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羅漢

好人難覓,好物更難得。

趙瑥面前放着一個打開的銀盒,盒子裏有十八尊雕刻羅漢,坐鹿羅漢清高自傲,歡喜羅漢喜氣洋洋,舉缽羅漢慈悲為懷,托塔羅漢威嚴肅穆,靜坐羅漢祥和安谧,過江羅漢普度衆生,騎象羅漢軒昂致遠,笑獅羅漢魁梧莊嚴,探手羅漢呵欠伸腰,芭蕉羅漢仙風道骨……個個坦露胸膛,臉面映盡人間诙諧貌。雖然都只是小小一個,但銅銀為裏金箔鍍身,技藝精湛刻畫入微,每一個都分量十足。

而梁十金手上有整整一套。

梁十金笑得開懷,問:“趙兄,你看這套古玩怎麽樣?”

趙瑥不動聲色,字字落沉:“好是好,但依我看來,這并非古玩。”

梁十金臉色稍變:“怎麽可能?這可是我的祖父留給我的,他死前曾與我說過,這套十八羅漢乃前朝之物,起碼有四百年的歷史。”

趙瑥神情未變,微微搖頭:“若趙兄不信我,大可請陶先生來鑒定。”

他口中的陶先生,名叫陶麟,是花溪城中有名的鑒定大師。此人有一雙火眼金睛,在買賣場上行走多年,從未出錯。而且他為人正直,不為錢財折腰作假,口碑極好。

梁十金見趙瑥信誓旦旦,也不免起了疑心,難道真如趙瑥所說,這套十八羅漢并非陳年舊物?又或者,是趙瑥想要故意壓低價錢,所以演戲唬他?梁十金無從分辨,只得壓下疑慮,道:“那改日我請陶先生上門鑒定後,再與趙兄相商吧。”

“好。”趙瑥毫不留戀,甩袍起身,“我也不久留了,等梁兄考慮好了,再派人送消息吧。”

梁十金起身送趙瑥出門後,喚來下人,道:“立刻請陶先生過來一趟。”

這十八尊羅漢确實是他的祖傳之物,梁十金也是個商人,他從商多年,精明有時,愚鈍有時,時而賺得盆滿缽滿,時而虧得後悔不疊。在商場上起起伏伏這麽些年,梁十金近日有了別的打算,他想花錢買官,提高自己的身份地位。

這個念頭一起,便如野草春生,怎麽也壓抑不住。梁十金清點了家中的財物,又私下打聽了買官的價錢,計算財産,權衡利弊之下,梁十金決定賣掉這十八尊羅漢,他心中的理想價位是百兩黃金。這樣一來,花掉買官的錢之後,他還能過得富實舒坦。

可若這十八羅漢并非古玩,那它的價值可要大打折扣了。梁十金不願意接受這樣的結局,他一定要将陶麟找來,問個清楚。

但陶麟也不是想請就請的,梁十金的仆人去到陶家的時候,陶麟正在替另一位商戶鑒定珍藏,讓梁家仆人回去,明日再來。

于是,梁十金只能抓心撓肺地忍受多一日的煎熬,好不容易等到陶麟上門,他立即恭敬呈上十八羅漢,道:“陶先生請看。”陶麟目光沉沉,右手戴上輕薄的絲絹手套,拿起靜坐羅漢,前後左右細細查看,觀其色貌,又将鼻子湊近,蹙眉靜聞,嗅其味道。片刻之後,他将靜坐羅漢放下,道:“梁老爺,此物至多有一百年的歷史。”

梁十金的一腔希望化為涼意,他頹然縮肩,猶不死心:“先生,你再仔細看看?”

陶麟淡淡道:“此物雖做工精細,精巧華美,但其底部的黑漆潤澤透亮,聞之還有淡淡漆味,并非陳年舊物。”

梁十金聽陶麟這麽說,也只能認命了,陶麟是花溪城中最好的鑒定師,哪怕他猶存希望,另尋他人查看,得出的不過是同樣的結果。梁十金在心裏長嘆一聲,臉上重新挂上客氣的笑意,親自将陶麟送出了梁府。

陶麟出了梁府之後,徑直朝來福客棧走去,上三樓拐了幾個彎,推門進了一間房。

他緊閉房門,繞過屏風,一張冷漠的臉從寥寥煙霧中顯現,桌上置了一個小爐,趙瑥正在煮茶,神色懶怠。

陶麟在對面落座,道:“成了。”

趙瑥道:“梁十金沒有懷疑?”

“毫不懷疑。”

“辛苦陶兄了。”

陶麟與趙瑥相識多年,他與趙瑥聯手,偶爾會在生意場上撒謊。但因為口碑極好,次數不多,百真一假,因此極難被發現。

陶麟的鑒定之術确實不賴,他拿起羅漢之一的時候,便知道那起碼有數百年的歷史,可梁十金不知道,陶麟三言兩語便讓他相信了,十八羅漢沒那麽金貴。

熱茶煮好,趙瑥用了上好的金駿眉,他給陶麟倒了一杯,茶色淳潤。

陶麟抿了一口,入口淡苦微甘,他道:“想不到梁十金的手上,居然有這樣的祖傳寶物。”

趙瑥道:“梁家世代經商,想來也不出奇。”

“梁家到了梁十金這一代,已是末路之勢,梁十金不是做商人的料子,若他做點利潤微薄的平淡生意,也可安穩度過此生。可他肖想花錢買官,貪心不足蛇吞象,估計日後劫難不少啊。”

“梁十金日後如何,我不在乎。”趙瑥浮起笑意,“可他手上的那套羅漢,我是志在必得。”

幾日後,梁十金又将趙瑥請到府上,再次拿出銀盒,十八尊羅漢整齊安放。梁十金觀察着趙瑥的神色,問:“趙兄,你意下如何?”

趙瑥笑了笑,将問題抛回給梁十金:“梁兄出價多少?”

“不管它有多少年的歷史,總歸是我家傳之物。若非迫不得已,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賣掉此物的……”梁十金說到此處,眼中泛起點點淚光。

趙瑥神情寡淡,心中只覺得好笑,梁十金惺惺作态,無非是想在他這裏打感情牌。可趙瑥是沒有感情的人,梁十金這出戲,算是白演了。

一番“真情切意”之後,梁十金才切入主題:“趙兄,你看五十兩黃金如何?”

趙瑥眉峰蹙起:“梁兄,此物是你的家傳之物,對你而言有特殊的價值。可在我眼裏,它遠遠不值這個價錢。”他這番話說得冷淡,卻也實在,百年內的玩意,開口就要五十兩黃金,任誰聽了都是獅子大開口。

可生意便是如此,作為出價方,定然是先擡價,後被壓價,再講價,你來我往,費盡口舌。最後看是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占得最大便宜,或是雙方都稱心如意,又或者沒有談攏,生意就此黃掉。

趙瑥和梁十金都是商人,做生意的方式并非更直接,而是更曲折,更迂回。

梁十金道:“趙兄有所不知,我雖不知十八羅漢出自何人之手,可其做工精細,栩栩如生,雖非古玩,卻也絕非凡品。銀兩易賺,可好物難得啊。”

“梁兄此言差矣,這套十八羅漢雖然難得,但我也不是非要不可,可銀兩乃必需之物,你我都是經商之人,應該深知銀兩難賺。”

“這套十八羅漢,我賣給趙兄,在趙兄的手中,它定然會價值翻倍。日後若需銀兩,趙兄再将其賣出,定然遠高于今日的價格。大周那麽多愛收藏的達官貴人,趙兄買下此物,我敢擔保,絕不會是一樁虧本買賣。”

“若依梁兄所言,為何不再将十八羅漢放一放,等碰上了愛收藏的達官貴人之後,再将此物賣出,而要将此物賣到我的手上?”

梁十金苦笑一聲:“趙兄,這顯而易見的道理,難道你還要我一一直言嗎?說來慚愧,最近手頭緊張,又有一事需要花錢。萬般無奈之下,才會忍痛賣出此物。”

“那麽,恕我實話實說,此事急的人是你,不是我。”趙瑥眼神犀利,“哪怕是在當鋪,人急于當物,也是人要讓步,而非當鋪讓步。梁兄,你應當清楚這個道理。”

“話是這麽說……”

梁十金與趙瑥一人一句,互不讓步。可漸漸地,梁十金被趙瑥逼得口不能言。趙瑥說得對,在生意場上,誰急誰就輸了。

最後,梁十金露出一個又酸又皺的笑容:“三十兩黃金,趙兄意下如何?”

趙瑥用食指點着桌面,正色道:“二十兩黃金。”

梁十金在心裏罵了一聲,咬牙忍痛:“行,成交!”

“我身上沒帶那麽多銀兩,明日我命人帶錢來取,梁兄認為如何?”

“好,都聽趙兄的。”

趙瑥目的達成,也不欲久留,他又假惺惺地與梁十金客套幾句,然後便起身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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