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乞憐
趙瑥合上了裝放十八羅漢的銀盒,對黎笛道:“将此物收進庫房。巳時黃老板會将百匹羅布送來,你清點無誤後,讓夥計搬去店鋪。我去當鋪一趟,中午不回來了。”
黎笛應聲:“是。”他搬起銀盒,往庫房走去。
趙瑥甫一出門,便見隔壁屋門大敞,謝九塵着一身青立在門邊,面前是身着破舊布衣的李辜。趙瑥收回已經邁出去的腳步,隐在石獅後,觀察着謝府門前的動靜。
只見那李辜佝偻身子,揉着眼睛:“謝公子,我上有五十老父老母,下有十歲孩兒,都染了重病,急需一筆錢財。可我落魄至此,連自己的生計都是問題,哪怕一日只吃一個饅頭,都擠不出多少銀兩,公子行行好,施舍點錢給我吧。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公子,這可是三條人命,哦不,是四條人命,勝造二十……二十八級浮屠啊……”
謝九塵不認得李辜,但他從堯時雲的口中聽說過李辜的名字和事跡,面前此人左臉有一道還未愈合的猙獰傷疤,他瞧着,也像是鐵釘留下的痕跡。位置、傷痕和身份對上號了,他猜想,這就是與趙瑥結怨的乞丐李辜。
他想起趙瑥,想起那人冷厲的眉眼,又想起那首朗朗上口的歌謠。他望着李辜,一時愣神。
李辜不知謝九塵此刻在想什麽,他聽聞謝家公子回來了,聽聞謝家公子有一顆極其善良的心,李辜聞風而來,花溪城中終于有新的人可以哄騙了,他怎麽能錯過這個機會?
他泣涕漣漣,繼續道:“可憐我那老父親,一生操勞,滿面風霜,将我養得這般大,卻沒料到我這麽無用,在他生病的時候,連一兩銀子都湊不出來。莫說花錢買藥了,就連請郎中上門看病的銀兩都沒有……可憐我那老母親,身染重病還不願歇息,每日趁我不在的時候,偷偷爬起來,做些針線活,想着多繡一些是一些,然後攢錢為我孩兒治病,她已經豁出去了,不管不顧,不理會自己的身子,只想着我那孩兒……可憐我的孩兒,小小年紀就失去了娘親,我又當爹又當娘,磕磕碰碰地把他養到了十歲,沒想到他也得了這種怪病,現在吃不下飯,走不動路,日日躺在床上,喊疼,喊難受,我只能看着,毫無辦法,我什麽都做不了,我什麽都無法為他們做……公子,你行行好,你行行好,救救我們全家,來世我做牛做馬,做貓做狗,都會報答公子的恩情啊……”
趙瑥在暗處冷笑一聲,李辜是個孤兒,哪裏有父有母?他沒錢娶妻,又哪來的孩子?李辜謊話連篇,偏偏說得情真意切,字字泣血,若不是他熟知李辜此人,恐怕也得被他騙進去了。趙瑥看謝九塵臉上有松動之意,險些忍不住踏出一步,對謝九塵道:“你莫要被他騙了。”可他理智尚存,他已經幫過謝九塵一次了,而謝九塵不領情,謝九塵是有菩薩心腸的善人,他是唯利是圖的商人,謝九塵做什麽,都與他沒有關系。
謝九塵雖知李辜此言,多半是假,可李辜哭得那麽傷心,那麽難過。謝九塵的目光落在李辜的草鞋上,那雙草鞋的頭破了一個大洞,李辜的腳趾露了出來,謝九塵看見了皲裂的肌膚。他從懷中取出一點碎銀,放到了李辜的手上,道:“這點銀兩雖然算不得什麽,但也請你拿着吧。”
李辜攥緊銀兩,收進自己破爛的荷包中,他抓住謝九塵的衣擺,道:“公子,公子,你是我的恩人啊……雖然這點銀兩做不得什麽,但可以用來讓我的家人吃一頓好肉好菜,等他們上黃泉路的時候,也不會遺憾,生而為人的時候,居然還沒有吃過一日的好東西……”
李辜當然不滿足于此,他抓住謝九塵的衣袍,口中的話雖是感謝,但其中充滿了脅迫之意:這點銀兩只夠吃頓好酒好菜,還遠遠救不了他們的性命。
趙瑥的目光落在李辜的手上,如針掃落。李辜的手極髒,上頭沾滿了黃土泥垢,指甲縫中全是黑乎乎的東西,那樣一雙手,落在謝九塵的天青色衣裳上,顯得分外礙眼。趙瑥皺起眉頭,心道:“謝九塵,夠了,你給了他那點碎銀,已是仁至義盡。莫要再傻了。”
可謝九塵就是傻子,李辜在他的面前跪下,他連忙蹲下身,要扶李辜起來。李辜哭喊道:“公子大恩大德,我就是磕九九八十一個響頭,也是應該的……公子就讓我跪吧,不然我于心有愧啊……”
謝九塵于心不忍,将懷中所有的銀兩都掏了出來,都塞進李辜的手中,道:“你快起來,這些銀兩你都收着,給你的家人治病。莫要再跪了,快快回去吧。”
趙瑥看到這裏,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不想再看。轉過身去,邁開步伐,從另一條路前往趙氏當鋪。
謝九塵餘光瞥見黑影,他沉下目光,側過頭去,便看見了趙瑥的背影。趙瑥走得極快,背影透出灑脫之意,可不知為何,謝九塵看着他,看到了滿身的孤寂。就在這時,一聲暴喝打斷了謝九塵的思緒。
“李辜!”
堯時雲疾步上前,拉着謝九塵起身,問:“你沒被騙吧?”
謝九塵還沒說話,李辜便立刻起身,腳底抹油要跑。堯時雲見狀,立即抓住了李辜的衣領,掌心傳來黏膩的觸感,堯時雲眉頭緊皺,道:“想跑?”
李辜“啊啊”幾聲:“放開我,放開我,來人啊,殺人啦,殺人啦……”
堯時雲哼道:“李辜,你有手有腳,為何不能自力更生。總是偷蒙拐騙,你能騙到八十歲嗎?”
李辜不理會堯時雲的話語,他是個無賴,對讀書人的勸誡之言免疫,他咿呀亂叫,拼命掙紮,最後還是甩開了堯時雲的手,一溜煙地跑走了。
堯時雲本來也沒想過要一直抓着李辜,他滿臉嫌惡之色,拿出手帕,狠狠地擦淨了自己的手,道:“明燭,你給了他多少銀兩?”
謝九塵道:“我沒數過,應該有十幾兩吧。”
“這麽多?”堯時雲長嘆一聲,道:“我應該早些将花溪城中的地痞無賴的模樣都畫出來,讓你見到這些人,一個都不要搭理,離得越遠越好。你給了李辜那麽多銀兩,他心裏肯定美死了,不僅美死,還會在心裏罵你是傻子。你這銀兩算是白白流走了啊。”
謝九塵嘴角微揚,并不因為被騙而懊惱,他道:“無妨,李辜是個可憐之人。”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而我只看出了他的可恨,沒看出他的可憐。”
“他的傷疤,是真的好不了了嗎?”
“他也沒想過要去治,只要性命無虞,李辜不會将錢花在皮囊上的。”堯時雲搖着扇子,“這就是為什麽,我不希望你将錢給李辜。他拿到錢,只會吃喝玩樂,花天酒地,很快就會揮霍幹淨。他對給他銀兩的人,也不會懷有感恩之情,反而像狗皮膏藥似的,誰給了他銀兩,誰給得越多,他就會越記住誰。你給他銀兩,非但不是在做善事,反而給自己找上了麻煩。不過,他下次再來找你的時候,只要你硬起心腸來,不要管他,重複幾次,久而久之,也就把他甩掉了。”
謝九塵不解道:“你說李辜是這樣的人,既然如此,當初趙瑥沒給李辜銀兩,難道有錯嗎?李辜的傷不是趙瑥造成的,給不給銀兩,也全憑趙瑥的心意,為何人們會傳唱那首歌謠?”
堯時雲不明白謝九塵為何會在此事上鑽牛角尖,他道:“這不一樣。李辜将自己釘在門上了,便是用傷痕和鮮血在乞讨,只要是個正常人,都會被李辜此舉所震動,都會掏錢。可趙瑥沒有掏錢,他冷漠地看着李辜流血,又喊人把他扔出去,還不許藥鋪的夥計給他療傷。百姓說他鐵石心腸,冷面冷情,并沒有說錯。”
謝九塵還是不懂,書上教他忠孝仁義禮,卻沒教他人性是複雜的。他守着方圓規矩,對大周講忠,對親人講孝,對窮人講仁,對友人講義,對每個人都講禮。可他的心中卻另有一套度量,他想,趙瑥也許不是那樣壞的人。
堯時雲叮囑謝九塵:“反正啊,下回李辜要是再來,你喊下人把他趕走。如果他在路上截住你,你就跑,有多快跑多快,別被他追到。不然的話,你肯定又要被當成冤大頭了。”
“好吧,我盡力而為。”
“什麽盡力而為?是要全力而為。”
謝九塵笑了笑:“對了,你找我有事?”
“被李辜氣到了,差點忘了。我來尋你,是想邀你一同去城外的流水詩宴。”
“何時?”
“現在。”
謝九塵道:“恐怕不行,我答應了一個學生,今日要去他的家中拜訪。”
“無妨,那我一個人去,也能有滋有味。”
“好,下回我再同你一起去。”
謝九塵與堯時雲閑談幾句,便分道揚镳,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