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蒜皮

謝九塵觀她神色,知道她誤會了,忙道:“沈娘子莫急,我知河星喜歡讀書,勸他莫要放棄讀書的念頭。我此次前來,是想與沈娘子商量一事,在河星的念書費用上,我可盡綿薄之力。”

沈娘子愣神片刻,随即神情複雜,她搖了搖頭:“縱然先生善心,可我們絕不能要先生的銀兩。”

謝九塵道:“河星也是這樣說的。沈娘子若不想白白受祿,可以寫借條,等河星長大後,再慢慢還即可。”

“即便如此……”沈娘子垂目苦笑,“我們也不能要先生的銀兩。”

“為何?”

“我丈夫為人清高孤傲,他不會同意的。哪怕只是借,他也不會同意的。”

謝九塵眉峰微蹙,正想再問之時,沈河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娘,我回來了。”

沈娘子連忙換上笑容,沈河星跑進來,看見謝九塵,道:“原來先生已經到了。”他将手上的紙袋放在桌上,向謝九塵行了一禮。

“先生,您到多久了?”

“不久。聽你娘說,你去十三樓買糕點了,可是排了很長的隊?”

“也沒有很長。”沈河星撓撓頭,“今日運氣不太好,準備排到我的時候,一批糕點就賣完了。所以我多等了半個時辰,不然早就回來了。”

謝九塵和沈娘子心中的想法不謀而合,都慶幸沈河星排隊排得久了,不然他回來的時候剛巧撞見楊歲華之事,定會思慮頗多。

沈娘子忽然道:“河星,娘突然想起來,家中的鹽用完了,油也快用完了。娘親記性不好,昨日出去的時候忘記買了,你現在去一趟,将油鹽買回來,好嗎?”

沈河星杵在原地,踟蹰道:“可是,先生來了……”

謝九塵道:“我沒事,你去吧,先生在這裏等你回來。”

“那我快去快回。”沈河星轉身走了兩步,又轉過身來,“先生,娘,我買了棗泥酥和牛油酥,都還是熱的,你們趕快吃,不然涼了就不好吃了。”

沈娘子和謝九塵都點頭,含笑看着他離去。

等沈河星離開後,沈娘子拿出碟子,将棗泥酥和牛油酥擺放出來,讓謝九塵吃。這是沈河星的一番心意,謝九塵不好推拒,便拿起一塊牛油酥,慢慢地咬了起來,酥甜不膩,厚實鹹香,确實美味。他吃完後抿了一口茶,道:“沈娘子将河星支出去,是有什麽話想說嗎?”

沈娘子道:“我知先生善心,幫我們定然是發自真心,不求回報。若有人相助,使得我們不必苦苦支撐,我倒也願意厚顏接受。可星河他爹……也有文人傲骨,還沒有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他絕對不願意接受別人的施舍。”

“若寫了借條,就不是施舍。”

“對,可在我丈夫看來,這就是施舍。”沈娘子長嘆一聲,她盯着自己粗糙發皺的手,愣神許久,曾幾何時,她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無憂少女。

沈娘子名叫鐘曉夢,是紫蘇縣鐘家的小女兒。鐘家家底殷實,鐘曉夢又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受盡父母寵愛。雖被溺愛,但鐘曉夢生性淳厚善良,并未養成嬌縱性子。十歲那年,她因貪玩,偷偷溜出家門,在梨園中聽了一出巾帼戲,回到家後,鐘曉夢對爹娘說,她要讀書。

男子可以讀書,女子為何不能讀書?她不僅要讀書,她還要讀得比許多男子都要好。她讀書不為名揚天下,只為內心的那份好強。十歲的她并不知道,這一決定,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鐘父愛女心切,自然是女兒說什麽,他就辦什麽。鐘曉夢是女兒身,鐘父鐘母不願讓她到縣裏的書院去,跟那些野小子混在一起。

思來想去,鐘家最後找來了一個窮苦讀書人,讓那人教女兒讀書,而此人正是沈意明。

沈意明比鐘曉夢大八歲,他心有鴻浩之志,日日勤讀,想在科舉場上一舉成名。可在成名之前,他需要生存的銀兩。看到鐘家門前貼的告示,利潤豐厚,可是要教一個什麽也不懂的小女孩。沈意明不屑此事,但他對自己說,他并非為錢折腰,他是為了志氣折腰。

沈意明通過鐘家的考核,成了鐘曉夢的先生。鐘曉夢梳着雙髻,站起來還沒有沈意明坐着高。她像狗皮膏藥一樣,跟着這個陌生男子,随着他念“之乎者也”。二人漸漸相熟,從十歲到十五歲,鐘曉夢都仰望着沈意明,她驚嘆沈意明的才學,敬重沈意明的為人……傾慕沈意明的風華。

那五年間,沈意明曾經參加過兩次鄉試,但都沒有中舉。他心灰意冷之時,鐘曉夢依舊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道:“先生博學多才,無所不知。”

他不知道該如何告訴她,他只是個連鄉試都考不上的書生,談不上博學,更稱不上多才。

沈意明生性內斂,他将苦楚咽下肚中,依舊通過當鐘曉夢的教書先生來維持生活。可鐘曉夢已經到了及笄之年,孤男寡女,再常常獨處也說不過去了。鐘父鐘母尋思着,書讀到這個年紀,也差不多了,他們準備給鐘曉夢尋一門親事。鐘曉夢聽見父母的對話,愣神許久。

鐘曉夢再次見到沈意明的時候,幽幽道:“沈先生,我不想再叫你先生了。”

沈意明面露疑惑:“為何?”他不知自己做錯何事,得罪了這位千金小姐,但縱然要将他辭退,也應該是由鐘老爺開口。

鐘曉夢鼓起勇氣,顫着聲音道:“意明哥哥,我喜歡你,我想嫁給你。”

沈意明瞳孔倏張:“小姐不可亂言。”

“我沒有亂言,我就是喜歡你。難道喜不喜歡一個人,我自己心裏還不清楚嗎?我已經十五歲了,可以成親了,你若也喜歡我,我們就結為夫妻,再不分離。”

沈意明從未想過,鐘曉夢會對自己生出旖旎心思。他望着鐘曉夢嬌豔的臉龐,喃喃道:“可我足足比你大了八歲……”

“那又何妨?我喜歡你,你比我大十歲我也喜歡。”

沈意明後退一步,又道:“可我只是一個窮書生。”

鐘曉夢上前一步:“那又如何?我喜歡一個人,莫說是書生,就算是乞丐,我也不會動搖心意。”

沈意明二十三了,仍未娶妻,他一心撲在事業上,總想着要闖出一番天地。先立業,再成家。可他失敗了太多次,鐘曉夢是個好女子,最難得的是她還心儀自己。沈意明看着她從稚童長成少女,如同看見枝芽長出花蕊,他叩問自己,曾經心動過嗎?他驚覺自己無法說不。

可沈意明與鐘曉夢的家世懸殊,他猶豫、退縮、懦弱、恐懼,而鐘曉夢直率、勇敢、坦蕩、堅定……二人你退我進,你遲疑我篤定,最後鐘曉夢終于将沈意明的心裏話逼出,她道:“有你這句話,無論如何,我也會說服爹爹和娘親的。”

鐘曉夢原以為,爹娘那麽疼惜自己,只要自己開口,他們不會不答應的。可爹娘此次卻勃然大怒,鐘父指着她的鼻子,道:“你若敢嫁給沈意明,我就沒有你這個女兒。”

鐘母這回也不幫鐘曉夢了,她頹然跌坐,以帕擦淚:“那可是你的先生!你要是嫁給他,外人怎麽看你們啊?而且他只是一個窮書生,你錦衣玉食慣了,你嫁給他,不會有好結果的……”

那時候的鐘曉夢滿心滿眼都是沈意明,她信沈意明必成大器,她信沈意明和她會過得幸福,她想,就算沈意明什麽也沒有,她也能陪他熬過去。夫妻,夫妻,不正是要共患難,同歡喜嗎?

因為沈意明,鐘曉夢最後與鐘家決裂了。

沈意明與鐘曉夢成婚的那日,鐘家的人一個也沒有來,沈意明心懷愧疚,婚後待她百般溫柔。因鐘家始終不肯接受沈意明這個女婿,二人搬離了紫蘇縣,來到花溪城定居。

鐘曉夢與沈意明成婚後,學會了擦桌、洗碗、生火、做飯、掃地、晾衣……她的面容逐漸染上風霜,雙手也越來越糙,她生下沈河星之時痛不欲生,險些撞牆自盡,可她對沈意明始終如一,她敬仰他,愛慕他,哪怕再苦再累,也鼓勵他,包容他,從未對他有過半分怨言。

婚後,沈意明又去了兩次鄉試,皆沒有中舉。他意志消沉,灰心喪氣,斷了再去科考的念頭,留在家中陪伴妻兒,靠賣字畫為生。

鐘曉夢要照顧沈河星,無法出門做工,只能在家做些女紅。一家的生活過得窮困潦倒,果真應了當初鐘母所言——貧賤夫妻,不會有好結果的。

鐘曉夢對沈意明的仰慕漸漸消退,半夜時分,她睜開眼睛,接着泠泠月色,用雙眼描摹沈意明的面容。眼角、鼻邊、臉側均是憂愁壓出的皺紋,就連睡着的時候,他也是滿臉疲憊的。鐘曉夢這才意識到,沈意明是真的比自己大了八歲,他老得太快了,再也不是自己心中那個意氣風發的青年了。

愛意退卻,可責任與親情尚在。歲月難熬,鐘曉夢為了沈河星,依舊熬了下來,一熬就是這麽多年。

而當沈河星提出不想念書的時候,沈意明抽起雞毛撣子,要将沈河星揍一頓,鐘曉夢死命抱住沈河星,讓他快點跟他爹認錯。沈河星抿唇不言,沈意明扔下雞毛撣子,怒不可遏,舉起案上的青花瓷就要摔,沈河星連忙抓住了父親的手,道:“爹爹,爹爹,孩兒知錯了,你不要生氣,孩兒真的知錯了,對不起……”

鐘曉夢多了解沈意明啊,他在科舉上屢屢失意,便希望自己的兒子能争一口氣,替他完成他沒有做到的事情,光耀門楣。沈河星說不想念書了,無疑是在沈意明的心上插刀,他怎能應允?

可鐘曉夢同樣了解自己的兒子,沈河星怎麽會不想念書?他是覺得家中貧窮,不想再為家裏增添負擔了。他那麽懂事,那麽孝順,可他們那麽貧窮,什麽也給不了孩子,沈河星甚至連一份好好讀書的心安都得不到。

與父母決裂的時候,鐘曉夢沒有後悔;嫁給沈意明,熬出一臉風霜的時候,鐘曉夢沒有後悔;生沈河星的時候大出血,險些死去的時候,鐘曉夢沒有後悔;因為柴米油鹽而頻頻發愁的時候,鐘曉夢沒有後悔;為着幾個銅板,與賣菜之人讨價還價的時候,鐘曉夢依舊沒有後悔……可當沈河星提出不想讀書的時候,鐘曉夢後悔了,她後悔嫁給沈意明了。

謝九塵見鐘曉夢久久沉默,也不知她在想什麽。他斟酌片刻,道:“沈娘子,無論如何,我是希望河星能繼續讀書的。他在讀書一事上有天分,不應該就此放棄,就讓我略盡薄力吧。”

沈意明不會同意的。鐘曉夢心裏還是這句話,可她知道沈河星喜歡讀書,她想讓沈河星開心。沈意明是沈河星的爹,她是沈河星的娘,憑什麽就讓沈河星一人決定此事,憑什麽什麽都要聽男人的?鐘曉夢下定決心,突然朝謝九塵跪下,道:“先生大義,我無以為報。我與河星今日所借銀兩,定于來日盡數奉還……”

謝九塵連忙蹲下,請鐘曉夢快快起身。

鐘曉夢起來後,扯出一個笑容:“河星能遇見先生,真是他的福氣。”

“沈娘子言重了。”謝九塵道,“今日身上沒帶銀兩,等過幾日,我再來拜訪可好?”

鐘曉夢道:“好,有勞先生多跑一趟了。”

謝九塵道:“沈娘子不必客氣。”

正說話間,沈河星跑回來了,他先将油鹽放進竈房,然後再進內堂,看到桌上幾乎未動過的糕點,道:“先生,娘,你們怎麽沒吃啊?”

鐘曉夢抿嘴一笑:“都在等你回來一塊吃呢。”

謝九塵道:“對啊,都在等你呢,快坐。”

三人一邊吃糕點,一邊閑聊,鐘曉夢和謝九塵均未提起剛才的事,他們聊些閑談趣事,氛圍其樂融融,十分和睦。

沈河星懂事,一塊棗泥酥掰成三塊來吃,每一塊還要在嘴裏含到融化了,才慢吞吞地咽下去。雖然十三樓的糕點價格公道,可對于沈家而言,也算是昂貴之物。他自己吃少些,便能留多點,讓先生和娘親多吃些。

快到午時之時,鐘曉夢開口,請謝九塵留下吃飯。謝九塵一來不想麻煩鐘曉夢,二來怕他們多花銀兩買些好肉好菜來招待自己,自然推脫道:“多謝沈娘子好意,家中備了我的飯菜,不敢浪費,我還是回家吃吧。”

鐘曉夢道:“既如此,我也不留先生了,河星,你送先生出去吧。”

“是。”

沈河星與謝九塵并排走出沈家。出了門口,謝九塵頓住腳步,沈河星壓低聲音:“先生,怎麽樣了?”

謝九塵溫聲道:“你娘親同意了,接下來就看你父親的了。”

沈河星露出笑容,随後又斂起笑容:“娘親雖然同意了,可父親那關更加難過。”

“不怕,沒有父母會不疼惜自己的孩子,你爹爹知道這是為你好,他會同意的。”

“借先生吉言。”

“嗯,河星,快回去吧,不必再送了。”

“好,那先生慢走。”

謝九塵離開了平安巷,偷了個懶,抄近道往朱雀街走去,近道都是平民百姓居住的蜿蜒巷子,謝九塵東彎西繞,走着走着,漸漸辨不清方向。

他不太記路,已經分不清到底該往東邊走,還是往西邊走。片刻之後,回到原地的謝九塵笑了一聲,心道:“欲速則不達。”若他老老實實地走大路,此刻多半已經回到家中了。

算了,再走走吧,總能走出去的。謝九塵這樣想着,一轉頭,便看見了一只白絨絨的哈巴狗,哈巴狗毛長而腿短,站着也似趴着,它不怕人,大眼睛直直盯着謝九塵看。

謝九塵對哈巴狗露出微笑,示意友好,他見此狗小臉幹淨,毛色發亮,猜測應該是巷中人家養的狗。謝九塵收回目光,往東側走去,走了沒多久,便聽見身後傳來簌簌的聲音,他回頭看去,發現是剛剛那只哈巴狗,正跟着自己呢。

見謝九塵停下,哈巴狗也停下了,它伸出粉嫩嫩的舌頭,對謝九塵露出了一個谄媚的笑容。

謝九塵頗為疑惑,他身上也沒帶食物,不知為何哈巴狗要跟着自己。他想了想,轉身往前走了幾步,再停下來,發現哈巴狗也跟了上來,與他維持着兩步的距離。

“你想跟我走嗎?”謝九塵單膝蹲下,摸了摸哈巴狗柔軟的頭。

哈巴狗自然不會說話,它只是笑着,嘴唇弧度向上,甩着蓬松的尾巴,對謝九塵搖尾乞憐。

謝九塵又道:“你沒有主人嗎?”

哈巴狗繼續搖着尾巴。

謝九塵擡頭看向長巷,午飯時分,沒有人在外面,也沒有人來尋哈巴狗。他再次垂下目光,溫柔道:“如果沒有主人的話,那就跟我走吧。”

他站起身來,憑着接近于無的方向感,往外面走去。又是一番山窮水盡,爾後複見柳暗花明,謝九塵終于走出來了迷宮般的巷子,而哈巴狗也一直跟在他的身後,似乎做出了堅定的選擇。

謝九塵眉眼彎彎,道:“好吧,日後你就跟着我吧。”他俯下身去,将哈巴狗抱在懷中。哈巴狗并未掙紮,它窩在謝九塵的懷中,兩只前爪先是緊緊地搭在自己的肚皮上,過了一會,他放松下來,左爪輕輕地搭在謝九塵的肩膀上,低低地“汪”了一聲。

謝九塵抱着溫暖有靈的生物,邁步向家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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