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節
第 10 章節
果她反複分手,一年前那是第七次。程恒勸她說,你為啥就不能換一換呢?她一如既往地和程恒唱反調,說那怎麽可能。程恒在電話那頭笑了,說那就走着瞧吧。
“大清早的喝成這樣,你是離異還是失業?”她沒回頭,故意說得大聲,食客們紛紛側目,站在檔口等米粉的張子墨用醉眼看着遲揮的背影,樣子宛若地痞,來了一句:“大清早的畫成這樣,你是失戀還是失眠啊?”
遲揮正想停下自己的追擊,覺得對方語氣還可以,結果張子墨一邊接過自己的米往一旁走,一邊說:“吃粉啊還是吃口紅啊…”
遲揮覺得自己的涵養真好,畢竟沒回頭,安靜吃完一餐。
走出店門向右拐回去的路上,她瞄了張子墨一樣,那家夥也正好在看她,臉上居然還挂着一絲介于玩味和嘲諷的笑。遲揮加快腳步離開。路上細想自己為何沒發火,大概是又失戀又失眠吧。
那一個月,韋楊和程恒開車帶着她在青山綠水間轉悠,看當地少數民族的服飾、繡品、建築,遲揮有點兒流連忘返,素描都畫了兩大本,直到在一處人家夜宿時被熱鬧的鬧新房隊伍吵醒,氣不打一出來的她望着程恒和好整以暇仔細觀看的韋楊,才知道自己還是不能躲在這裏。這裏很美,淳樸自然,但是不是她遲揮的地方。程恒也對她說,我讓你來休息,是想給你的思維加入點別的東西,但最終你要擺脫你目前的困境——單就創作而言——你必須自己吃下,自己吸收,自己分解和長出新的肌理。
遲揮被吵醒十分不開心,她總是在小處有大脾氣,于是第二天清晨醒來依舊帶着起床氣。誰想一行三人車開出寨子,沒出幾裏路看到一處山頭的遼闊風景,正停下車享受一時安寧,遲揮就在右手一塊下方極陡峭的山崖石頭上看見張子墨。不知為何,那頭微卷的棕色頭發她就一直忘不掉。
遲揮正在想這些攝影的是不是都不怕死,張子墨又發現了她,她沒戴墨鏡,張子墨倒還戴了一副眼鏡,為了好好看風景看色彩的這下先大眼瞪大眼,可太好了。
“喲!”未及她想出如何脫身,張子墨這厮又開口了,“到哪兒都能見着您,今天沒地兒顯擺大紅唇去啦?”她就瞟了她一眼,然後繼續埋首她的相機。遲揮認出來張子墨手裏是臺老哈蘇500,對光影色彩同樣有高度敏感的她抱着手開口道:“這鬼天難為你還上這兒來拍,知道的明白你是傻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色弱呢。”的确,多雲天氣,一片綠得層疊又不清晰的山巒,除了視野遼闊,一點處理不好就會變成無聊風景。
“別,我眼裏沒色彩,我只拍黑白。”張子墨看也不看,“我不像你們這種動不動就頂着濃妝出門的庸俗的人。”
遲揮眼睛瞪圓了,手開始攥緊。程恒好像認出張子墨來了——即便張子墨不認識她們——見狀便拉着遲揮上車離開。遲揮氣得就像《海綿寶寶》裏受驚的泡芙老師,程恒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她塞進車裏——她可以接受其他一切用詞,唯獨不能接受有人說她庸俗。
我庸俗?!你知道個屁你就敢說我庸俗?!我他媽氣爆!!
程恒都快把她摁在後座上了,臨了車子發動要走,她看見張子墨還在那裏站着,甚至還瞟了一眼她們的車,帶着那忘不掉的壞笑,她大喊一聲:“別再讓我看見你!!”
直到她半個月後離開,程恒都覺得好笑,“你說你幹嘛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發那麽大脾氣?”遲揮自己也不明白,“你就當我是很久沒遇到和我對着幹的人了吧。”然後像機關槍一樣吐槽張子墨,罵罵咧咧好一陣,最後結論還是“再也不想見到這麽讨厭、随時都能跟你擡杠、杠上還不走的混蛋了”。程恒知道她是棋逢對手,也不好意思告訴她張子墨作為一個攝影師肯定會和她再見面的。
遲揮回到北京,對極度繁華擁擠匆忙的大城市忽然産生一種奇怪的适應與不适應交織的情緒。所以的喜歡與不喜歡全部擠在一起,像是每一份舒服熨帖下面都有幾顆豌豆,她固然不是豌豆公主,卻又實在感受到那豌豆的存在。于是她立刻構思出新的畫作主題。每一副青山綠水間都有行色匆匆的大城市人。滿山蒼翠的背景裏是一身銀灰色職業裝面目不清的職場人,大河邊站着仿佛在等地鐵的鮮衣女子,在空曠的打谷場上站成一圈的是彼此之間毫無溝通各自看手機的背包碼農,坐在水井邊的是紅唇波浪的美麗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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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好一副往畫廊挂一副,漸漸開始有人詫異于她這一趟回來的改變。畫完四幅已經是半年後,強度極高的創作讓她疲憊,即便奮力燃燒的是靈感而非僅僅是體力,她想休息一下。有人說你不是喜歡看黑白照片嗎?最近在那個哪兒哪兒有個展,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她問誰啊,人家說好像叫張子墨,“人家也是像你似的去了好多地方采風然後回來突然大爆發。走吧走吧!”
她就去了。和朋友一路逛得挺開心,越到後來越覺得風景眼熟,直到最後看見自己的照片,她就後悔了。她并不排斥在攝影展上看見自己的照片,也不是沒被人拍過,但照片裏的自己一臉将醒未醒的呆滞和不知所措,好像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被人看見這樣的自己,猶如被人撞見自己□□一般。
她看了這一路,其實越來越喜歡張子墨的作品。喜歡張子墨那種敏銳的捕捉能力,喜歡她鏡頭的銳利——無論這個人表面上留給她的是喜怒哀樂中的任何東西,她都能用鏡頭在一瞬間穿透那個人的防備,直達內心。人都是這樣,喜歡看別人的真面目,卻不喜歡自己被拆穿。
然而到了盡頭,壓軸作品卻是自己,穿着波西米亞風格的自己坐在肮髒早餐店的桌邊,毫無防備的擡頭,她就在自己毫無防備的時候被捉住,被直擊,被她看了個透徹。張子墨還專門把大紅唇留了下來,那是整個影展唯一的亮色。即便如此,她依然覺得自己被張子墨的鏡頭穿透了,猶如□□。
她太聰明敏銳,那一瞬間的遲揮毫無防備,她直接下手,不給遲揮穿上盔甲的機會。
朋友看了看畫,又看了看身邊的遲揮,“我說你還是個小姑娘,你不承認。這下在這種法醫解剖刀一樣的鏡頭下,由不得你不承認了。” “你,”遲揮意欲回嘴,後面便傳來聽了沒幾次卻忘不掉的聲音,
“喲,你來了呀。”張子墨依舊頂着棕色的亂發,戴着眼鏡,如舊的有些挑釁的口音,“畫家遲揮小姐。”這話倒有那麽點禮貌了,遲揮轉過身來,抱臂而立,“是啊,不來怎麽知道讓你別侵犯我肖像權,你還不知悔改了。”“哦?你很介意嗎?我還準備到展出的最後一天再邀請你來看,沒想到你提前自己來了。”“你還要邀請我?”“是啊,”張子墨越過兩人,将照片取下,自己仔細欣賞,“要不然大家都不知道是誰,多可惜啊,畢竟是在我張子墨的影展上,當了壓軸照片的人。”遲揮不知道自己的無名業火又如何起來了,張子墨卻抱着照片左看右看,無懼于圍觀者的眼神,“我希望我的觀衆能在這些照片中看到平日看不到的東西。就像,”
“阿爾伯托·賈克梅蒂。”遲揮道,誠心搶在張子墨之前,在她自己看來是搶白,免得這家夥說什麽名人名言卻不注明出處來長臉,在張子墨看來倒是吸引人了。她滿以為張子墨又會說出什麽讨人厭的話來——雖然這種想法不免幼稚而愚蠢——這樣她就可以徹底拂袖而去,既然知道了她是誰,那就更好以後避而不見了。誰知道張子墨卻微笑着望着她,比往日都要溫柔些的眼神穿過額前幾縷卷發投射過來,遲揮看見那是一雙在亞洲人中顏色算淡的眼睛,她一時猜測張子墨說不定是混血。
“對,賈克梅蒂。參觀者們會看見各式各樣不一樣的人,直白地展現靈魂,審視靈魂,我以為這也是種慈悲,尤其是看到之後,依然容忍,接受,甚至憐憫,仰慕。”張子墨走到她面前,把照片遞給她,“我用剝去一切外衣之後依然存在的美作為結尾,今天就将它物歸原主,還給美本身。”
她動作意外的紳士,遲揮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有些受寵若驚又有些惱羞成怒,畢竟張子墨又銳利地剝去她本來穿好的外衣,把她放在這樣的境地裏了。朋友笑着站在一旁,圍觀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