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穿腮

謝九塵拎着沉甸甸的袋子回到府中,下人想要接過袋子,謝九塵道不用,他穿過前院,繞過長廊,來到後院。

謝孺年坐在亭下,石桌上擺着殘局,他擰着眉頭,正在苦苦思索。

“爹。”謝九塵來到亭下,将袋子放在地上。

謝孺年從棋局中抽身,道:“回來了。”他看着謝九塵從袋中取出兩個光亮西瓜,放在一旁。謝孺年起身,打開了一旁石凳上的箱子,取出小刀等工具。說好了,今天要教謝九塵做西瓜燈的。

謝九塵和謝孺年坐在亭中臺階上,父子倆雖都是讀書人,卻并不拘泥于禮數。謝孺年遞給謝九塵一把小刀,道:“先在瓜上開個小口,挖淨瓜瓤……怎麽選了這種西瓜?”

謝九塵将集市上的事情告知父親,道:“我若不買,這些西瓜怕是要浪費了。”

“趙瑥?”謝孺年頗為驚訝,“你們居然見上面了。”

謝九塵“嗯”了一聲,沒多說,也沒問什麽。

謝孺年也沒将此事放在心上,二人各拿了一個醜瓜,将瓜瓤挖盡。謝孺年又教謝九塵,在瓜皮上雕镂出細細花紋,依線陰剔陽刻,接着在瓜口邊裝上繩子,然後等到傍晚,在西瓜空心處點上蠟燭,一盞簡易的西瓜燈便做成了。

謝九塵對手工活極有耐心,他在千萬峰的時候,跟桑若大師學過木工,目定手穩,五指靈巧,在西瓜上雕镂出的紋路蜿蜒精美。

謝孺年突然想起了什麽,道:“對了,時雲今早來過,他見你不在,說晚些再來尋你。”

謝九塵道:“好。”

堯時雲與謝九塵相識多年,是至交好友。他知道謝九塵下山之後,片刻也等不急,一尋着空,就來找謝九塵了。

傍晚,烈陽撤隐,熱度稍退,沉悶的感覺卻不減。堯時雲來到謝府的時候,出了薄薄的一層汗。

謝九塵用過晚膳,在院中等堯時雲,二人相見,還未開口,均笑意盈盈。

堯時雲在謝九塵的對面坐下,盯了他幾秒,道:“明燭,一去便是七八年,總算舍得回來了。”

“久不歸家,非我本意。”謝九塵搖了搖頭,“但讀書,需心無旁骛。”

堯時雲道:“罷了,此次回來,有何打算?”

謝九塵道:“去歸山書院,當個教書先生。”

歸山書院設在花溪城城郊處,非官學,由大儒若谷先生主持,富貴子弟可入,平民子弟也可入。歸山書院不僅講經論道,針砭時事,也教習騎射武術。

堯時雲調侃道:“甚好,甚好。謝先生來日桃李滿天下,可比我這富貴閑人好多了。”

二人當年同窗為友,讀書都只為興趣,并不向往春風得意馬蹄疾,自然也不會去考科舉。離開書院後,謝九塵跟着桑若大師,去千萬峰上讀書論道,而堯時雲游山玩水,寫詩著書,日子過得潇灑自在,快意極了。

謝九塵抿了口茶,并不接好友的打趣之語。

堯時雲摸了摸桌上的西瓜燈,問:“這是你做的?”

“我和爹各做了一盞。”

“倒是有閑情雅致。早上我來尋你的時候,你去哪了?”

“去買西瓜了。”說到此事,謝九塵想起了趙瑥,他問:“子冶,你可認識趙瑥?”

“當然,他可是花溪城中的巨富。你怎麽突然問起他了?”

謝九塵道:“我聽到一首歌謠,似乎是唱他的。”

“可是‘趙氏狼’那首?”

“你也知道?”

“我家門外有小兒傳唱。”堯時雲眉梢一揚,“你可知道,隔壁的趙府,便是趙瑥的住處?”

謝九塵不知道。他才剛回來,只知道隔壁的人家姓趙。

堯時雲潤了潤嗓子,道:“商賈與書生住得這麽近,日後免不得時常被人提起。不過你放心,他們拿你和隔壁的人對比,最後只會誇你。”

“為何?”

“你可知趙瑥前幾日做了什麽事?”

謝九塵道:“你直說吧,我一概不知。”

堯時雲久住花溪城,經常都能聽說趙瑥的事情。他道:“要說這件事,就得先介紹一個叫李辜的人……”

李辜是個乞丐,也是個無賴,他行乞多年,手段頗多,只要是被他盯上的人,哪怕再鐵石心腸,冷面無情,最後都不得不乖乖掏錢,像打發大爺一樣送走李辜。李辜為此洋洋自得,自稱自己是花溪城中的“一流乞丐”。

但這一流乞丐,近日卻栽倒在了趙瑥手中。

原來啊,那李辜多次上趙氏店鋪索要錢財,這頭剛把他趕走,那頭他又像狗皮膏藥似的粘上來。此人不怕罵,不怕打,軟磨硬泡,纏人胡罵,哭天喊地……種種招數使盡,煩得趙氏夥計們耳朵嗡嗡,可趙瑥每每聽聞此事,只冷笑道:“把他扔出去。”

夥計們無果,只好把李辜一次又一次地扔出去。

一般的乞丐,鬧得這種程度,也就死心了。可李辜不一般,他覺得,讨不到錢事小,丢了顏面事大。他若是在趙瑥手上栽了跟頭,回到破廟的時候,還怎麽跟一幫小的拍胸吹噓?李辜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讓趙瑥掏出錢財。

那日,趙瑥照例去巡視藥鋪的時候,瞧見李辜站在藥鋪門外,左手拿錘,右手拿鐵釘,死死地盯着自己。

李辜見趙瑥來了,大喊道:“趙老爺,我勸你現在趕快給錢,多少都好。不然,我只能讓你做不成生意了。”

趙瑥恍若未聞,跨過門檻,朝內堂走去,他到賬房查看賬本,椅子還沒坐熱,一名夥計急沖沖地跑進來,道:“老爺,李辜……李辜他……”

“他怎麽了?”趙瑥依舊看着賬本,眼皮都沒擡。

“您出去瞧瞧吧。”

趙瑥眉峰微蹙,放下賬本,跟着夥計來到了門邊。

只見那李辜左臉貼在門框上,寸長的鐵釘自口中穿透腮頰,将他整個人牢牢釘在門框上。趙氏藥鋪的門口聚集了一群百姓,衆人指着李辜,議論紛紛。

“哎呦,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怎麽這樣啊?”

“還不是為了生計。”

“為了銀兩也不至于啊。”

“嘶……這麽大的鐵釘,看着都疼。”

……

李辜居然還是清醒的,他看見趙瑥,還能扯出一個歪向右側的笑,他說不出話,太疼了。可他的眼神直幽幽的,意思很明顯:給錢。

趙瑥卻笑了,他笑的時候,嘴唇是下垂的,笑容浮在臉上,卻沒到眼裏。他還是那句話:“把他扔出去。”

“老……老爺……”夥計的聲音都抖了,這……這怎麽扔啊?

“都沒聽到嗎?”趙瑥目色狠辣,聲線冷凜,“把他扔出去,我不想再說第三遍。”

最後,李辜被人抓住手腳,拔掉釘子,扔在了離趙氏店鋪數十米外的小巷中。李辜捂着血流不止的臉,口中發出嗚嗚啊啊的聲音,沒人聽懂他在說什麽,但人人都知道,他是在罵趙瑥。

堯時雲說到這裏,停下來喝了口茶。

謝九塵問:“後來,李辜怎麽了?”

“有好心人将他送去醫館,止了血上了藥,并無性命之憂。只是,臉上的疤痕定然難消。不過李辜也不會介懷,他是乞丐,長得越古怪越可憐,于他越是有利。”堯時雲只是實話實說,并無嘲諷之意。李辜确實靠乞讨耍賴為生,他沒想過改變。這是他的命,命運的灰落在他的身上,比自殘的傷疤還要久永。

謝九塵沉吟片刻,道:“因為此事,所以孩子們傳唱那首歌謠?”

堯時雲道:“歌謠确實與此事有關,卻也不單單因為此事。趙瑥所做的薄情冷心之事,可不止一二件。”

謝九塵目光浮沉:“還有什麽?”

堯時雲想了想,揀了兩樁事與謝九塵說。

第一樁,前些年的時候,有個洗衣婦專門為趙瑥洗衣,一次,洗衣婦不慎洗破了趙瑥的衣裳,剛好那件衣裳價格昂貴。婦人眼淚縱橫,央求趙瑥再給她一次機會,但趙瑥不僅沒給她機會,還讓婦人照價賠償。婦人還了三年,才将銀兩還清。

外人都在說,一件衣裳而已,哪怕再貴重,對趙瑥而言也不過爾爾。可他如此斤斤計較,居然真的讓一個窮婦人還錢,害得人家辛苦勞作,最冷的日子仍在洗衣,吃了三年的稀粥冷飯,日子過得凄涼慘淡。還有人說,以那婦人的年紀,都可以當趙瑥的母親了,趙瑥讓婦人還錢的時候,可曾想過自己的母親。如果沒有,那是不孝,如果有,那就是不仁了。

第二樁也是前些年的事情了,那時,花溪城有一名身患怪病的農夫,家人請郎中來看,郎中開了一副藥方,藥方裏頭的其他藥材都好找。唯獨一味天山草,數量稀少,價格昂貴,整個花溪城中,只有趙氏藥鋪裏有幾株。那戶人家自然是買不起的,全家老少一同去求趙瑥,讓趙瑥先把天山草給他們,他們之後一定會慢慢還錢。

但趙瑥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不做口頭生意。那戶人家便說,可以寫欠條,按印也好,滴血也好,他們一定會還的。

可趙瑥卻說,與你們立字據,跟從閻羅王手中奪命一樣,癡人說夢。無論那戶人家如何哀求,趙瑥都不予理睬。

那戶人家只好到處求人,求達官貴人,求左鄰右舍,求貧苦親戚,東拼西湊,湊了五日,總算把銀兩湊齊了。可等他們拿到天山草,歸家煎藥的時候,農夫已經沒了呼吸。那戶人家恨極了趙瑥,當晚便用狗血潑了趙府的門,而且每夜都去趙府前哭喪,勢要趙瑥不得安寧。

那趙瑥卻直接找上了當時的知府,知府派了幾個官差,守在了趙府門前。那戶人家再來的時候,官差道,若再擾民安睡,破壞財物,便統統抓起來打板子。

逝者已矣,而生者還要活。有再多的怨,再濃的恨,都只能埋在心底,那戶人家沒有再來。漸漸地,這件事情就過去了。

堯時雲道:“還有很多小事,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不說了,費口舌。總之,趙瑥不是個好人,你離他遠一些便是。”

西瓜燈置于桌上,嫩黃的微光從碧綠中透出,如冷月倒映,悠悠清江。堯時雲談趙瑥的時候,謝九塵一直盯着搖曳的光,他聽完堯時雲說的話,沒說不好,也沒說好,而是另起話題,聊起了在千萬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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