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良心
“趙氏狼,腰萬貫,金銀庫裏抓迷藏。
問書匠,何頹喪,銅臭滿身把名揚。
壞心腸,敲算盤,白玉環裏笑牛郎。
當思量,不思量,口口相傳謂不良……”
悶熱的暑天裏,金針似的日光随意撒下,搗碎金箔般地折射在青灰色的屋瓦上,檐下,幾個黃發小兒正在拍掌歌唱。
趙瑥與黎笛從當鋪回來,經過這片街巷,聽見孩子們童稚的歌聲。歌謠編得朗朗上口,輕松歡快,歌裏的主角若不是趙瑥,黎笛都想跟着哼幾聲。
但這首歌謠唱的正是趙瑥,每一句的第一個字連起來,恰好便是一句“趙瑥壞蛋”。
黎笛都聽出來了,趙瑥不可能無所察覺。黎笛稍稍擡起頭來,打量着主子的神色,猶豫着問:“公子,是否需要他們閉嘴?”
趙瑥神色自若,道:“不必。”
黎笛張了張嘴,沒再說什麽。
二人繼續往前走,将悠蕩的歌聲抛在腦後。再往前走,便是花溪城最熱鬧的集市,豬牛羊魚、瓶壺罐桶、玉簪胭脂、瓷器絲綢……百貨雲集,應有盡有。吆喝聲、叫賣聲、讨價還價聲、大笑聲盈于耳邊,而在趙瑥心裏,千百種聲音,落在地上,浮于空中,虛虛實實——皆是算盤聲。
行了數十步,一只身材矮小的哈巴狗不知從何處竄了出來,咬住了趙瑥的衣擺,阻攔他的去路。
黎笛見狀,連忙蹲下來,想要拎起哈巴狗,将他扔到一旁。但哈巴狗的牙口極好,一時半刻之間,黎笛竟對它毫無辦法,他也不敢加大力度,怕哈巴狗咬壞趙瑥的衣服。
“公子,這……”
趙瑥垂下眼眸,冷漠地打量這只白絨絨的哈巴狗,它的毛極長,大眼睛嵌在圓蓬蓬的臉上,滴溜溜地轉着。
“哎呀,你這條壞狗,可算讓我找着你了。”
此時,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奔來,蹲下身,用巧力掰開哈巴狗的嘴,一手揪住它後腦的毛,将它提了起來。
漢子站起身後,擡頭一看,連忙道:“原來是趙老爺,有怪莫怪,畜牲不懂事,沖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趙瑥認得此人,他叫胡老八,原本是賣豬肉的,後來嫌豬肉利薄,冒險一賭,買了一批溫順漂亮的狗,生了一院子的狗,博得有錢人喜歡,這幾年便專做狗肉生意了。他道:“這是你的狗?”
胡老八點頭道:“是啊,有位客人定下此狗,過幾日便要送走了。但此狗頑劣,逃了數次,若不是客人要活蹦亂跳的,我早便打斷它的狗腿了。”
花溪城繁華富庶,愛吃狗肉的富貴之人不少,但他們不僅嘴挑,還眼挑,長得不好看的狗,他們還不願意吃了。挑剔養人,漸漸地養出了胡老八等一批狗商。
趙瑥随口問道:“這麽小的狗,也吃?”
“趙老爺不做這一行的生意,不清楚啊,現在小狗可比大狗受歡迎,小狗的肉更嫩更滑,身價可是越來越高了。”胡老八說到錢,嘴角不自覺地往上翹了翹。
哈巴狗吊着身子,四肢下垂,兩只葡萄似的眼睛光芒漸散,嘴裏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音。它眼巴巴地看着趙瑥,看着這個鐵石心腸的商人,它找錯了人。
胡老八見趙瑥不言,便道:“趙老爺您不計較的話,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趙瑥突然開口,“這條狗我買下了。”
胡老八騷耳爬腮:“已經有客人定下了,這……”
趙瑥道:“我出雙倍的價錢。”
胡老八立刻眉開眼笑,道:“好說好說,這條狗是趙老爺的了。”
趙瑥道:“黎笛,你帶胡老爺回府裏取錢。”
黎笛道:“是。”
胡老八拎着哈巴狗,跟在黎笛身邊,往趙府走去。趙瑥買下哈巴狗的時候,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他被人傷過很多次,對人已經再無期望,如果胡老八提着的是一個人,那他絕不會多看半眼。可那是一條狗,一只畜牲,聽聞寵物比人更懂知恩圖報,比人更可親可信,趙瑥被哈巴狗的眼神燎到了那稱不上是良心的東西,他也想試一試。
可就在黎笛和胡老八的身影消失的那一刻,趙瑥後悔了。花雙倍的銀兩買一條狗,只是為了那條狗不被剝皮下鍋,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心了?可木已成舟,做生意的人最忌不講口齒,趙瑥心道,也罷,他剛剛做成了一樁大生意,買條狗而已,再貴也不過是今日所得的零頭。
趙瑥這樣想着,繼續往前走,地上冒着熱氣,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人人都熱得悶汗。趙瑥也熱,他搖着折扇,瞧見西瓜攤前立了一個人,那人一襲竹月舊長衫,高而瘦削,周身氣質與鬧市格格不入。
謝九塵正在挑西瓜,他剛從千萬峰上下來,已經很久沒有感受過集市的熱鬧了。他盯着眼前的瓜,個個都長得差不多,哪個好,哪個不好,他看不出來。他想起上一個人買瓜的模樣,決定有樣學樣,他舉起一個瓜拍了拍,認真地聽着拍打的聲音,聽了一會,謝九塵放下手上的瓜,又舉起一個瓜,拍了拍……好像也沒什麽分別。
瓜販眼尖,知道謝九塵是個不識貨的,立刻道:“公子,不用挑,我這裏的西瓜個個都香甜爆汁,你要買幾個,随手拿幾個就是,都是好瓜。”
謝九塵放下手上的瓜,微微一笑,道:“我不太懂,你可以幫我挑幾個嗎?”
瓜販應聲道:“當然可以。”他麻溜地挑了幾個大西瓜,上稱計算後,道:“一共三十文錢。”
謝九塵從懷中掏出錢幣,正要付給瓜販的時候,一把紫檀折扇攔住了他的手。謝九塵一怔,順着來人骨節分明的手向上看,看見了一張冷厲的臉。
此人眉峰淩厲,眼睛細長,微微眯起來的時候,仿佛刀刃出鞘。謝九塵在打量趙瑥的同時,趙瑥也在打量他。
眉目如墨,淺棕眼瞳似曜,瑩亮極了。趙瑥心道,可惜了,生得這麽好的一張臉——
居然是個傻子。
瓜販不認識趙瑥,見二人你瞧我我瞧你,均不說話。他對趙瑥道:“這位公子,你要買瓜嗎?”他說得客氣,言下之意卻淺顯,不買瓜就走,不要阻攔他做生意。
趙瑥收回手,沒理會瓜販,對謝九塵道:“別買他給你挑的瓜。”
謝九塵淺鎖眉頭,不解道:“為何?”
趙瑥道:“他欺你不懂,給你挑的都是不好的瓜。”
瓜販臉色乍變,扯起嗓門:“這位公子,你不要胡說八道,我……”
趙瑥打斷他的話,拿起其中一個西瓜:“瓜蒂枯黃且幹,紋路不平,底部內凹。不必拍打,也知道這瓜必然不甜。”
瓜販原以為趙瑥跟謝九塵一樣,都不識貨,沒想到看走眼了,趙瑥一語道破真相,瓜販頓時啞口無言。
謝九塵虛心求教:“什麽樣的瓜,才是好瓜?”
趙瑥挑了一個紋路清晰表面平整的大西瓜,教謝九塵判斷好壞:“……最後,用手指輕輕拍彈,若能聽見震動的濁聲,便是熟瓜。”
“原來如此。”謝九塵按照趙瑥教的方法,挑出兩個光滑的西瓜,問:“我挑對了嗎?”
趙瑥微一點頭。
謝九塵轉頭,對瓜販道:“幫我把這兩個,還有剛剛那幾個都包起來吧。”
趙瑥眉心一緊,覺得此人果真笨,察覺被人愚弄後,居然還不計前嫌。謝九塵不知趙瑥心中所想,他心道:“這些瓜生澀少汁,恐難賣出,暑天悶熱,瓜販辛勞,我将之買下又如何?”
瓜販已被識破,見趙瑥衣着華貴,恐其再尋麻煩,于是主動退了一步,道:“這兩個西瓜就當送給公子了,還是三十文錢。”
趙瑥嗤了一聲,價錢本該如此,理應如此,談何“相送”?
謝九塵卻道:“不必,該是多少錢,就收多少錢。”
最後,謝九塵給了瓜販四十文錢,換回一袋西瓜。趙瑥也不知為何,他一直釘在地上,直到謝九塵轉身看他。
二人極有默契地走了兩步,來到街旁,謝九塵道:“今日得公子相助,在下十分感激。我姓謝,名九塵,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謝九塵。趙瑥默念着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卻一時之間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
趙瑥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我叫趙瑥。”
謝九塵道:“趙公子……”他喚了趙瑥,卻沒想到話題,于是擡眼對趙瑥一笑,在嘴角笑出了一道溫潤的括弧。
趙瑥移開目光,道:“謝公子,我家中還有事,先走了。”
謝九塵道:“趙公子慢走。”
趙瑥轉身就走。
走了兩步,他便想起來了,謝九塵是謝孺年的獨子,前些年上山讀書去了,近幾日才回了花溪城。趙瑥想,趙府與謝府雖然只一牆之隔,他和謝九塵卻有天壤之別,不是一路人,日後還是少見為妙。
而謝九塵提着重重的袋子,在集市上又買了一些東西,才緩緩歸家。
經過一條長巷的時候,謝九塵聽見有幾名孩童在唱歌。
“趙氏狼,腰萬貫,金銀庫裏抓迷藏。問書匠,何頹喪,銅臭滿身把名揚……”孩子們的聲音越唱越高。
鬼使神差地,謝九塵停了下來,聽完了整首歌謠。
歌謠停了,巷子深處傳來婦人的聲音:“二狗子,別唱了,回來幹活!再不回來幹活,今晚就把你送給趙瑥。”
“娘,我來了!”許是二狗子的聲音,“千萬別把我送給趙瑥,那可是個大壞蛋!”
趙瑥。
謝九塵咀嚼着這個名字,旁邊榕樹的枝芽如蛛網,半擋強烈的陽光,葉影婆娑,在他的臉上搖曳出深綠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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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來的新年快樂!
這本主要是古代市井人物的故事,趙攻謝受。
微群像,部分章節無主角內容,會在作話裏提前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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