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曉舟珩瞠愕不已,喉頭忽而噎住,那七分笑意瞬時便僵在了臉上,四目伫望間,嘴中再也吐不出一個字,臉上泛起緋紅顏色,耳腔內盈滿了不知從何處來的陣陣嘶鳴之音。
“走罷,想必你是被人算計了。”李終南似乎不覺得如何,“絕豔先生不妨在門外等下我,今天難得好天氣,我去将裏屋的窗戶開開透透氣罷。”
曉舟珩木木地點了點頭,徑直向外走去。
在秋水閣外站定,在清風谡谡間,這才讓曉舟珩勉強清醒一些。
見曉舟珩出了秋水閣,還将門閉上了,李終南輕笑一聲,只覺得曉舟珩真是越看越中意得緊。不過他還是在即刻間便斂了笑靥,轉身朝內室走去,方才與曉舟珩說話的空,就覺得這室內有人,以防萬一,還是先支開曉舟珩自己去一探。
昨日曉舟珩負氣跑了出去之後,李終南一路跟着,見到門口一名與尹主事談論的可疑之人,又見皇甫褚進去之後,接着也随金陵三傑去了水煙湄。
待破曉時分幾人散去,李終南去了一趟衙門,因而這廂也是才進門不久,曉舟珩便來了。
李終南一踏入屏風後,暗叫一聲不好,是陣。李終南心下一哧,雙目一沉,就說樓北吟方才為何無緣無故來自己房內。樓北吟,或是應該說頂着樓北吟姓名身份的楊诘,為了達到他那點目的,真是不擇手段。
他天真地以為博得了幾分信任,自己便會堕其術中,到頭來還是樓北吟修行不夠,這廂也真真是太沉不住氣了些。李終南心忖:看來那個碧姍也是留不得了。
李終南正欲破陣,卻覺胸口一陣空寂襲來,須臾間整個人便跪倒于地,冷汗順着臉側涔涔而下。這心悸來的可真是時候,李終南一邊自嘲一邊竭力壓着自己胸口,一寸一寸向前挪去。
他還等着我,我必須要盡快了卻這邊。
……
醒來的尹舊楚發覺自己已經回了自家後院的房內,才起了身,頭痛欲裂之際,就聽見尹主事在門外道,“公子起了嗎,有幾樣事需要公子定奪。”
“就來。”
尹舊楚在婢女的服侍下洗漱妥當後,來到前廳的議事處,尹主事呈來賬目和幾份禮單讓尹舊楚過目。浏覽着密密麻麻的條目,無非就是些玉簪金扇,彩緞衣衫罷了,對方是大戶人家,婚事的排場自然要大,但尹舊楚着實無心籌備,看着就心頭煩悶。
雖從未想過與曉舟珩去往他處或是高翔遠引,但成親一事,是自己從未想過的,可唯有與那未曾某面的女子的成親,才能救尹氏。自曉舟珩赴京不久,尹舊楚就得知父親不知如何得罪了穆王覃昭的黨羽,自家平日也只是做些買賣,怎會與那些皇親國戚惹上關系?再如何細問父親便不願多答,唯說了一條路:揚州一富商與穆王覃昭私交甚好,若是有一樁婚事,便能保全尹氏,再來那富商之女也欽慕尹舊楚才華,自然也是情願的。
自己也就應下,只是沒想過曉舟珩聽聞此事竟連夜奔回金陵,就為問自己一句為何。
是啊,為何。
是啊,為何自己要成親了。
世人皆道毫巅鸾飄尹舊楚尤擅丹青,卻不知真正讓自己引以為傲,甚至讓自己心生畏懼的,則是強記之能——那人字字句句言猶在耳,與那人經歷的是是非非無不一刻在自己為他築好的小樓裏,日複一日上演。
那是尹舊楚第一次見曉舟珩落淚,睡在亂葬崗與屍骨為伴時,他不曾哭過;上學時遭家鄰裏市儈欺辱打罵時,他不曾哭過;寒夜焚膏繼晷落下脊部之病時,他亦不曾哭過。
卻是聽聞自己要結親後,伫于自家門口,不斷不斷湧出淚來,聲音斷斷續續,飄飄渺渺:“曾與君一約不負春盟,紅朝翠暮,現在看來還是我剛愎自用,過于高看自己了。”
當時的尹舊楚多想告訴他,君心同我心,并非是妄念。
可是,尹舊楚沒有。
尹主事見尹舊楚怔怔發愣,只當他昨夜酒勁未過,只好出言提醒:“公子,這件是昨日有人托您親自寄送出去的,看上去确實是比較貴重之物,公子驗一下,若是沒甚麽問題就麻煩公子了。”言罷尹主事,行了個禮,退出出去。
若是寄送之類,一般都是委托驿站,而經過書畫行之手的,無非就是希望在寄送之前再細心驗過,以免路途遙遠,毀了真品。
尹舊楚點頭,遂将那包裹打開來看。
一般來說這類都是尹主事在做,居然有人指名點姓要自己來驗查,尹舊楚倒想看看是甚麽貴重之物。
正如此思量着,尹舊楚卻是看到那瓷器下有一隐藏至極的夾縫,他下意識用手指探了探,發覺好像是信紙,抽取來看,卻反常地一皺眉。待看清了上書幾字,又細細查驗一番那瓷花瓶,忽而大叫:“尹伯,這是昨日何人送來的?”
……
曉舟珩等了半天都不見李終南出來,不知怎麽他還要甚麽事要磨蹭的,心下擔心書稿,本身這月就因瑣碎之事耽誤了進程,只怕著作局的那幫雇主要責備下來,自己既不好解釋又要再看人臉色。這廂便找來一個婢子,讓其給李終南帶句話,說自己先行去了。
沿着長廊匆匆行了幾步,卻被人攔住了去路,只見李韞光不知何時出現在曉舟珩面前,手裏俨然拿着的就是才給李著月的畫作,可惜墨跡未幹,被李韞光如此拿在手中,已是毀了,只見李韞光瞪着眼喝道:“你這厮,還來做甚!”
“十三少爺。”曉舟珩不明所以,卻還是行了一禮。
“你說你晚上在何處?”
曉舟珩一愣,正不知如何接話,卻是瞄見了李韞光身後的李著月。李韞光見曉舟珩眼神正瞥向身後的李著月,更是聲嘶力竭,頭上青筋都爆出幾根,嘶聲道:“厚顏無恥的家夥!”
此話一出,李著月眼淚便瀉了下來。李韞光見了自家妹子滿袖啼紅,眼又瞪了回來,冷笑一聲,“你這樣子還為人師表?”說罷便将一疊書信摔到曉舟珩臉上,“豔詞穢曲就罷了,月兒不從你,你還來霸王硬上弓,簡直是豬狗不如。”
曉舟珩一看,散着紙張雖是滿目淫言媟語不假,但卻像是不知從何處東拼西湊而來的詞句。
“著月小姐,不是……”曉舟珩剛一開口,李著月雙瞳渙散,姌袅之姿似受驚雷一喝,又是直直往李韞光身後縮去,這不由讓李韞光更加震怒,“你昨晚侵犯月兒,還想辯駁甚麽?”
“昨晚我看見一個黑影從十六妹房中出來,我當是甚麽,今日問了十六妹才知是你做了這等事。”李韞光目中兇光畢露,“十六妹為了顏面不與我說那人是你,她是好心,你卻接二連三糾纏于她。”
曉舟珩心下一涼,現在自己有口難辯,只盼李終南聽得那婢子口信盡快過來,救自己一回,李韞光不管怎樣也是要賣自家八哥一個薄面的。
可是,他沒有等來。
“我朝刑司是如何規定的?”李韞光見曉舟珩面如土色,只當他是做賊心虛,更是生出了幾分維護李著月清譽的責任,“可是杖刑八十?脊刑十五?”
李著月在身後輕嗯一聲,那張敷滿淚珠的臉更是憐人。兩個侍衛架起曉舟珩,連拖帶拽就往李府深處走去。李府深而廣,在驚吓惶恐中也不知走了多久,幾人來至一處別院。李韞光也不知從何處尋來幾個護院,将這別院圍了起來。
曉舟珩來不及反應,只見一棍劈頭打來,瞬時一陣眩暈,腳下一軟,上來幾個府上壯漢,三下五除二将其上衣扒去,又扯了李終南才為其包好的紗布。
李韞光柔聲對身後的李著月道:“月兒回去罷,哥哥自然為你讨回公道。”
李著月淚珠零落,施了一禮:“多謝十三哥為著月做主。”
一個侍從掇了一條漆色長凳,一人粗暴地捉了曉舟珩手按壓在凳上,一人又去按住了他的雙腿。待挾着風聲的板子又一下一下落到曉舟珩背上時,他才曉得,只有疼,錐心入骨的疼,才是真實的。板板到肉的累積痛苦撕扯着曉舟珩的五髒六腑,他連痛都叫不出聲。傷上加傷,曉舟珩本就不是身強體壯之人,一下接一下,密密麻麻的痛意全都滲進了骨頭裏,簡直要活生生将曉舟珩拆分開來。
待挨到第十板時,曉舟珩的眼前有些不大明晰了,兩耳盡是風聲嗡鳴,身側幾人看他似乎要痛死過去,連忙請示李韞光:“爺,人好像要昏過去了。”
“也不能讓這厮以後繼續害人。”李韞光道沖距離自己老遠的洪探梅一伸手,“拿剪子來。”
“少爺!”洪探梅似乎想到李韞光要做甚麽,膝蓋打起顫來,驚恐道,“少爺請三思!”
“三思個屁,老子是你主子還是這人是你主子。老子聽說,這家夥之前還想娶郡主來着,這麽想入宮,那我李韞光便做個好事成全他,入宮做個公公,豈不妙哉。”李韞光邪笑一聲,“讓你去就去,多甚麽事?”
洪探梅哆嗦了一下,也不好再多嘴,憐憫地看了一眼曉舟珩俨然又腫又紅的後背,去取了剪子來。
見李韞光一步一步逼近,痛感再次一波一波襲來。
曉舟珩竭力壓住胸口那一股腥甜,心下卻覺得萬般好笑,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是這種死法,既不體面亦不壯烈,反而是十足窩囊。曉舟珩眼前忽然飛速閃過李終南那張占盡孚瑜姿容的臉——人與人相交,無非幾種,或一見如故,或自慚形穢;或兩情眷注,或視如敝屣,仔細想來,自己與李終南非友非敵,甚麽也算不上。
而曉舟珩在瀕死前卻是有些後悔,突然生出些不期然而然,無所為而為的念頭,說到底——自己為何剛不等等他。
作者有話要說:曉舟珩當然不可能挂。
李著月怎麽還是個白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