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冰荒
北原大概是這個世界最北的地方,與中土有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相隔,即便有比之更北的地方,怕是也沒有活人到過了。
北原的最北邊,便是一片冰荒。
所謂荒土,便是一片不可開墾,不适生存的貧瘠荒原。所謂冰荒,便是在這廢土一般的地方,又多了一層凍死人的冰雪。冰荒終日積雪,除了一片刺目的銀白,什麽也看不見,白天黑夜沒有區別,遑論四季,遑論年月,時間這個兩個字在此處,已喪失了它原有的概念。
麒麟一襲白衣站在雪地裏,他不知來這裏已有多久了,若白告訴他五百年,但“五百年”這三個字在他心裏,也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數量,五百年有多久,他已沒有能力再去感受。
就算懷着一腔再激蕩不過的熱血,到了這裏,也會被終日的白雪嚴寒所澆滅,麒麟五百年前燃起苗頭的愛和恨,如今也似被冰封,他越是懷念,越是覺得與小九那一段回憶,愈發的飄渺。
在這極地嚴寒之中,哪怕一點小小的情緒,都似乎會耗損人過大的體力,懷着一腔熱血是存活不下來的,似乎唯有将将情緒與這終年沒有任何變化的白皚皚的環境融為一體,才能活得更為長久一些。
若說他如今還有什麽心緒上的波動,還有哪件事能夠挑動他的心神,使他心頭降下一片明媚,或是一片陰影來,那便是夜淨的死。
自從他知道了夜淨是下一任青冥劍的宿主,對這個從前只覺得厭惡的仙君,便多了許多複雜的情緒。
夜淨并不是貪生怕死的仙,他對于犧牲自己,以身殉道的覺悟遠高于麒麟,只是他對麒麟也和對自己一樣狠,這樣毫無緩還餘地的威壓終于逼地麒麟動了殺念,也許到死他都沒有想到,這只自己始終懷着鄙夷,認為配不上青藹帝君的青冥劍的神獸,竟是最後結束自己生命的元兇。
想到夜淨,麒麟心裏的懊悔就像千萬根針尖碾過一般,使他日夜難寐。
遠處走來一名女子,瘦弱的身子裹在一襲青色長袍裏,獵獵的北風吹得袍子緊貼在身上,更顯她身子單薄,她一步步向自己走來,一晃眼,麒麟還以為看到的是小九。
若白的信前天剛至,告訴他蓮池裏有一株蓮花修煉成了仙,但飛升之際,蓮池被人縱火燒毀,蓮仙子也身受重傷,于是來冰荒找他,請其借出玄晶石補齊元神。
麒麟在冰冷的北風中靜靜地等着,他沒有想到這位受傷的蓮仙子竟真能在沒有火舌子的幫助下獨自到他這裏來。遠遠看到,方覺這蓮仙子并沒有他想象地那樣弱,她一步一步穩穩走來,單薄的身子迎風挺地筆直,鎮定而平靜,甚至有種天宮上神的風采。
她走到麒麟面前,躬身福了一福,擡眼望着他,疲憊的眼裏帶着矜持的笑意,動人的聲音喊他“主人”。
“不必拘禮,既将成仙,直呼姓名也是無妨。”既是自己仙府養出來的仙,又帶着殘軀不遠萬裏來到這裏,麒麟是有責任悉心照料的,但他還是沒有立刻表示接納,而是告誡道:“不知為何若白沒有阻止你來,這裏環境惡劣,遠超出你的想象,即便有玄晶石,也實在不是個養傷的好地方,今晚暴風雪就要來了,你确定不改變主意?”
小九沒有說話,彎起嘴角堅定地笑了笑。
麒麟懂了她的意思,這蓮仙子的确不是他想象中弱不經風的小仙。
“跟我來吧。”他轉身帶路。
小九跟在麒麟身後,跟他來到一處鄙陋的洞府,洞府內皮毛鋪滿地面,中間生着火,火焰上方憑空懸着一個炭火似的燒得通紅的物體,那是另一個火舌子,是麒麟來冰荒前,若白贈予他的,虧了這火舌子,洞府比外界暖和了許多。
麒麟将牆上挂着的皮裘取下來遞給小九,“雖說這些衣物效果甚微,但總可以讓你少用些抵寒的仙法,你身體虛弱,倘若一直消耗內力,在這裏是待不久的。”
“謝謝上仙。”小九穿上皮裘,頓覺暖了許多,皮裘上有麒麟的味道,他的氣息就仿佛萦繞在臉旁。
麒麟給小九找出皮裘後,又拿出炊具和凍在桶子裏的鲱魚準備晚餐,他背對着小九忙碌着,說道:“你不要意外,天君遣我來這裏前封了我大部分的仙法,不過以人類的方式生存,我現在也駕輕就熟了,暴風雪就要來了,吃一些東西補充體力總是好的,難吃是一定的,做好心理準備。”
半天都沒有回話,他回頭看去,只見小九撐着腦袋,半坐在榻邊已經睡熟了。她大半張臉藏在巨大的皮裘裏邊,只露出緊閉的雙眼,與之前的自持端莊不同,徹底睡去的她顯得那樣疲憊羸弱,寒冷讓她下意識地一點一點往皮裘裏縮,因傷勢和極寒而帶來的痛楚也漸漸浮現在臉上,麒麟這才明白,原來她之前的鎮定自持,一直是強裝的。
麒麟走過去,将她支着腦袋的手放下來使她趴在榻邊舒服一些,又拿出所有抵寒的被褥和皮裘蓋在她身上。
繼續做飯之前,麒麟猶豫着是否應該抱她躺在榻上,可男女之防總是要守的,何況她是那樣一位一颦一笑都十分動人的女子。
小九醒來時,果然已刮起了暴風雪,這暴風雪并不是她想象之中比較大一些的雪,洞外的狂風幾乎要将這小小的洞穴掀翻,洞口似乎被積雪堵住,不用出去也知道這外面,想是全部凍住了。雖沒有冰雪真的刮到臉上來,可她全身仿佛已被冰凍住,一動也無法動,也不敢動,好像稍稍一動,着不堪一擊的洞府就會徹底被摧毀。
她記得雪神參無在四萬年前曾因情傷發過一次怒,天地冰封,暴雪冰封了大半個中原,十五位神君合力才将其阻止,那時景象,大抵就跟此時相同。
麒麟看小九醒了,招呼她坐到桌前吃些東西,桌上只有一碟鲱魚,一壺燒酒,魚的味道不好,腥味很重。
小九強行用僵直的手端起酒杯,将滿滿一杯竹葉青一飲而盡,身子這才稍微有了些溫度,她看麒麟似乎已經很習慣這罕見的天氣,便問他:“這裏經常刮暴風雪嗎?”
麒麟:“參無隔一段時間便會發作一次。”
小九沒想到,參無竟在這兒,四萬年前那次冰雪肆意過後,她也消失與天地之間了,沒想到竟到這兒占山為王了。
“她脾氣不太好,”麒麟說道,“聽若白說,她四萬年前去人間游歷,被一負心漢始亂終棄,從此便隐居到這裏,這負心漢每輪回降世一次,若是男人,娶了妻,她便要發作。”
“何止是脾氣不好!”小九從前跟這位上神打過交道,沒受情傷時,便是烈女一枚,眼裏容不得半粒沙子,脾氣暴躁,性情古怪,未免惹上麻煩,雖身為冥君,小九也經常讓她三分。
“你認識她?”麒麟驚詫地問。
“不……聽,冥君說過。”小九望着洞口處的一片漆黑,心情有些沉重,沒想到又聽麒麟說,“玄晶石在冰荒最高的一座雪山山頂,已經被她占為己有了,等風雪停了,我幫你去借。”
“什麽?!”小九的心徹底沉到了谷底,懷揣着最後一點希望,小心翼翼地問麒麟,“她……會借嗎?”
麒麟也望了望洞口,“看這暴風雪的程度……”
一陣暴風轟過洞府,小九耷拉下眼皮,最後一點希望也被吹散了。
參無這回氣地不輕,風雪肆虐了五天也不見停,麒麟和小九皆困在洞裏無法出去,小九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每一個狂風呼嘯的夜晚,她都害怕自己一閉上眼,就被風給吹散了元神。但端持着曾經冥君的身份和自身的倔強性格,她從未在麒麟面前叫一句痛。
麒麟閉門不出也沒有覺得半點不适,他不常跟小九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打坐,修養內力,小九看他入定的樣子,暗覺他內力一定突飛猛進,可惜似乎永遠也不會有機會使用了。
隔一段時間,麒麟會烹兩條魚來吃,魚雖難吃,肉質卻豐厚,是禦寒的上品,小九一開始不願意吃,可天寒地凍,沒過幾天,就嘗到了這魚的好處,忍着腥味咽下了,再久了,居然也覺得這魚很美味,可又過了斷時間,裝魚的桶就見底,沒有魚了。
“雪停了嗎?”第六天小九醒來,發現外面安靜了,慌慌張張沖出去看,走到一半一只手攔住她,下一刻,就失去了知覺。
麒麟将倒在他懷裏的小九抱到榻上蓋好,洞外的風雪仍舊肆意。
盡管這些天如地獄一般的日子裏,這蓮仙子始終不哭不鬧,甚至都不吭一聲,他亦看得出她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可直到她出現幻覺跑出去,一頭撞到洞外厚厚的雪裏,麒麟才發現,她的情況遠比自己想象地還要差。
看着似乎随時要香消玉殒的蓮仙子,麒麟的眉尾不自覺顫了顫,他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曾經看着喜歡的姑娘掉進了天魔池,那畫面毫無征兆地闖進自己腦海,将他每一天都努力平靜的心神擊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