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曉舟珩驚駭,自己甚麽味都沒有聞見,鼻腔裏還盡是方才書房中的濃香,只見李終南擡手一指,“那處。”

李韞德前院有一排松柏,株株皆是黛色參天。還不待曉舟珩有所反應,李終南快步走至其中一棵松柏之下,只見那棵樹身頗為焦黑。李終南直直半蹲着身子徒手挖了起來,很快便挖出好些個物什,随即往曉舟珩眼前一晃。

“這是甚麽!”随着又是一股說不明的惡臭,曉舟珩又是酸水上湧,眼前出現了似灰似碳的塊狀物,有些已是不能成型,直直在李終南手上散開來,将他如玉修長的手指盡染了黑。李終南不管不顧繼續挖着,曉舟珩又瞧見好些個黑褐色的骨從土中翻出,便也蹲下與他一同翻找起來。

“看樣子是鳥獸的白骨,不是人的。”李終南道,“在半月內被焚燒過了。”

李終南俯身探去,又嗅又是摩挲:“奇了,這些鳥獸死前都是沒有皮的。”

“這。”曉舟珩立即便想到幾日前樹上懸着那只獅貓的屍體,也是如這般。

“十七弟,這些可是你做的?”

李韞德見兩人在自己前院挖地,便走了來,不慌不忙,嘴角還蘊着一絲道不明的笑意:“被發現了呢。”

曉舟珩雙手也沾滿了髒污不堪的屍泥,這廂也忍不住開口道:“貓可是你剝皮的?”

“貓?甚麽貓?”李韞德還是漫不經心的樣子,雙眼也不知往何處一瞥,“也許罷,記不清了。”

“萬物皆有靈,你若是有氣也不應撒在鳥獸身上。”李終南身為醫者,看到明顯是被虐殺過的小屍後,心下更是難受萬分。

李韞德聲音本就極尖,笑起來便是又桀又森:“怎麽,我就是不喜歡這些。”

見他如此,李終南嘆息:“你若放他們一條生路,也算為自己渡化,你一直如此,自當是為自己造業添難。”

“假仁慈,且不說人與獸怎可并論,人不發洩要如何過活?人還知每日通便,新陳代謝輪回一番,我既有不順也不訓斥旁人,僅僅殺些鳥殺些獸,只當是早些送它們去極樂。”李韞德道,“你若是能想個法子讓我不殺獸禽便也不再苦悶,我自當敬你是觀音,一步一拜。”

“排憂自有他法,怎就要得如此極端?”李終南忾道,“十七弟,你可知你這次真真是惹上了麻煩。”

李韞德不陰不陽地抱臂于胸,似乎看不見這些罪狀。

李終南又問:“一般這些都是何人燒的?”

“自然是嘴巴嚴的下人,難不成要我自己動手?”

“這府上何人知道你如此癖好?”

李韞德一揚眉,似對李終南如此形容頗為不滿:“癖好?我如何曉得?想知道的人自會知道,不知道的人永遠都不能知道。”

“我當是如何,原來十五弟口中的走水一事竟是如此。”李終南道,忽然腦海中穿起了先前一事,腦後一痛,遂微微阖了雙目。

……

“夫君?”

姜恻睜眼,面前出現妻子李凝酥的笑靥,這才發覺自己居然不知不覺小憩了片刻。

“擾了酥兒興了。”姜恻笑笑,一整坐姿,移開身上李凝酥在自己入眠後為自己蓋上的毯子,心下泛起一絲暖意,“說是今日要好好陪你,為夫不知為何突然就睡着了。”

“不妨事,夫君定是近日太過操勞,可不是為了鎮江那事?”

姜恻嘆氣道:“本身稅收監察一類都已是極忙,鎮江與江寧離得這樣近,自然有所波及,可勿要再提。今日為搏美人一笑,為夫可真真是忙裏偷閑啊。”

雖似抱怨,李凝酥卻聽得了姜恻言語中的溺寵,不由婉然一笑:“妾身本意是想讓夫君勞逸結合,聽夫君這樣說來,妾身反而還成誤事的那個了。”

此刻她正擺弄着一個小巧泥爐,上置一只通體白淨茶壺,正冒着白煙。和着輕微铮鳴之音,李凝酥沏了一盞茶,遞與姜恻:“茶煎好了,你且嘗嘗。”

姜恻接過茶盅,一手擎着慢慢品着,贊道:“好茶藝!”

“夫君真是折煞妾身了,閨房手藝怎麽拿得出手。”

姜恻擱下茶杯,撫了撫李凝酥那雙柔若無骨的玉筍,夫妻二人又調笑一會兒,李凝酥話音一轉:“夫君,學院的王夫子今早親自來府上,說小叔近日落下了不少課,上課似乎也是心神不寧的,還需督促功課才好。”

“澹澄是小孩子心性,還是貪玩,待他下學我與他來說。”姜恻道,“酥兒有心了。”

姜氏此代僅有兩子,大公子姜恻,字丘胥,現任江寧府通判;小公子姜悱,字澹澄,還在考學。

“夫君說的哪裏的話,你也就這麽一個弟弟,自當是要疼愛些的。只是不知他整日在做些甚麽,與何人交往。”李凝酥聲音漸弱,看得出竭力在忍心中悲酸,“若是谟兒還在,估計二人……”

“酥兒。”姜恻心下一嘆,不願再讓愛妻神傷,這廂便将她輕輕攬過,又在她額上一吻,“我理會得,你莫要想那些陳年舊事了。”

姜恻當然明白李凝酥在難過些甚麽,李府十一小姐李凝酥與十二少爺李韞谟皆乃李府三夫人秦氏所出,又是一同長大,感情深厚。自五年前李韞谟墜崖身亡後,對于幾人來說,這都是不曾散去的陰霾。自己弟弟姜悱又與李韞谟乃竹馬之交,自那件事之後他整日更是有些癡了。

“酥兒,惡人定會付出代價。”

李凝酥聽得此言,遂離了姜恻的懷抱,盯着他道,“夫君到現在都認為那件事是六哥幹的麽?”

“倒是酥兒這些年還是信極了你六哥。”姜恻搖頭嘆道,“我怎麽就不信這世上有那樣巧合之事?重衡随暮寒去了獵場,怎就能突然下起暴雨,重衡怎就突然墜崖尋不見人了?”

李凝酥也輕嘆一聲;“确實說不過去,但妾身只是想不通,六哥那樣好的一個人,怎會要去害谟兒呢?”

朔鳳元年初春,正值落梅着雨,形殘色消,春浮寒甕,芳草碧色,六少爺李韞奕與十二少爺李韞谟去往南山獵場。

金陵人似乎都記得那日一早,且看二人策馬出城門,杖劍歌載馳,一排的車辚馬嘯,好不意氣風發。

次日清晨,城門口卻只剩了失魂落魄渾身皆濕的李韞奕一人。只道二人方到南山,正在興頭,突然間黑雲逼近,暴雨驟降。只聽轟雷一聲,十二少爺李韞谟馬匹受驚而逃,尚在馬背上的李韞谟來不及反應,連人帶馬直直墜下山去。

山間雜樹交錯,枝葉攀緣;山下湍急滔滔,濑鳴渹湱,縱然李韞奕與一衆侍從竭力尋了一夜,可哪裏還能尋得見自己十二弟半分蹤跡。

當然,手足不幸墜崖一說只是李韞奕所言,即便侍從們竭力争辯,還是不能堵住悠悠衆口,阻止那些不堪言論滿城飛舞,無孔不入,再加之李府二夫人曾氏聞之以一掴結也。——這城內還有誰能信李韞奕不曾在這之間動過手腳?

人言可畏,只怕再多一步,李韞奕遲早也要成了曾參*第二,姜恻收回思緒,暗自思忖:本身那兩人就難分軒轾,若不先下手為強,指不定鹿死誰手;但嘴上卻還是溫柔回道:“酥兒,不論如何我都會護好你,放心。”

李凝酥又将頭埋在姜恻懷中,嬌聲道:“夫君待妾身這樣好,是妾身幾世修來的福分,咱們的孩子也定會平平安安的。”

“酥兒……你是說,有喜了?”姜恻一怔,環着李凝酥的雙臂明顯一僵,“怎麽沒有一個人告訴我?”

“是了。”李凝酥低低一笑,指尖在姜恻胸口點了幾點,“是妾身不讓她們說的,畢竟是頭個孩子,自要等胎盤穩固了些才好。”

大意!姜恻心下一動,最近真是為了他事忙昏了頭,卻是忽略了李凝酥手下的那些小動作,擺在家中的送子觀音,從中街買來的補品,甚至是系在屋內各處的平安結,自己怎就如此後知後覺!

李凝酥話音甫落,發覺姜恻似乎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樣雀躍興奮,反而甚是遲疑,甚至……有一絲厭惡。

李凝酥腳下像是踩空了,心頭沒由來的一慌,猶猶豫豫道:“夫君,你怎麽……不太高興?”

“高興,酥兒說甚麽傻話,為夫是太過激動,不知說甚麽才好。”姜恻忙收了眼中那些不明思緒,緊了緊懷抱,又捧過李凝酥的臉來親了一親,“今後衣食都要細着來了,要不将你以前帶你那個吳娘找過來?”

“全憑夫君做主。”李凝酥微微閉上了眼,暗自責備自己的多心,自家這樣朗如玉山,清如秋水的郎君怎會不喜歡孩子?在姜恻懷中的李凝酥,嬌柔宛轉,此刻便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回觀李府,聽着兩人對話,曉舟珩胸口悶着一口氣,再觀那些焦糊屍塊,自覺十七少爺不可理喻,先行出了來,卻見十五少爺李韞緯獨自一人站在廊柱邊,絞着雙手,分外躊躇。

“十五少爺怎在此處?”曉舟珩向前幾步,發覺李韞緯臉色甚是不佳。

“絕豔先生,你知丹惕為何不能言語嗎?”李韞緯擡頭望向曉舟珩,眼中似有晶瑩,哽咽道,“十七弟割了他的舌。”

作者有話要說:姜府大公子姜恻,字丘胥,現任江寧府通判。

小公子姜悱,字澹澄,還在考學,十二少爺李韞谟竹馬。

李韞谟,李府十二少爺,字重衡。

李凝酥,李府十一小姐,姜恻妻。

曾參:成語,曾參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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