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履約

宋岩看完那封家書，渾身顫抖不已。

日期是戰時，筆跡是熟悉，态度是決絕，一字一句都是容娘的話語，真實無比。

原來容娘早已經死了，那麽夜夜睡在枕邊的人，是誰？

正午的日頭被烏雲遮住，周遭一片死氣沉沉，往日熱鬧和睦的景象恍如黃粱一夢，那溫柔賢惠的良妻也不知是人是鬼，看着這座忽然之間變得詭異無比的村落，宋岩心頭亦是一片荒涼。

“假的，原來都是假的……”他拼命地搖着頭。

“誰！”突然出現的麒麟和小九讓宋岩原本就驚懼不已的心情更加雪上加霜，如果一切都是假的，那這突然到訪的“娘家遠親”也八成不是真的。

“你們是誰？是人是鬼！”宋岩沖到二人面前，拼命地搖晃着他們，妄想找到真相，“這村子是假的，這村民也是假的，我就說為什麽沒有一個人關心外面的戰事民生，沒有一個人帶着國破家亡的惶恐，都是假的，連妻子也是假的……我也是，我也是在自欺欺人，明明疑慮重重，卻不敢去懷疑，生怕……生怕打破這難得的安寧……”

“即已知道，又何須再問？”麒麟掰開他的手，一揮衣袂，四周田園村舍立刻變成一片荒蕪，黃土漫天，滿目荒涼。

“這才是這裏原本的樣子？”宋岩連連退後數步，踉踉跄跄，“那我妻子呢？和我朝夕相處的是誰，你們為何要這麽做？為何不讓我見真正的妻子！”

“你的妻子是一只……”麒麟剛想說狐妖，小九扯了扯他的衣角将話攔下，宋岩不能再受打擊了，若真要說破，也應該由如玉親自解釋，麒麟意會小九的意思，沒有再說下去。

“我的妻子是什麽？是什麽！”宋岩瘋了一般依不依饒地追問，然而突然間，他的聲音頓住了，因為他看到院門口一步步朝自己艱難地走來的如玉。

如玉竟還想變成容娘的模樣，卻因強行運行真氣而加重傷勢，一口鮮血從她口中吐出來，身後藏不住的九條尾巴也跟着露了出來。

“別過來！你是什麽妖魔鬼怪！”宋岩無法接受眼前看到的一切，然而如玉還是一步步朝他走近，仿佛宋岩還像往常那樣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就什麽傷痛都會好起來。

可是宋岩已經不一樣了，如玉雖然聽不到他的吼叫，卻能從他眼裏看出千萬分的抗拒，再看他手中握着的信，再看這她再也無法用法力維持的廢棄村莊，如玉終于知道，這場戲，到頭了。

“相公……”她還是微如蚊音地喊了一聲，聲音裏帶着祈求，這樣一個身受重傷的絕美女子楚楚可憐地發出祈求，得到的卻是對方訝異和害怕的眼神，一點憐惜也沒有，一點理解也沒有，如玉到頭來，竟連深愛之人的一句認可也沒有得到。

“什麽？相公？我怎會是你相公？你是什麽妖魔鬼怪，到底是什麽！”難道是這樣一只九條尾巴的妖怪日日夜夜陪着自己？宋岩無法接受，這陌生的面孔，這猙獰的尾巴，這可怕的妖氣，怎會是他那和善可親的容娘！

這景象，連一旁的小九都覺得如玉有些可憐了，小九放下如玉隐瞞自己九尾身份的事，忍不住上前扶了一把，卻被如玉惡狠狠地推開，“是你們告訴他的？你們對他說了什麽！”

“我們……”看着如玉幾乎要瞪出來的眼睛，小九不知所措，若不是麒麟及時将她拉開，如玉抓着小九胳膊的手就要長出獸爪，紮進她骨肉裏去了。

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若說自己和麒麟只是聽到打鬥聲想回來看看，碰巧看到宋岩正在看信，如玉是壓根不會相信的，憤恨已經完全占據了如玉的大腦，就像驚懼已經完全占據了宋岩的大腦一樣。

麒麟又輕輕揮了揮手，如玉和宋岩都暈了過去。

還是先讓兩方都冷靜下來再從長計議吧，他揉了揉眉間，事情還是發展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他早看出如玉不是普通的狐妖，卻不知她是一只九尾，因為他不敢相信，逍遙幾萬年的九尾會如此不珍惜自己的修為，一入情網就什麽都不顧了。

“你在想什麽？”小九看麒麟愣愣地盯着如玉，“現在該怎麽辦才好……”

“在替九尾不值。宋岩醒來，向他解釋清楚，就是這麽簡單。”

“凡人顯然不能接受神神怪怪的事，可是男人……”

“男人，怎麽？”麒麟望向小九。

“男人是不是都比較薄情？”小九也不知道用薄情這兩個字來形容，是不是恰當，“再怎麽說，如玉也為他用心良苦，他如此抗拒，如玉不傷重而死，也被他氣死了，我看他醒來，也八成不會和如玉在一起了。”

“人妖殊途，這是必然。”麒麟語氣淡淡的。

“有些可惜了，如玉的一番苦心。原來妖也有情，還如此情深……上仙，”她突然擡起臉來，很認真地看着麒麟，“你曾說過情這東西，有礙修為，是最愚蠢的事情，歷劫回來，甚至喝了一碗孟婆湯，前塵盡忘，如今看如玉這番下場，是不是更坐實了這話？”

麒麟已不是前塵盡忘時的麒麟了，然而他也不想斷然告訴小九自己的心意，轉而問道，“你如今也同意了這話嗎？”

“不，”小九又認真地看着暈過去的如玉，“我……我好羨慕這條九尾啊，不知怎麽回事，就是好羨慕。”

麒麟輕哼了一聲，心想這般轟轟烈烈不顧一切，确實讓人欽佩。但他轉而又有些擔憂，不顧一切的妖遇上“薄情”的心上人，結局多半是慘烈到不可收拾的。

正想着，只聽小九又說道：“哎，總之，女人家的情深，男人似乎是不會懂的，男人對于看不見摸不着的感情，似乎都比較淡薄，我說這些，上仙也必定是不懂的吧？”

“你似乎懂地還不少，一副歷練頗深的樣子。”麒麟語帶譏诮。

“歷練不深，只是不敢忘。”小九撇了撇嘴。

麒麟心內說道：“我亦不敢。”

宋岩醒地比如玉早，他渾渾噩噩坐起來，眼神迷茫，雖不似方才瘋狂，卻黯淡消沉，仿佛接受了這一切，卻再也生無可戀。

如玉久久沒有醒來，小九便代她解釋了來龍去脈，她反複強調如玉一直默默地深愛着他，所以才做出這番事來，妖也有情深的，她從來不曾害他。

宋岩一言不發，他呆呆地坐在土炕上，手裏緊緊攥着妻子的家書，如玉傾國傾城的臉，他看也不多看一眼。

“在下口有些渴了，可否勞煩二位為在下打些水來？”愣了半晌，他突然開口說道。

“這黃沙漫天的，很難找水，”小九苦惱地看着麒麟，小聲說，“你變點水來如何？”

“來時的路上有一汪泉水你忘記了？”麒麟說着，拖小九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小聲說，“我說過用仙法會被若白發現的。”

“可是那泉水遠得很……”小九像挂飾一樣被麒麟拖着，“至少要走上一天……來回可是要兩天……你怎麽突然這麽愛跑腿……莫不是……”

小九用力停住了腳，不可置信地看着麒麟，“你是故意的？莫非宋岩他……”

麒麟沒有說話。

宋岩的手裏仍舊攥着那封信，滿心裏都回蕩着信的內容。

看麒麟和小九走遠，他進屋找出自己的包袱，最不敢丢的，是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寶劍。

“容娘，我這就去找你。”宋岩揮劍自刎，只留給剛醒來的如玉一個血濺三尺的決絕身影。

掉頭回來的小九和麒麟也剛好看到了這一幕，震驚到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

“相公，相公！”如玉爬過去抱着宋岩的屍首，然而這一次，就是再逼出那半顆內丹也無濟于事，他再也無法睜開眼來叫自己一聲“娘子”，那似乎永遠都溫暖有力的懷抱徹底變地冰冷而僵直了。

苦等了這麽多年，如玉原以為自己這回終于能夠永遠擁有心愛的人了，原來這只是一場戛然而止的夢，他醒地比自己早，走地也那樣猝不及防。

小九和麒麟趕上來，然而他們不敢靠近，如玉的妖氣一點一點凝集，荒野裏陰風陣陣，似能聽到野獸哭號。

“就算是魂，我也要把他追回來！”忿恨的聲音一字一字從如玉齒縫中擠出來，她伸出獸爪，憑空一揮，天空立即被拉出一條口子。

“你要幹什麽！”小九急忙上前阻止，如玉只是回頭凄絕地一笑，縱身躍入那道口子。

任是小九如何努力地跑過去，也抓不住如玉一根頭發，她消失地那麽快，天空也立馬合了上來，四周一片凄楚，只有宋岩僵硬的屍身和數不盡的陰寒的山風，“你早就知道宋岩要自盡，故意給他機會的？”小九問麒麟。

“你現在還覺得男人薄情，不懂愛嗎？”

小九怔怔看着宋岩，“不，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