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等曉舟珩昏昏沉沉回了李府,只見別紅慌慌張張迎來:“絕豔先生,您可算是回了,十六小姐都等了好半天了。”
曉舟珩心下詫異,不知李著月此廂前來欲意何為,還來不及換置衣物,連忙出門去迎。
出得房門,便見十六小姐李著月和其貼身侍女香弄坐于稍遠的一棵樹下亭中,林影參差,楓葉蘆花間,兩人皆往曉舟珩此處探來。
“十六小姐。”曉舟珩連忙向前幾步,長輯一禮,卻不去看李著月的臉。
李著月自然也聞見曉舟珩身上的酒氣,卻是面色無異,雙目嬌波流轉,翹着小指捏着裙邊起身緩緩,施禮道:“絕豔先生安好,今日一來小女有一請求,還望絕豔先生成全。”
“不敢,若是能幫上小姐的,小生定當盡得綿力。”
李著月猶豫半響,臉上泛起一陣緋紅:“不知絕豔先生可否為小女作幅畫。”
“作畫?”
“先生可是不願?若是如此,那小女……”
“自然不是。”曉舟珩不知李著月此刻唱的又是哪出,自己在府中與李著月交談不超過三句,前些日子聽聞所謂的謠言,心下更是忐忑,“只是小生不擅丹青,只怕是……”
“莫不是小女,入不了先生之眼?”
這又是哪裏的話!曉舟珩擔心周圍有人聽了去,再惹上甚麽麻煩,只能盼望自己在這須臾間飛速想出一個推脫之計。
見曉舟珩半響不應,李著月只當他是應允了,行了一禮:“多謝絕豔先生,小女先去海棠亭靜候。”
金陵畫家不勝枚舉,怎就硬要讓畫技捉急的自己為其作畫。就單論尹舊楚,就不知比自己強了幾千幾萬,自己的水平應付一下李府小娃娃還成,要是給李著月……
曉舟珩暗嘆一聲,眼下也想不出甚麽他法,只能讓別紅去取了自己的畫筆家什,又讓她鎖好了門,這才去往李著月方才提及的海棠亭。
不遠處樓北吟立在樹下陰影處,表情變化莫測,方目送着曉舟珩與別紅離開。待二人一走遠,身影一閃,進了曉舟珩房內。
海棠亭中置了一張美人榻,在一片被風帶下的九秋香中,但見李著月今日精心打扮了一番,應着淡淡脂粉,但見兩鬓雲堆,發烏潤而,鼻若瓊瑤,眸盈秋水,更是顯得纖姣。初看只覺藍雲籠曉,玉樹懸秋,交加金钏霞枝;再看更是綠雲剪葉,低護黃金屑;斷花中聲譽,香與韻、兩清潔。
不得不承認,李著月确實出塵,一颦一笑顯盡了扶風弱柳,讓人從心底對她生出一絲憐愛來——她注定是要被李将軍與衆哥哥們捧在手心,或是哪位世家公子供奉起來的神仙娘娘。
然而這是世人以為,而非曉舟珩以為。
見到這一幕,別紅也小聲嘆道:“十六小姐莫不是天仙下降?”
曉舟珩心神不寧,只覺李著月眉間藏着些難以言說的心緒,又見她玉顏憔悴,眼神飄忽不定。略略那麽一掃李著月的面容,将容貌神态看了個大概,便草草鋪開宣紙,戳了歙州香墨,提筆勾畫起來。畫作已成,不足一個時辰,曉舟珩自覺已過三五十年,似乎別紅也覺得有些久了,在一旁打起瞌睡來。
好不容易交了差,雖畫中女子也是顏如花紅眼如漆,但曉舟珩卻不太能直視,只覺是自己人生當中的一大污點,這廂只能告罪一聲,匆匆與別紅回了。
與此同時,在李府一處的迎賓廳裏,李韞奕早早便遣散了身側婢子,偌大的廳堂內只餘他與呂鴻秋,二人似有事要議。室內寶鼎裏點着香,兩人面前擺着香茗鮮果,二人俱沉默不語,似都在心照不宣地欣賞壁上所挂前人的名跡字畫。
那頭門開了一個小縫,稀稀散散射入了些光線,翠羽躬身入廳,李韞奕略略一瞥,卻只見翠羽一人,于是問道:“怎麽樓大人還沒請來?”
“回六少爺的話,奴婢沒有尋見樓大人。”
“沒尋見?”李韞奕一揚眉,唇邊生了一個古怪的笑,“翠羽,雖說這李府是大,可也不至于連個大活人都尋不見?”
那雙含笑的眸子讓翠羽心驚膽戰,身子不由就發起顫來:“奴婢……”
“罷了。”呂鴻秋截住話頭,擺擺手,“樓大人那邊,不如就晚些與他說,反正今日是為了他事。”
“呂大人所言極是。”李韞奕颌首,擡手讓翠羽下去了。
待翠羽踉跄而去,門合閉上,廳內暗下來,李韞奕聲音又起:“那今日我就與大人談談……楊埭山罷。”
一室的暗潮湧動,滿目的風谲雲詭,若算機籌處,滄滄海未深。到底何人是執棋者,何人是下棋者;又是誰在局中而不知,誰在局外卻通透之極,待到寒日西垂時,自然揭曉。只不過此時此刻,還是文文莫莫,隔霧看花罷了。
當曉舟珩與別紅回了住處,曉舟珩驚覺門居然未曾上鎖,看着哈欠連連的別紅,曉舟珩連忙進屋裏去,可當他拉開抽屜的一剎那,只覺得大汗涔涔。
隔檔中空空如也,自己編纂的金陵錄書稿全然無蹤。
“別紅,別紅。”曉舟珩連喚幾聲,別紅帶着惺忪睡眼,探進頭來,“怎麽了先生。”
“方才有人進過這房裏?”
“別紅也不知,方才別紅不是與先生一同出去了嗎。”別紅眨了眨眼,“先生是甚麽東西不見了嗎?”
“沒事,沒事了,你下去吧。”
曉舟珩連忙去拉書房其他處的抽屜,房內裏裏外外翻了個遍,依舊是毫無蹤影。書卷丢了不要緊,自己再寫便是,但若是有心之人拿了書卷去做文章,只怕是又自己安甚麽罪名,或是又推出去為何人擋刀,那可就真真完矣。
曉舟珩心下責備自己為了應付李著月那邊,但是忘了自己這邊這茬。煩躁之際,隐隐覺得自己是被李著月擺了一道,也怪自己宿醉後的神智不清,如此明了且破綻百出的圍魏救趙,自己竟然沒看出來。
但也不知為何在這慌亂中,曉舟珩心下竟冒出了李終南的臉。
李!終!南!
他娘的就知道這人小肚雞腸。
那人既然拖自己下水了一次,怎就不會有第二回 ?
一路鵲驚葉散,曉舟珩帶着滿腔怒火直沖李終南的秋水閣,不顧禮節直直推門進入。
“李終南,書稿還我。”
李終南看樣子也是剛回房,外袍還未脫下,見曉舟珩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略一遲疑:“書稿?我不曾動過你的書稿。”
“沒動過?你若是不曾動過,那你方才是去幹甚麽了。”
李終南神色怪異,略一挑眉,揮手讓碧姍下去,自己将欲脫下的外袍重新攏上:“絕豔先生想知道?”
見李終南似笑非笑,眼中又參着讓曉舟珩心搖目眩的-神-韻-,自覺再與他那樣對視自己遲早破功,于是只好別過臉去,從鼻孔中勉強哼了一聲。
“如廁。”
曉舟珩一愣,氣勢立馬下去一半。
“我一來李府,便引出一攤瑣碎之事,你不僅接連遭遇禍事,現在書稿也不知被何人拿了去,你想必是我從中作祟罷,如此懷疑我,有情可原。”李終南端着一張笑臉,聲音晴朗柔和,卻透着隐隐的委屈。
“若不是你,還能是哪個?”望着那暗隐華年的眉眼,曉舟珩差點就動了恻隐之心。
李終南略一皺眉,盯着曉舟珩不放:“何人進過你的房內?”
“我怎麽知道何人進過我房間……你就是借我為十六小姐作畫的空檔……”不待曉舟珩說完,已經是自覺妄言,畢竟這番猜測無憑無據,奈何芳酒多情,舉觞誤事,曉舟珩只覺若是出了事定是與李終南有關。現在略一冷靜,倒是自覺今日一舉是有幾分撒潑的意味。
李終南雖動機不純,身份可疑,但也絕非蠢笨之人,正如他之前說自己一般,他亦不會做出任何自投羅網之事。
“如此說來,我确實有偷你書稿的嫌疑罷。想必絕豔先生對我也沒了幾分信任。”李終南接過曉舟珩的話,低聲道,“那我就與絕豔先生一齊找書稿罷,一為之前失禮之處賠罪,二為洗清自己的嫌疑,與絕豔先生重修盟好。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曉舟珩以往日為鑒,默默等着李終南的下一句,可惜今日,卻沒了下一句。
自己目及之處的那雙眸子甚是喪氣,嘴撅到了天上。
見狀,曉舟珩噗嗤一笑,也知他是為昨日兩人争吵而讓步:“你這是作甚,我又不曾欺負你,你若是沒拿去,我信你便是。”今日的李終南又蔫又好說話,整個人像是梅雨天冒出頭卻被打散的金簪草,綽約堪憐。
曉舟珩嘆息一聲,嘴角卻彎起來:“你這副樣子,跟隴莎小姐養的貓兒一般,不知內情的還以為你在撒嬌。”
李終南擡起眼,借着曉舟珩身後的淡淡金光,眸中映清了他眼角的七分笑意,三分無奈,于是這廂緩緩道:“我是在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