若是鐘不歸再拉攏樞密院,只怕虎符遲早落入他手。那時我能力尚小,無力挽回局面,現在為時已晚,六部裏滲透的盡是鐘不歸的人,只怕他哪日一動,便是驚天巨變。”

“我理會得,你上下打點,若是出事也好給李府衆人留條後路。”屈夜梁略略一瞥李韞奕書房中似乎少了些甚麽,“暮寒,那個瓷花瓶你可是收起來了?”

“今日丘胥來過,說是喜歡那物什,我就送了他。”

屈夜梁心下了然:姜恻一向與李韞奕交好,又由于結了親的緣故,更是來往親密:“那不是聖上贈與你的麽,你還真是大方得緊。”

李韞奕看了一眼屈夜梁,幽幽道:“有時候不是。”

不待屈夜梁反應,李韞奕撤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問道:“文山樓為何走水,可是明了了?”

“那處有些稻稈之類的殘餘,估計是府裏進來垃圾了。 ”屈夜梁道,“趁衆人不備。”

“還真是選了個吉日,這下到底是按耐不住了。我倒是好奇得緊,是何人放了垃圾進來。”李韞奕又嘆息一聲,“十七弟這次與我回來說,叔父那邊也盡是……”

屈夜梁知曉李韞奕口中的叔父是指李闫卿的弟弟李闫雲,在朝中任禦史中丞。在太學的十七少爺李韞德經常住在他府上,一來确實為借住;二來,雖李韞奕雖不明說,但李韞德一直是放置在京城的眼。

屈夜梁應道:“中書門下自然也不好做。”

“待我這次回去,再試試別的法子,若是京城那邊火燒起來了,這邊也好有個應對。”李韞奕起了身,“曉舟珩那邊是怎麽回事?”

“不知,人都在暗處盯着,他屋中書卷也翻盡了,按照八卦圖也對了,可是還是查不出他如何給鐘不歸放的消息。”

“可是暗語改了方式?”

“不然,著作局人員繁雜,且不說與情報流無關的一號文吏,就公筆吏本身,要是變更密語着實困難。”

“他居然有這樣的能耐。”李韞奕道,“靜觀其變,他們既然不動作,我們也沒必要動。那市井上關于十六妹心悅曉舟珩的流言可是查清楚了?”

“過去甚久,源頭自然不好查,不過說是從金陵總捕頭禹泊成那裏傳開的。”

“他?有甚麽來歷。”李韞奕聽過這人名字,知曉他有幾分能力。

“并無,想必就是逞口舌之快。”

李韞奕一垂眼:“蔚霁,你知道如何做。”

“我理會得。”屈夜梁道,“你還要去……”

見屈夜梁說話吞吐,李韞奕不由笑道:“罷了罷了,我回自己屋裏,免得你又在外面站着,我都說了,李府沒有那麽不安全;再說你于李府又不是外人,這類事情不勞你費心。”

屈夜梁微微聳肩:“我不站着,還要與你來一出晝吟宵哭的戲碼不成,再說前些天的婢子……”

“自盡與他殺皆不重要,引蛇出洞才重要,不是嗎。”李韞奕走至屈夜梁面前,伸手理了理他的前襟,“我倒是想看看是何人演的這出戲。”

屈夜梁自知說不過他,只好點點頭,一揚袖,滅了房內燭火,與李韞奕并肩出了書房。

又是一夜過去。

今日是韓鐵衣留在府上教武,曉舟珩不用講書。

曉舟珩心情不佳,或是說,極其差。雖說是要與李終南一同去十七少爺李韞德那處,可惜曉舟珩現在不想見他,于是只好倚在游廊一處,獨自凝神。

“曉老弟。”這一聲将曉舟珩拉回憯恻人世,一擡首便見剛教完課的韓鐵衣渾身是汗的站在他面前。

“東叱。”曉舟珩心頭絞痛,整夜未眠,氣色甚衰。

見曉舟珩一副死人相,韓鐵衣關切道:“曉老弟的臉色可是差得很啊。”

曉舟珩本不想與韓鐵衣說,但這府內此刻除了他似乎也沒人能說得上話,于是道:“東叱,你覺得八少爺如何?”

“八少爺?”韓鐵衣沉吟片刻,“聽說他早年曾在江湖上歷練過一段時日,似乎與鑄劍少主也頗有交情,我前些天與他過過兩招,确實不凡。較之府上其他的少爺,倒是多了幾分江湖人的嘯傲。”

“這八少爺有沒有可能并非是真正的八少爺?”

韓鐵衣一愣,遂明白了曉舟珩心中所想:“十年未歸,冒名頂替也不是全無可能,只不過前些日子在席上六少爺不是都承認其身份了麽?混得李府少爺的頭銜也并非那樣容易罷,府內人那樣多,提起陳年舊事豈不是要露餡兒?”韓鐵衣一頓,“莫非你可是發現了甚麽?”

“發現也是談不上,可能是我多心了罷。”曉舟珩便講種種告知了韓鐵衣。

韓鐵衣聽罷,悉數做了答:“身外之事何其多,怎能記得清自己姨娘的孩子是哪個。”

“他随你去教坊司是逗你的罷,說不定他也去吃酒,看見你了。”

“屈公子以前也是江湖名家,認得也不奇怪,況且屈公子現在是六少爺的人,不在府內碰面也是為了避嫌罷。”韓鐵衣一笑,“八少爺可不想落下個拉攏他人的罪名。”

也不知為何,事事在韓鐵衣這裏都能說得通,曉舟珩只好勉強勾了勾嘴角:“好罷,是我想多了罷。”

韓鐵衣拍了拍曉舟珩的肩膀以示安慰,而曉舟珩卻沒有看見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複雜。

韓鐵衣前腳剛走,李終南便來了。曉舟珩強作無恙狀,與他一同去往十七少爺李韞德的院落。

“去查過了,付二與十七少弟并未有瓜葛,想必付二所言乃是他所謂的事實。”

曉舟珩睨了李終南一眼,自覺這人口中“所謂”二字确實恰當。

随着李韞德住所愈來愈近,李終南眼前忽然翻起大片大片歷歷往事——但見十年前的自己跟在師父身後,首次進到這高牆侯門中來,這金闕亭榭,池水漣漪,高閣淩雲,紅英滿院,讓只見過山間舊景的阿蒙甚是無措,只能緊緊絞着師父的衣擺不敢松手。

不久之後阿蒙又見到了李韞奕,那時的他亦是錦繡在身,桃花眸漾水的明霞仙露,李終南自覺那人與身着白衣的師父大有不同——萬萬是比不上自己師父的。

“阿蒙?可是吓到了。”那時師父溫言笑道,“這是師父的六哥,也會待你極好的。”

阿蒙搖搖頭:“非也,我只是不明白這李府這樣好,為何師父不回來。”

師父又是笑笑,不再作答,卻是将目光落在身後佩劍之上——當時的阿蒙知曉,鑄劍少主也有這樣一把劍,他的那把喚作踏雪,師父這把名為尋梅。

而師父口中那樣好的六哥,便在幾日後掰斷了他的雙腕。後來他依稀記得師父發了好大的火,連夜帶着自己離了李府,這一走便是十年。

雖心下不知屈夜梁對自己師父一事知曉多少,但他定是以為自己回來是為了算這折了雙腕的陳年舊賬,李終南心下思忖:自己哪有那麽多計較,屈夜梁還當自己是冥蒙幼子。

李終南抽離思緒,眼見周遭事物與舊日重疊,枨觸更深,心下狂跳不住:“有睆室,十七弟住在有睆室。”

“有睆室怎麽?”

“那是,我十年前住過的地方。”曉舟珩實屬頭次見李終南眼中盡起波瀾,不禁好奇起李終南往日經歷,不知為何心頭突然湧上一層酸澀。

得了通報,二人進了李韞德的書房內,曉舟珩一瞧牌匾,也并非是甚麽有睆室。

書房內熏着香,卻因窗戶密閉,有些濃烈。曉舟珩最聞不得這香味,瞬時眼睛就犯上淚來,朦胧中只見李韞德書房正中置着帶有紫檀雕花的案桌杌椅,上擺了翡翠筆床與鈞瓷筆洗,但卻少了一方硯臺。

李韞德站在合住的窗前,不知在想些甚麽。

聽得有人進屋,李韞德轉過身來。逆着紅日,李韞德身側像是鍍了一層釉,更是顯盡他之容貌——鼻梁直挺,唇若塗丹,尤其是那雙不笑也分外留情的鳳目。

他不過十六爾爾,若是再過幾年,估計更是風姿無雙。

“十七弟,怎麽不開窗?”

“八哥,絕豔先生。”李韞德微微颌首,卻不行禮,“窗外鳥鳴聲甚吵,況且閉了窗鳥也飛不進。”

李終南笑笑:“這般熏香,是要把自己悶壞的。”

“那也好比蟲鳥獸兒進了自己屋裏好。”李韞德聲音細而尖,讓聽者十分不适。

李韞德說着便引了二人入座,又上了茶。

李終南與李韞德也不怎麽相熟,李終南又說了幾句後,不再繞彎子,直接道:“十七弟可記得一個叫玉英的婢子。”

李韞德氣定神閑,吹了吹杯中浮沫:“玉英?”

“你未回來之前,李府死了個婢子,名喚玉英。”

“哦?一個下人死了與我何幹?”李韞德道,“八哥若是想問甚麽直說便是,不用這般。”

李終南道:“十七弟認不認得這婢子。”

“認得又如何,不認得又如何?”李韞德道,“一個下人,死了便死了,難不成她有了身孕?”

還不待二人反應,李韞德陰森森一笑,“怎麽?查到我頭上來了?我雖是睡過幾個婢女不假,可那又如何?難不成我要成天對着這些-淫-書-起念不成?”

說罷李韞德擡手一指身後書架,這時李終南與曉舟珩發現,那一壁竟都是風月本。

“自然不如何,但有些事還是要問清了才好。”李終南收回視線,“那婢女命不足惜,可是那舌卻在生前被人割下了。”

“蛇,自然是蛻皮成龍。”李韞德似笑非笑,一手捏着瓷杯邊緣,一手指節有節奏般敲擊着桌面,“說到底,舌是活物,若是管得住,便長在自己身上,若是管不住,便長在他人身上。”

曉舟珩心下道:這十七少爺真是個怪人,事不關己,答非所問,那份溶于骨中虛與委蛇的做派,絲毫不加掩飾。

李終南也放棄了聞訊,與曉舟珩使了個眼色後,二人順勢與李韞德作別。

曉舟珩方離了李韞德書房,鼻子還未适應突然散去的濃香,突然一陣風刮過,曉舟珩自覺定力不足,一連數個噴嚏直出。李終南忽然一把拽住曉舟珩的袖子,将他拉了個趔趄。

“不對。”李終南音色漸啞,“有焦糊味。”

作者有話要說:六少爺李韞奕,字暮寒。

十四少爺李韞經,字川君,随父親李闫卿征戰沙場。

十七少爺李韞德,無字,在京城太學讀書。

踏雪尋梅,有點美好,有點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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