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先生

在千萬峰上,謝九塵跟随桑若大師講經論道,讀書談義。而到了歸山書院中,謝九塵的身份調換,成了一名受人敬仰的教書先生。

他眉目如畫,舉止斯文有禮,蕭蕭肅肅。雖然談吐不凡,卻不恃才傲物,而是平易近人,親和極了。在歸山書院教了半個月的書之後,讨得了大半先生和座下學生的歡心。

因着親切,也因着仰慕。每回下課之後,總有一些學生都纏着謝九塵,傾訴煩惱也好,央着他講故事也好。總而言之,謝九塵在歸山書院中,很快就成了最受歡迎的先生。

這日,謝九塵上完課後,将從家中帶來的獅子糖分給一衆學子,室內歡呼四起,紛紛喊道:“謝謝先生。”

謝九塵笑道:“回家後記得溫習功課,明日先生可要抽查的。”他與學生們聊了一會後,學生們陸續回家。這些學生的年紀都在十歲到十五歲之間,有的讀書早,有的讀書晚,因為水平都差不多,就分在了同一個班裏。

今日書院只上半日課,正午日頭高懸,投下刺目光芒。謝九塵也準備離開的時候,沈河星面帶窘色,挪到了謝九塵面前。

謝九塵問道:“河星,有事麽?”

沈河星道:“謝先生,我有些話,想單獨與您說。”

謝九塵善解人意:“好,我們去書院外走走吧。”沈河星點頭,二人一前一後來到書院外,沿着樹蔭道慢慢地走着。

沈河星道:“先生,我……”

謝九塵見他面帶猶疑,寬慰道:“無妨,有事直說即可。”

沈河星嘴唇半啓,深吸一口氣,一咬牙将心裏話吐出,只有短短的幾個字:“我不想念書了。”

謝九塵笑容稍斂:“為何?”

沈河星快十三歲了,是班上資質不錯的學生,他寫得一手好字,清隽秀永,頗有一番難得的風骨。謝九塵很看重這個學生,他不明白,好端端地,沈河星怎麽就不想念書了。

沈河星羞于開口,可在謝九塵溫和的目光之下,他還是沒忍住:“我家境貧寒……讀書不是我該走的路,我已經長大了,手能提,肩能扛,我想做工,想賺些銀兩幫補家用。我跟爹娘說了,可他們都不贊同,他們說,無論如何,我一定要将書念下去。尤其是爹爹,爹爹說人窮但志不能短,讀書是唯一的出頭之路……先生,您有空的時候,能不能到我家,勸勸我的爹娘?”

“原是如此。”謝九塵心坎生熱,沈河星是一個孝順的孩子,他體恤父母的辛勞,想要快點報答他們。但謝九塵在此事上,也有些同意沈家父母的看法,讀書雖不是唯一的出頭之路,可對于沈河星來說,恐怕是最容易改變命運的一條路了。

“河星,我可以幫你勸說你的父母,但我也想讓你繼續讀書。”

“先生……”

謝九塵拍了拍沈河星的肩膀,道:“錢財問題,我可以略盡綿薄之力。”

“可我不能……不能要先生的銀兩。”沈河星的父親亦是文人,他将傲氣和骨氣一同傳給了兒子,沈河星不能白白要謝九塵的銀兩,哪怕只是一分一厘。

謝九塵心如明鏡:“可以寫欠條,我不收利息。待你長大之後,再慢慢還即可。”

沈河星是一個腼腆羞澀的孩子,因為“家貧”而想要退學這件事情,于他而言太過難堪。而與旁人談論此事,就更為難堪了,哪怕那人是他敬愛的先生。

可他沒有辦法,父親沈意明聽到他想做工的時候,怒不可遏,險些将家中唯一值錢的青花瓷砸爛了,而娘親鐘曉夢坐在一旁,低頭垂淚。

沈河星怕父母氣急攻心,不敢再言。可停學做工的念頭卻始終未歇,父親的面容一日比一日憔悴,母親的雙肩一天比一天單薄,爹娘臉上的皺紋和白發都在提醒沈河星,他應該要肩負起責任了。歸山書院的學費雖然不貴,但書本、筆墨、燈油、衣裳……處處都要銀兩,若父母的疲憊換來的只是這些東西,和有一日能金榜題名的渺茫機會,沈星河真的覺得不值得。

他想,窮人有窮人的活法,他不應該奢望能以一己之力,扭轉整個家的命運。還不如早點出來做工賺錢,分擔父母的煩憂。

而知父莫若子,沈河星知道自己的話不管用,想要勸服爹娘,只能找一個可靠可信之人。他想來想去,覺得身邊最可靠可信的人,非謝九塵莫屬。

沈河星在來找謝九塵之前,在心中預想過很多種場景。

他想過,謝九塵聽完他說的話之後,會說:“好,先生明日就去找你爹娘談談。”

他想過,謝九塵會站在他爹娘的立場上,使勁渾身解數勸他繼續讀書,會細說讀書的用處,會勸他珍惜天賦,會給他來日的希望。

他還想過,謝九塵可能會覺得此事無足輕重,他會直接給自己一袋銀兩,解決自己的燃眉心事。

……

他想了最好的結果,也想了最壞的結果,覺得無論什麽結果,他都能接受之後,才來找的謝九塵。

沈河星苦笑一聲,道:“先生的好意,學生心領了。可我爹爹……是不願意看見我這麽做的。”此話已是委婉說法,實際上,沈意明是萬萬不肯接受他人的饋贈。

謝九塵問:“抛開別的事情,你還想繼續讀書嗎?”

沈河星道:“自然是想的。”

“這就沒問題了。”謝九塵道,“河星,你別想做工的事情了,等過幾日,我便去你家與令尊令堂詳談此事,想出兩全其美之策,讓你能放心地繼續讀書。”

縱然較為早熟,可沈河星畢竟是個孩子,聽到謝九塵此話,他雙目一亮,問:“真的嗎?”

謝九塵道:“我從不騙人。”

沈河星揪着手,又道:“可我爹很固執,恐怕……”

謝九塵拍了拍沈河星的肩膀,道:“無礙,我會全力而為。”

沈河星咬着下唇,道:“學生真不知,該如何感謝先生。”

“一日為師,這是我該做的事情,不需要感謝,只要你安心讀書,就是最好的回報了。”

二人又聊了幾句,沈河星将家中地址告訴謝九塵,又道:“我爹白天一般都不在家,先生可以先去與我娘談談,我娘比較好說話。不過如此一來,怕是要麻煩先生跑兩趟了。”他說着,臉上又泛起了燥熱,滾辣辣的,一如他的心。

謝九塵溫聲道:“沒事,我既然答應了你,便不怕麻煩。”

“好。”沈河星垂下頭,盯着自己的腳尖,想再次向謝九塵道謝,又怕謝九塵覺得自己啰嗦煩人,便道:“先生,那我就不打擾您了,我先回書院了。”

謝九塵疑道:“你不回家用午膳嗎?”

沈河星道:“今早出門的時候,我多帶了兩個油餅。想在書院把功課都溫習好,回家就可以幫娘親幹活了。”

真是個好孩子。謝九塵道:“好,快去吧。”

“明日見,先生。”

“河星,明日見。”

沈河星往書院的方向走,一開始是走,後來就跑起來了。雖然壓在他心上的煩憂還遠遠沒有解決,可有了謝九塵的承諾,他感到輕松多了。暢快的風拂過他的臉龐,耀眼的光線打在他的臉上,他笑起來,感到舒心開懷。他堅信,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他要好好讀書,他要快快長大,他想……出人頭地。

而謝九塵目送他回到歸山書院後,才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今日下午,謝九塵并無什麽安排,他打算回家,與謝孺年下一盤棋。謝孺年已經念叨好幾日了,父子倆要到棋局上,兵戎相見,一分高下。勝負并不重要,可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下過一整盤棋了,謝孺年心癢癢地,謝九塵要滿足他這個心願。

與沈河星談話花了不少時間,日頭已經沒那麽烈了,謝九塵微微眯着眼睛,已經能隐隐看見城門的輪廓了。

而就在此時,他先是腳步一頓,然後突然跑起來,往繁茂樹林中而去。

一條厚實的白绫在大腿粗的樹枝上打了個死結,一名男子挂在其上,雙目緊閉,身子微微晃動。

謝九塵跑到男子身邊,将男子攔腰抱起,稍稍離開了白绫些許。

那男子才剛把自己吊上去,他一心尋死,上吊的時候毫不猶豫,毫無懼意。他感到呼吸困難的時候,突然被人攔腰抱起,他在驚詫之中,既有一種被人阻攔的惱怒感,又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男子睜大眼睛,一手死死抓住白绫,兩腳撲騰着掙紮:“放開我,放開我!”

此人虎背熊腰,體重遠超謝九塵,謝九塵抱着他,很是吃力。謝九塵沒有回應男子的話,男子在掙紮,他若松開手,男子必然會重新吊在白绫之上,他不能眼睜睜地看着男子死去。

謝九塵打定主意,松開了手,而後解下腰間玉佩,摔于地上。玉佩“哐當”一聲,一分為二。謝九塵拾起半塊玉佩,用鋒利的斷裂處,割斷了樹上的白绫。

男子失去支撐,身體往後仰倒,謝九塵單膝蹲下,用雙臂護住男子的後背和腦勺,轟一下地,他雙臂痛麻。剛剛救人心切,謝九塵無暇多顧,等男子倒在地上的時候,他才驀然發現——

此人沒有左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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