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明燭

謝九塵将棉花帶回謝府,怕它再翻過趙府的牆,便将它送到了房中。又命下人給它做頓晚飯,吃飯時得看緊一些。

直到這時,謝九塵也不知道,棉花為何會突然翻牆,沖進趙瑥府中。他怎麽也想不到,棉花原來曾是趙瑥的狗。謝九塵在書房中找到了謝孺年,道:“爹,今晚我去趙府用膳,你餓了就吃,不必等我。”

謝孺年正在寫字,聞言将筆放回筆架中,驚訝挑眉:“趙府?是隔壁的趙府嗎?”

謝九塵道:“是。”

“為何突然要去趙府吃飯?”

謝九塵将棉花之事道出:“我回來這些日子,都沒有去趙府拜訪過,眼下正好有機會,理當一去。”

謝孺年倒也沒反對,只道:“趙瑥品性如何,想必你也有所耳聞。但耳聞終不如親見,你與他來往來往,也好。”

謝九塵再次往趙府去的路上,心想,人人都在說趙瑥的品性,可他兩次與趙瑥相見,趙瑥都算溫和有禮,看來傳言也不可盡信。

他來到趙府,黎笛在門口等他,謝九塵道:“還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呼?”

黎笛在一旁帶路:“我姓黎,單名一個笛字,笛子的笛。”

“黎兄弟今日是要過幾歲的生辰?”

黎笛老老實實道:“十八歲。”他其實才十七歲過半,但硬要在今日過生辰的話,也只能是十八歲了。

謝九塵點點頭,一時之間,尋不出別的話題,也沒再問了。

黎笛卻起了心思,他見謝九塵氣度溫和,于是将不敢問趙瑥的事情拿來問他:“謝公子與我家公子……是之前就認識了?”

“我剛回花溪城的時候,我們在集市上見過一面,你家公子幫了我一個忙,就算認識了。”

“我家公子……幫了謝公子一個忙?”黎笛覺得匪夷所思,他了解趙瑥,趙瑥絕不是會主動幫忙的人,好奇如青苔滋生,他刻意放慢了腳步,“是什麽事情啊?”

謝九塵回想那事,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讀了那麽多年的書,卻連西瓜的好壞都分辨不出。但他也沒有隐瞞,将此事簡單跟黎笛說了。

黎笛想,原來是那日,那日趙瑥買下哈巴狗,又幫了謝九塵一把,兩樁都是稀奇事件。可能那日他家主子被鬼附身,才會接連做出不同尋常的舉動吧。

想着想着,黎笛與謝九塵就到了正廳。謝九塵坐在富麗堂皇的正廳中,再一次感慨趙府的奢華。

他沒見到趙瑥,便問黎笛人在何處。黎笛道:“公子在看賬本,我來接謝公子的時候還差一些沒看完,應該快了。”他又幫着主子撒謊了,趙瑥哪裏還在看賬本?因為廚房備菜也備不了那麽快,所以趙瑥故意找了個借口,拖延時間罷了。

謝九塵也不急,他耐心地等待,環顧四周後,便盯着牆壁上的一幅畫出了神。

大戶人家挂畫,一般都追求風流文雅。可這幅畫卻十分“俗氣”,畫中央是一個巨大的聚寶盆,聚寶盆裝了滿滿當當的金銀,最後裝不下了,不少金銀還落在了聚寶盆的外面,可謂堆積如山。而畫的右邊還寫了四個大字——生財有道。

四個字水墨淋漓,疏放渾厚,但略失精密,多了幾分粗重,很有個人特色。

謝九塵問黎笛:“這是趙公子的字嗎?”

黎笛還未回答,趙瑥的聲音便從門外傳來,坦坦蕩蕩:“是。”

謝九塵回過頭來,與趙瑥目光相撞:“生財有大道,生之者衆,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1】”

趙瑥一笑:“謝公子講話文绉绉的,可為難趙某一個粗人。”

謝九塵也笑,他話鋒一轉:“這幅畫也是出自趙公子之手?”

“是也。謝公子以為如何?”

落筆笨拙,畫風粗糙。這樣的評價自然不好說出口,謝九塵不想騙人,便岔開話題:“看來趙公子,已經得償所願。”

趙瑥卻搖頭道:“生財之道,永無止境。”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完全忘記了一旁的黎笛,直到一聲“咕咕”再次想起。黎笛紅了臉,他中午胃口不好,吃得少,但畢竟是年輕男子,晚上餓得極快。

這聲“咕咕”喚醒了二人,趙瑥想着時間也差不多了,道:“黎笛,讓廚房上菜吧。”

“是。”黎笛飛快去也。

紅木桌子紋理細密,厚重圓潤,趙瑥坐在了謝九塵的對側,不經意開口:“聽聞謝公子在歸山書院中,頗受歡迎。”

他是怎麽知道,我在歸山書院中教書的?謝九塵有些疑惑,轉念又想,趙瑥是商人,必然消息靈通,倒也沒什麽奇怪的,便道:“趙公子過獎了。”

趙瑥問:“謝公子不考科舉嗎?”

謝九塵搖頭道:“我雖喜愛讀書,卻對官場毫無興趣。”

人生在世,能憑“興趣”二字行事,當真是萬裏挑一的幸運。趙瑥又問:“謝公子多大了?”

“二十六了。趙公子呢?”

“我比謝公子長了兩歲。”

他們一口一個“趙公子”、“謝公子”,謝九塵不知趙瑥是怎麽想的,但他這樣喊着,着實別扭。他道:“我字明燭,趙公子可以直接喊我的字。”

明燭。趙瑥琢磨着這兩個字,他明明知道,卻仍假裝不知:“可是‘蒼山負雪,明燭天南’【2】的明燭?”

謝九塵道:“正是。敢問趙公子的字是什麽?”

“趙某粗人一個,并沒有字。”趙瑥稍稍挪開目光,“我年紀比你大,若明燭不介意,可喊我一聲趙兄。”

“趙兄……”

正說話間,黎笛一手捧着一道菜,火急火燎地進來了。他将菜放到桌上後,連忙用手指捏住耳尖,汲取那一點涼意。他進來沒多久,幾個下人也到了正廳,捧菜上桌,一道糖醋酥魚,一道清炖小牛犢,一道鮮菇炖雞,一道麻醬拌蘿蔔絲,一道水晶龍鳳糕,還有一碗冒着煙氣的長壽面。

幾道菜的分量都不少,飯桌上只有三個人,可謂是極其豐盛了。

黎笛要做戲,自然要做全套,他坐在趙瑥和謝九塵的中間,将長壽面放到自己面前。趙瑥道:“明燭,略備小菜,招待不周,請動筷吧。”

黎笛今日已經生出了太多的疑惑,因此也不再想,他不過出去了一會,趙瑥對謝九塵的稱呼,怎麽就變成明燭了。黎笛餓了,此刻他的眼裏只有飯菜,等謝九塵夾走一塊小牛犢的時候,他立刻便将頭埋進碗中,大口吸溜起來。

黎笛大朵快頤,趙瑥吃得斯文,但速度奇快,而謝九塵吃得慢條斯理。

所以,等趙瑥主仆二人吃完之後,謝九塵還在慢吞吞地挑着魚刺。他挑完魚刺,擡頭一看,才發現面前兩人都在看他。謝九塵耳尖一紅,道:“我吃得太慢,阻礙到你們了嗎?”

趙瑥淡淡一笑,問:“你喜歡吃魚?”

謝九塵點頭。

這道糖醋酥魚,是先去掉鲫魚的內髒,洗淨之後放置在瓷罐中,調以姜、蔥、蒜、糖、醋等佐料,焖一個時辰方成。鱗刺都被焖得酥脆,入口即化,口味偏酸甜,但酸度和甜度中和得很好,味道鮮美極了。糖醋酥魚原本就是今晚的菜,另加的是清炖小牛犢和鮮菇炖雞,沒想到誤打誤撞,竟是撞中了謝九塵的喜好。

趙瑥問:“黎笛,你吃飽了嗎?”

黎笛揉着圓滾滾的肚子:“飽了。”

“那就出去吧。”

“什麽?”

趙瑥道:“你去集市上,看看有什麽喜歡的東西,買回來,就當是我給你的生辰禮物了。”

“好嘞。”假的生辰,真的快樂,黎笛歡快地蹦了出去,“我很快就回來。”

正廳中又只剩下趙瑥和謝九塵二人,謝九塵終于吃完了那條魚,口腹之欲得到滿足,人也變得懶洋洋地,他在趙府中吃了一頓飯,竟覺得自己的關系與趙瑥的近了許多。但畢竟還是第二回 見面,謝九塵努力尋找話題:“趙兄成親了嗎?”

“沒有。”

“趙兄已經二十八了,為何還沒有成親?”

尋常百姓到了這個年紀,都可以準備做祖父祖母了。

趙瑥反問道:“你也已經二十六了,為何還不成親?”

謝九塵認真道:“前些年,我一直待在千萬峰上。千萬峰上沒有女子……甚至連人也沒有幾個,我一心向學,不想成親。”

“巧了,我一心向錢,也不想成親。”趙瑥提到錢的時候,坦蕩極了,他就是喜歡錢,總有人笑他唯利是圖,他一概置之不理。

喜歡錢有什麽錯?他喜歡得直接坦蕩,強過許多口是心非的僞君子。

謝九塵并不鄙夷此話,他又與趙瑥又聊了一會,便微微一笑,起身告辭:“趙兄,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

趙瑥随之起身:“我送你出府。”

謝九塵本想拒絕,又覺得此時暮色已深,趙府那麽大,他恐怕不認得出去的路了。若是一人離開,在趙府中兜轉而不得出,最後尋人求救,可謂是尴尬極了。他想到這裏,便沒有拒絕:“那就有勞趙兄了。”

趙瑥帶謝九塵出去,二人一路上均沒怎麽說話,但也不覺氣氛沉悶。謝九塵到了門口,道:“趙兄請回。”

“明燭慢走。”

二人客氣道別,謝九塵在街上走了幾步,便回到了自己家中。他每日去歸山書院的時候,明明都會路過趙府,卻覺得趙府遙遠極了。直到今日,他才驀然發現,原來趙府是這樣的近。

趙瑥送走謝九塵後,腦海裏便浮現出了謝九塵的模樣。趙瑥想,謝九塵确實是個很好的人。

緣分是捉摸不透的東西,若非棉花惹怒趙瑥,他便不會将棉花扔出去,謝九塵就不會撿到棉花。若非棉花念及舊主,翻過那道牆,謝九塵也不會尋上門。

當日想的少見為妙,如今不過是一條狗,便破了趙瑥所設的那道牆。

也罷。趙瑥搖了搖頭,不過是一頓飯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往後,他們也沒什麽機會見面。

趙瑥原路返回,路上燈籠搖晃,他高高的個子投下厚重的影子,幾分潇灑,幾分孤寂,還有一點夜色深處的伶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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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禮記·大學》

【2】:姚鼐《登泰山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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