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雞毛

謝九塵來到沈河星家所在的平安巷之時,聽見巷子裏傳來嘈雜之聲。

他微微提眉,腳步不停,走進平安巷之中,卻發現嘈雜之聲正是源自沈家門口。一人在鬧,一人在連聲道歉,旁邊還站了幾個好事街坊,對着二人指指點點,唾沫橫飛。

楊歲華拎着一動不動的白毛耗子,高聲道:“沈娘子,我不用你道歉,道歉有什麽用?你們家的狗咬死了我的耗子,你也知道,我是個耍戲人,平日裏靠耍猴耍耗子為生。這些耗子就是我的命根,你知道得養多久,才能養出一只通人性的嗎?起碼得養五個月啊,五個月的打賞就這樣沒了,你說,你該不該賠錢?”

“楊大爺,真是對不住,我……”沈娘子目中噙淚,“我們家實在拿不出那麽多銀兩,沒看好狗,讓他跑出去了,是我們的錯。這樣,我将狗交給你,任你處置,如何?”

“誰要你們家的狗?頂個屁用。你們家的狗土黃瘦弱,就連狗肉都不值錢。”楊歲華咄咄逼人,“我不要狗,我就要錢,各位街坊你們評評理,這件事是我的錯嗎?沈家的狗咬死了我家的耗子,難道我就要白白承擔損失嗎?”

圍在一旁的左鄰右舍紛紛開口。

“哎呀,沈娘子啊,你也知道楊大爺最看重他的猴兒和耗子了,你也是的,怎麽不把家裏的狗拴好?”

“楊大爺,狗是畜牲,畜牲犯了錯它也不知道,沈娘子不是故意的,你也不能這樣逼她啊。”

“依我看來,沈娘子你湊點錢,賠給楊大爺,這件事不就完了嗎?都是住在平安巷裏的人,這樣吵吵鬧鬧,鬧得面紅耳赤的還沒有一個結果,日後還是擡頭不見低頭見,多尴尬啊。”

“沈娘子若是有錢,早就拿出來了,還用你在這裏說三道四?楊大爺,大家都是窮苦人,你也不要為難沈娘子了,意思意思收點小錢,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

在一片吵鬧喧嘩之中,謝九塵摸了摸自己的荷包,想要拿點銀兩出來,平息此事。但他摸到的卻是空癟,這才想起來,剛剛把銀兩都給李辜了,現在身上可是分文不剩。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走了出來,站在沈娘子面前,對楊歲華道:“楊大爺請勿動怒,請問這只耗子值多少銀子?”

楊歲華見來人長衫靜立,氣度不凡,便收斂了怒氣:“一只耗子起碼得培養五個月,才能到集市中歡跳賣藝,平日裏我耍耗子,一日能賺得五十文,我也不想為難沈娘子,給她算便宜一些,就要一兩銀子吧。”

"一兩銀子?"沈娘子倒吸一口涼氣,睜大眼睛道:“楊大爺,可你平日耍耗子,都是十幾只一起的,如今我家的狗不過咬死了一只,這……”

她沒有直言,但意思也不算委婉。沈娘子認為,楊歲華雖然明着說算便宜一些,實則還擡高了一只耗子的價錢。

楊歲華冷笑一聲:“沈娘子,培養一只賣藝的耗子,需要幾個月的時間。這幾個月我付出的精力和心血,在你的眼裏便無足輕重嗎?我念在我們鄰裏一場,已經很給你們沈家面子了,你休要得寸進尺。”

沈娘子嗫嚅嘴唇,她的臉乍紅乍白,卻不知該說些什麽。眼見着楊歲華上前一步,還要說話,謝九塵連忙道:“好,一兩銀子沒問題,我給。”

楊歲華和沈娘子皆一怔,楊歲華率先反應過來,朝謝九塵攤出右手:“行,反正給了銀兩,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謝九塵面有難色:“但我現在沒帶銀兩,聽你們方才之言,楊大爺也住在平安巷。這樣,等過些日子我得空了,便來楊大爺府上送銀兩,你看如何?”

“哼,我還以為你是真心要幫沈家,沒想到只是嘴上功夫。口說無憑,我信你個鬼。”楊歲華盯着謝九塵,“我從未在平安巷見過你,你是沈家的什麽人?”

謝九塵微微躬身:“在下姓謝名九塵,是沈家孩子沈河星的先生。今日上門拜訪沈家,沒想到撞見此事。”

沈娘子“啊”了一聲,道:“原來你就是謝先生,今日讓你撞見此事,看了笑話,真是慚愧。還要你來幫我們,我實在是深感抱歉。”

“無妨,沈娘子切莫自責。”

楊歲華聽到謝九塵是教書先生,心裏信了幾分,又知道沈家确實窮困,很難從他們手上拿到銀兩,便主動退了一步:“謝先生,我也不想将場面鬧得太難看,這樣吧,你給我寫張欠條,得空了再把銀兩帶來,如何?”

謝九塵道:“如此正好。沈娘子,家中可有筆墨,我要借來一用。”

沈娘子連忙點頭:“有的,先生請進屋。”

謝九塵道:“楊大爺請稍等片刻。”

楊歲華點頭。

謝九塵随沈娘子進了屋,院子狹小,角落處放了一個籠子,籠中關着一只土黃色的瘦狗,它耷拉着耳朵,整條狗恹恹地毫無活力,恐怕知道自己做了錯事,見到主人也不敢搖尾巴了。

進了裏屋,漆白的牆上挂着幾幅山水字畫,落在這茅屋陋室之中,倒是有幾分奇異的融合感。沈娘子捧出筆墨紙硯,放在桌上,謝九塵俯身提筆蘸墨,到了紙上的時候,卻一時間不知道何從下手——

他從來沒有寫過欠條。

沈娘子立在一旁,見謝九塵遲遲不動,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謝九塵面上泛紅,他想了想,先寫下了“欠條”兩個大字,然後有了思緒,寫道:本人謝九塵,由于狗咬耗子一事,于四月二十五虧欠楊大爺一兩銀子,經雙方協商,謝九塵定在五月初五前将一兩銀子如數奉上……

“不對。”謝九塵寫完一張欠條之後,才發現錯誤,“沈娘子,請問楊大爺叫什麽名字?”

沈娘子道:“楊歲華,歲歲華年的歲華。”

“抱歉。我在欠條中直接寫了楊大爺,恐怕要重寫一張,多費一張紙了。”

“無妨,謝先生肯幫我們家,已是恩德,一張紙算不得什麽。”

謝九塵拿了一張新的紙,這回他寫得極慢,生怕再廢紙。寫完之後,等墨跡晾幹,他與沈娘子一道出門,将欠條給了楊歲華。

楊歲華細細看過欠條,見無甚問題,便仔細折好,收入懷中:“謝先生,你是讀書人,應當在乎禮節顏面,可我只是一介粗人,我不怕将事情鬧大。若端午那日,我還沒收到銀兩,可別怪我拿着這張欠條,與你鬧上公堂。在場的人可都是見證。”

謝九塵道:“請楊大爺放心,謝某定會說到做到。”

“如此甚好。”楊歲華又轉過頭,對沈娘子道:“管好你們家的狗,若再竄來我家惹事,可別管我不念情面。”

沈娘子低眉道:“請楊大爺放心,我定然會好好管教,不再讓它犯事。”

楊歲華道:“最好如此。”說完,便揚長而去。鄰裏們見事情已了,沒有熱鬧可看了,也一一散去。

沈家門前獨留謝九塵與沈娘子,沈娘子被鬧了這麽一場,臉色仍不好看,她勉強笑道:“先生請進門。”

謝九塵再次進了沈家的門,屋內只有孤男寡女,為着避嫌,沈娘子并未關門。她洗淨杯子,為謝九塵倒了一杯茶:“家中茶葉放得久了,味道竭澀,口感不好,還請先生見諒。”

“無妨,苦茶別有一番風味。”謝九塵微微一笑,“河星呢?他知我今日前來,怎麽不在家?”

沈娘子道:“他知先生今日前來,早早便去十三樓排隊了,說要給先生買些糕點。”

十三樓是花溪城中有名的糕點店,糕點美味,價格卻并不昂貴,買完一批要等半個時辰,下一批才堪堪做好,因此樓前日日都排起長龍。

“原來如此,河星有心了。”

“他可喜歡謝先生了,每日從書院歸來後,都要念叨先生的名字。”提起自家孩子,做母親的總是多話,沈娘子面帶笑意,“自從先生到了書院之後,河星每日去書院的時候,就更高興了。原本也高興,有書讀就高興。他跟他爹一樣,喜歡讀書,日日讀書,都快成書呆子了。”

謝九塵心坎生熱,又想到沈河星所言,問:“河星可有提過,我上門拜訪,所為何事?”

沈娘子搖了搖頭:“他只說先生今日得空,想來家中拜訪。”

謝九塵摩挲着粗粝的茶杯:“我知道,河星曾在家中提出,他不想念書了,惹得你和沈先生都很生氣。”

沈娘子面露哀傷,搖了搖頭:“這孩子,真是什麽事都藏不住。他确實說過這樣的話,那日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和丈夫都吓了一大跳,河星說想做工,若不是我死命攔住,險些被他爹抽出板子來揍一頓。唉,我不是不知道河星在想什麽,可他怎麽能不讀書呢?幸好,他明白我們的苦心,惹了我和他爹生氣之後,就再也沒有過這個念頭了。”

沈意明也是讀書人,他給沈娘子和沈河星灌輸的念頭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沈河星說不讀書,要去做工,沈意明恨不得打折他半條腿,讓他只能窩在家中,讀書寫字。

謝九塵遲疑片刻,還是直言了:“河星讓我前來拜訪,原是想讓我來勸你們,放棄讓他繼續讀書的念頭。”

“什麽?”沈娘子臉色煞白,唇色如鹽,眼中鈍鈍地失了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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