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曉舟珩從皇甫褚口中聽到了緣由:那日皇甫褚本要去教琴,出門不久便被一位老人攔下,皇甫褚原以為是乞丐,可看清了卻發現那人竟是李府外的栾老頭。那人口齒不清,卻一直在念叨曉舟珩的名字,且為皇甫褚指了一條道。
皇甫褚心下疑惑,來不及細想栾老頭怎會失智,還是順着路走了,不多一刻便看見神色匆匆的曉舟珩,本是想攔下一問,卻發覺了那些跟着曉舟珩的不明人士。
這便有了那日後來之事。
皇甫褚道:“但我确實不知為何屈公子在那裏,本想與你後來講明栾老頭一事,卻沒想到禹捕頭與韓教習又來,他們二人,我自覺不可信,便也沒提。”
曉舟珩驚訝:“他們二人怎會不可信?”
“韓教習雖與你一樣受雇于李府,但他是李将軍身邊之人。”一直在一邊聽着的尹舊楚插進話來,“且不論栾老頭如何,就先說說疾鬥鐵父韓東叱。恕汀,他不過堪堪過了而立之年,怎就甘願放棄戰場,屈居李府?”
尹舊楚一頓:“再者,禹捕頭在城中散盡你與李府十六小姐的謠言又是為何?”
“我倒不信他就是逞一舌之快,他們二人并非池中物,你要當心。”皇甫褚道,“何況刺殺那日他們二人怎就恰好晚來一步?若我不信那栾老頭之言,或是沒了屈公子在,他們不就能剛好為你收屍了?”
“是了,恕汀,不可太信旁人。”尹舊楚起身收了書,“宇幸與我自然也不可不防。”
二人之言雖是殘忍直接,但也并非是毫無道理,再加上尹舊楚最後一句,倒是讓氣氛有幾分緩和,曉舟珩不由破顏一笑:“相識數載,若是你們算計我,我也甘願。”
若不是當年這兩人扶持,自己可能早已在父母故去,家業被他人霸去之後,命絕于屍堆。
皇甫褚一揚手,将最後一口果子吞入腹中:“差點忘了,走前一聚,水煙湄,今日堂裏請了幾個小唱,熱鬧得緊。”
尹舊楚道:“唱的是甚麽曲?舊曲我可是不願意聽的。”
“自然是新曲,若是差的空結怎能做東?”
“空結包了場子?”曉舟珩也來了興趣,“莫不是今日小唱是之前他看上那個?”
“我怎知呢,空結向來無定性的,誰知這次是不是上次那個。”
言笑間三人出了書畫鋪,乘了轎子去往水煙湄。
臨水而建的水煙湄算得上是教坊司一帶文人雅士最中意的一家堂子,且不說一衆嬌豔無比的姑娘們,就單憑內設的戲院,隔幾日就上一番的新曲;再加上京城興甚麽,本地就興甚麽的噱頭,就足以讓人駐足且忘返。
這次幾人都是從大門而入,方才進門,戲臺絲竹聲便起,已有幾個伶人在咿咿呀呀暖場子,堂內焚着些好香,使得煙氣缭繞,蘭麝氤氲。
老遠便見丁中愁坐于二樓高臺上的雅座,與幾個其他看似富家公子之人正在說笑着。丁中愁看見幾人,立馬招呼衆人上樓,又将金陵三傑引薦給身側幾位面生的公子,順勢又引了座。
衆人見過,一陣說笑,也都吃了些酒後,曉舟珩環顧一圈,突然問道:“漸覺今日不來,可是回松江了?”
江如裏向來與丁中愁似孿生子,整日形影不離,今日只見丁中愁一人,這還是曉舟珩認識他們之後頭一遭。“我哪裏知道。”丁中愁一甩衣袖,腰間玉佩叮咚相撞,“估計被他爹捉回去了,以前也有過,沒甚麽好奇怪。”
“他整日不着家的,江老爺子當然氣了。”皇甫褚笑道,“世家公子不能像我這江湖浪人一般整日游手好閑。”
衆人笑笑,很快注意力便被臺上出現的小唱吸引去了注意——是個扮作女相的男子,身着金絲大紅戲服,工颦巧笑間,只見袖衿間洛陽花澹蕩秾豔,不過才是小挪幾步,衣上花卉似乎朵朵迎面而來。雖面上上着妝,但還是窺得見幾分花膚月貌,眉目天然。
曉舟珩心想,這丁中愁雖不愧是流連花間的老手,品味甚好,那孩子雖是流落風塵,卻還是承着一根秀骨。
前調一起,尹舊楚碰巧拈起一顆花生,側耳細細一聽,嘆道:“還真是新曲!宇幸之前可聽得麽?”
“不曾。”皇甫褚道,“不南不北的調子,不像是中原曲。”
丁中愁一牽嘴角:“殷花蠻不是中原人,自然不唱中原曲的。”
曉舟珩道:“殷花蠻?名字倒是別致,他可是從西域來……”
不待曉舟珩講完,只聽殷花蠻啓唇唱到:九陌游人起暗塵。一天燈霧鎖彤雲。瑤臺雪映無窮玉,阆苑花開不夜春……
曉舟珩一愣,那可不就是自己的詞。衆人也都聽了來,對曉舟珩又是一頓誇贊,酒又過幾巡,朦胧間,曉舟珩只覺那小唱身側彈琴伶人分外眼熟,總覺得在何處見過,奈何好酒上頭,很快便打散了這份細想。
……攢寶騎,簇雕輪。漢家宮闕五侯門。景陽鐘動才歸去,猶挂西窗望月痕……*
一曲唱罷,丁中愁邊笑邊鼓起掌來,“賞,賞!”說罷拉過一旁随從,問道,“今日出來帶了多少銀子?”
幾人這才發現,丁中愁身邊的随從竟然背着小筐,而筐中盡是散銀。
這時身側一個不知名的公子探過頭來,手中折扇一點曉舟珩下颌,掩着聲道:“絕豔先生可是好奇為何帶這麽多銀子出來。”
那公子似與丁中愁交好,曉舟珩卻不大認得,這樣唐突一下,曉舟珩甚是不喜,略略與那人移開,勉強道:“确實有些好奇。”
那人又擠過來,手中折扇扇柄又似有似無的蹭向曉舟珩手邊:“自然是有面子,從京城學來的,那邊的公子哥都這樣做。”
曉舟珩不動聲色,面上還是笑着,卻反手握住了那扇子,細長的手指攀上那人手背,回敬似得捏了一下那人右手。
那人仿佛得了甚麽信兒一樣,只當曉舟珩是與他調情,遂與他抛了抛媚眼,又舔了一下唇,扭過頭去與旁人說話。曉舟珩一陣反胃,心下冷笑了一聲。
身側無人發覺這一插曲,并非是動靜不大,而是因為旁人注意力皆在掏銀子從樓上散下的丁中愁身上。
飄飄灑灑,如漫天飛花,丁中愁一把一把将框中銀兩掏出來散下,他笑得癫狂,卻處處顯露慈悲,如菩提臨世,普欲度脫一切恣縱逸樂之人。
樓下散客,堂中小厮,廂中倌人,見有人抛錢,也顧不得砸得生疼,都從自個兒房中出了來,聚在樓下,喊着叫着擡首接錢。堂子裏的龜奴見狀,也各個捏着嗓子叫起好來。頓時一室鼎沸,好不熱鬧。
殷花蠻也是掩嘴偷笑,遠遠沖丁中愁行了一禮。
見美人開顏,丁中愁心頭更是炸了滿堂的姹紫嫣紅,不由分說還要再擲,只聽身側方才那位公子哥诶呦一聲,又聽甚麽物兒墜下,這才發覺那人右手腫起好高,還微微發紫,随着痛苦哀嚎,面目甚是猙獰。衆人不知為何,七嘴八舌地問起來,明明剛還好好的,怎手就腫起來了。曉舟珩感受到那人怨毒目光,卻不予理會,專心撿盤中幹果來吃。
丁中愁還挂念臺上殷花蠻,不願擾了興,忙令堂內龜奴将那人送去醫館,回過身又點了幾曲,殷花蠻便又接着在臺上一揮衣袖。
……
與熱鬧的教坊司相比,李府便是更顯寂寥無邊。
十三少爺李韞光今日先是押了整日的捶丸,閉園後又在南街的瓦子摸了好些會兒的牌,吃了好久的酒,待身側小厮洪探梅提醒時,早已入更。這廂才戀戀不舍,提着自己的蟋蟀籠,離了館子回了李府。
反正李韞光在武陵那邊告了好幾日的假,回李府的這幾日便如此散漫着過了。
滿眼的寶鼎瑤琴,繡闼雕甍,柳營花陣,月裏嫦娥,真真是何處都沒有金陵好,李韞光這樣想着。
待回了府上,正在洪探梅的摻扶下正搖搖晃晃走着,只見一個黑影從眼前飄過,李韞光在空中胡亂一抓,嚷道:“那是誰?”
那黑影一驚,似沒覺得此刻會有人在,瞬時就跑起來,李韞光想要去追,可因本身就比洪探梅高些,吃了酒的人又着重,這一掙連洪探梅帶自己都摔了一跤,李韞光嘴裏還不清不楚嘟囔着甚麽:“慌甚麽,跑甚麽!給老子站住站住!”
洪探梅暈頭轉向,那蟋蟀也趁機脫籠而逃,好不容易扶了李韞光起來,眯眼細瞧了一番,卻是疑惑道:“爺,那人怎麽是從十六小姐的住處出來的?”
李韞光眼皮一翻,嘴中哼唧一聲,頭一歪,靠在洪探梅身上,竟就這麽睡了過去。
待喧嚣聲過,窗外微微曙色照進,俨然東方即白。
丁中愁早已拜倒在殷花蠻的淺黛柔腸之下,其他幾位不熟識的也都起身作別。不勝酒力的尹舊楚也昏睡多時,曉舟珩給堂裏了些錢,讓他們送尹舊楚先行回畫鋪。
曉舟珩與皇甫褚出了水煙湄,此刻便到了分別之時——飒飒秋聲裏,曉舟珩窺見皇甫褚眼中一閃而過的倦怠。
雖是留得亂纖盡垩美名在世,卻整日栉風沐雨,栖栖遑遑,再想到近日境遇,曉舟珩只覺人間世事皆不能如意。自己也從來沒問過皇甫褚心中所想,現在倒是希望待他這次歸來,再與他杯酒言歡。想到此,曉舟珩便也釋然不少,繼而笑道:“我們幾人等你回來,火滿紅爐酒滿瓢,誠意可夠?”
皇甫褚也笑:“足矣。”
作者有話要說:出自宋,無名氏《鹧鸪天·九陌游人起暗塵》
作者能力有限,若是以後累積夠了,一定自己填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