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端午
五月初五,天氣晴朗,天邊團着幾朵絢爛的火雲,地上的灰塵浮起來,慢悠悠懶洋洋地在陽光中搖曳。
今日是個好日子,趙瑥來到門邊,利索開門的時候,不期然地看見了一人。
謝九塵站在趙府門前,左手停留在半空之中,是敲門的姿勢,他見趙瑥出來,便放下手,微微一笑道:“巧了,我正想敲門,沒想到趙兄就出來了。”
趙瑥遲緩地眨了下眼:“有什麽事嗎?”他與謝九塵幾日未見,心想,難不成那只哈巴狗又跑過來了?
謝九塵将右手的竹籃遞給趙瑥:“今日是端午,我包了不少粽子,便想着給趙兄也送一份。不知道趙兄喜歡什麽口味的,于是什麽都放了些,有火腿粽子、鮮肉粽子、豆沙粽子、蓮蓉粽子、淨糯米粽子……每只粽子上面我都塞了紙條,做了标記,趙兄可以挑喜歡的吃。”
趙瑥說不清心中是什麽滋味,已經有許多年,沒有人為他包過粽子了。他有很多很多的銀兩,若他願意給錢,會有許多人趕着上門來包粽子。可那些人,都不是真心的,都不是為他而來。
而謝九塵是個君子,他給自己送粽子,不為索取,不求回報。趙瑥喉頭一滾,盯着竹籃中一個個精致小巧的粽子:“這些……都是給我的?”
謝九塵點頭:“都是給你的。”
“如此,我便多謝明燭了。”趙瑥接過竹籃的時候,手指不經意地碰到謝九塵的手,他很快就收回了手,但手上殘留了柔軟溫熱的觸感。
陽光從東邊灑落,頭上的屋檐擋了擋,随後又折射而下。東邊突然傳來行商的吆喝聲,謝九塵剛好一側頭,臉便接住了那道光。
趙瑥想,他大概會記住這一刻。
謝九塵瞧見趙瑥的打扮:“趙兄是要出門嗎?”
趙瑥點頭:“出去看看生意。”
“那我便不打擾趙兄了,告辭。”
“慢走。”趙瑥關上門,親自将一籃粽子帶到了廚房,然後喚來黎笛,吩咐他中午将粽子蒸熟。
謝九塵回了謝府,又拿了一籃粽子,他今日天沒亮就起床包粽子,包好後給隔壁的府邸都送了一遍。現在提着最後一籃,要去平安巷的沈家。
這回,謝九塵特意走了上次的大路,原以為這回不會再出岔子了,沒想到他記好了巷子的位置,卻記錯了房屋的位置。
平安巷的房子,家家戶戶都大同小異,而在謝九塵的眼中,每一家都長得一樣。謝九塵不好意思大喊沈河星或者沈娘子,就只能憑着記憶,走到了上次的位置,敲了下這家的大門。
卻沒想到,這一敲,便敲倒了人家的屋門。
兩塊早已苦不堪言的破舊木板一先一後往內倒去,只聽得“轟隆”一聲響,這間屋子已經沒有了門。
謝九塵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睜大眼睛,低頭看着兩塊木板,生平第一次那麽不知所措。
屋內的男人聽到聲響,兩步跑了出來,也愣住了。陳三庚知道這一扇木門經歷數十年的風吹雨打,已經是強弩之末,遲早都會倒,他原想着這幾天找個時間,将木門再修一修,沒想到,木門比他想象的還要脆弱一些。
謝九塵與陳三庚面面相觑,謝九塵低嘆一聲,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謝九塵,原想拜訪沈家,卻一時糊塗,記錯位置敲錯了門,将你家的門敲倒了,是我的錯。不知閣下想讓我如何賠償?”
他的腦中已經閃過許多念頭,原本想直接拿銀兩,但怕這又是一個傲骨之人,覺得自己拿銀兩是在侮辱他,因此猶豫片刻,還是決定聽從對方的想法。
陳三庚今年約莫三十,一身灰衣短打,長相方正,眉毛很疏,一雙眼睛盛滿了風霜。他不敢诓人,老老實實道:“我叫陳三庚,這道木門原本就十分破爛,都怪我沒有早些修好。不是公子的錯,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這如何能行?”陳三庚若不要謝九塵的賠償,謝九塵反而會覺得于心有愧。無論如何,這扇木門都是他弄倒的,若是他沒有記錯沈家的位置,若是他敲門的時候輕一點,或許這扇門真的能再撐幾日。
陳三庚雖然窮,但不是貪婪之人,他不想占謝九塵的便宜,他看見謝九塵手上的粽子,便道:“既如此,公子便賠一只粽子給我吧。”
謝九塵站在門邊,遲疑道:“陳兄弟,我可以進來嗎?”
陳三庚側過身去,讓出位置:“當然,公子請進。”
謝九塵進了裏頭,才發現陳家是真的貧窮,屋內只有一張桌子,幾張矮凳,還有一張有些年頭的床,上頭放了床灰撲撲的被子,房廳不分家,陳三庚吃睡都在一個地方。
陳三庚用袖子擦了擦凳子,搬到謝九塵面前請他坐,又撓了撓頭:“屋子裏只有我一個人的茶杯,沒有其他杯子,就不請先生喝茶了。”
謝九塵坐下:“無妨。陳兄弟,你喜歡吃甜粽還是鹹粽?”
“我都喜歡。”陳三庚不挑食,或者說,窮苦人都不挑食,有得吃就不錯了,會挑食的都是矜貴人。
謝九塵便從籃子中拿出一半的粽子,鹹甜各半,放在桌子上,道:“那請收下這些粽子,就當是我的一番心意了。”
陳三庚推脫不得,只好收下:“如此,便多謝公子了。”
謝九塵環顧四周,将陳家的情況盡收眼底,頂頭的橫梁木也很舊了,紅漆剝落,露出一塊髒兮兮的木頭。謝九塵只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他道:“陳兄弟,無論如何,你家的門都是我弄倒的。我還是得賠點銀兩,才能心安,不然實在過意不去。”
陳三庚見謝九塵如此堅持,也有些心動,他雖非貪婪之人,但看謝九塵應是富貴之人,他執意要賠一些銀子,于他而言也許不值一提,但對陳三庚而言,确實雪中送炭了。
他不再推脫,謝九塵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兩,放到了陳三庚的手中:“陳兄弟請收下。”
陳三庚張大嘴:“這、這也太多了……”
謝九塵笑了笑,不再多言,起身便要告辭。陳三庚看了看手上的銀兩,又看了看謝九塵的臉,猶豫片刻,咬了咬牙,還是收下了。他将謝九塵送出屋子,謝九塵突然說了一條巷子的名字:“陳兄弟若有需求,可到那裏找個叫藍西峰的木匠,請他幫你做一扇新門。”
“藍西峰……”陳三庚念着這個名字,雖不明所以,但卻打心底地信任謝九塵,道:“好,我一有空便去。”
謝九塵與陳三庚道別,走了幾步,便去敲那扇隔壁的門了。他有了陰影,這回下手極其輕,心想,這回應該不會錯了。
腳步聲響起,來開門的是一個陌生男子,他眉目寡淡,打量着謝九塵:“你是?”
“在下謝九塵,是沈河星的先生。”謝九塵心念一轉,“你是河星的父親?”
“原來是你。”沈意明神色複雜,他已從鐘曉夢口中聽說謝九塵幫助沈家一事,他冷淡道:“先生請進吧。”
鐘曉夢和沈河星都在家中,鐘曉夢在擇菜,沈河星在看書,見謝九塵前來,均強打精神,沖他露出笑容。
謝九塵察覺到氣氛不對勁,他将剩下的半籃粽子放到桌上,道:“今日是端午,我包了許多粽子,想着也給你們送一份。”
沈河星請謝九塵坐下,收起慘淡面容,道:“多謝先生。”
謝九塵剛坐下來,沈意明便開口了:“謝先生,沈某有些話,想與你單獨談談。”
“好。”謝九塵站起身來,随沈意明走到院子中。
沈意明面色嚴肅,直截了當:“謝先生,前些日子,你給楊歲華寫了一張欠條,想替我們家賠錢,是嗎?”
謝九塵點頭。
“不必了。”沈意明的聲音帶着涼意,“我在楊歲華面前,将那條狗殺了,楊歲華說此事結束了。欠條我也拿回來了,我們與楊家兩不相欠,與先生同樣如此。”
謝九塵猛地愕然,他看向狗籠的方向,發現果然只剩空蕩蕩的狗籠。他也養了一條狗,此刻不由得眼眸一潮:“何至于此?”
沈意明呲笑一聲:“何至于此?何不至于此?人做錯了事情,就要承擔責任。狗做錯了事情,自然也一樣。它咬死了楊歲華家的耗子,一命償一命,理所應當。”
謝九塵握了下拳頭,按捺住與沈意明争辯的沖動,冷靜下來後才道:“好,那我不去找楊歲華了。此次上門拜訪,還另有一事……”
沈意明打斷了他:“不必詳說了,我已知曉是何事。”
“那……”謝九塵不知該如何稱呼沈意明,“……你意下如何?”
沈意明站得筆直:“你的好意,沈某心領了,但也不必了。沈家雖然窮,但還沒有窮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不會接受先生的饋贈和施舍。先生,請回吧。”
謝九塵動了動唇,事到如今,面對油鹽不進的沈意明,他竟然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好。
可他答應過沈河星,會全力而為的。
謝九塵試圖解釋:“這不是饋贈,更不是施舍。不過是有借有還……”
沈意明再次打斷了謝九塵:“沈某還沒有淪落到需要向先生,或者向任何人借錢的地步。先生不必多言,無論你說什麽,沈某都不會改變想法。”
謝九塵緊鎖長睫,也不再試圖改變沈意明,只道:“我想與河星單獨說幾句話。”
“不必,我已經與河星談過,他也說了不需要。先生與河星不過是師生關系,一教一學罷了,有什麽問題,都在書院內解決,先生無事還是不要常來了。如果沒有別的事,你請回吧。”
謝九塵将目光投向屋內,想與沈河星對上眼神,細究他的想法,可沈河星只是低垂着頭,并未察覺到謝九塵的目光。謝九塵沉默須臾,道:“那我便不打擾了,告辭。”
“先生慢走。”
謝九塵走出沈家,一陣熱風吹來,吹不散他心中的煩憂。他想,他終究還是有負沈河星所托。縱然往深處想,事不關己,他也并無錯處,可沈河星總歸是自己的學生,他只是想待學生好,想幫他一把,為什麽會這樣難?
也罷。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複坐愁?【1】
他想起謝孺年說的話,莫要強求,也莫要自責。
謝九塵回到家中,只覺冷清寂寥,今日是端午,謝孺年給下人們放了一天假,家中只剩父子二人,和一只不知人間愁苦的小狗。
謝孺年原本想帶謝九塵到客棧吃飯,想了想,又覺得今日過節,外頭必定熱鬧非凡,算了,還是家中清淨。他看見謝九塵回來後,神情并不高興,也猜到了結局,便沒再問,他道:“九塵,随爹去蒸粽子吧。”
謝九塵道:“是。”
父子倆來到廚房,謝九塵不會生火,等謝孺年将火生好後,再做添水扇風的工作。
一人坐在一張小木凳上,謝九塵盯着火光怔神,兩人的側臉都被煙火撩得稍紅,謝九塵跟謝孺年長得沒那麽像,他更像娘,面目比謝孺年柔和許多。
謝孺年比了比謝九塵的頭,道:“九塵都比爹高了。”
謝九塵笑了笑:“是啊,我可以為爹遮擋風雨了。”
“爹老當益壯,還不需要你來遮擋風雨。”
“風雨如晦,當年父親為我撐起一片天地,如今也輪到我為爹撐起天地了。”
“可爹認為,風是自由,雨是甘霖,無須避啊。”
火光在謝九塵的眸中跳躍,他眼帶笑意:“這樣看來,爹是大樹。”
謝孺年道:“沒錯,每個人都是一棵樹,但人比樹更堅韌,更頑強。”
與謝孺年談話,驅散了謝九塵心中的陰霾,他心想,是的,人是頑強的生物,哪怕無人相助,人也能自助,自立,自強。
當夜,謝九塵躺在床上,并無睡意。他沒睡着,棉花也沒睡着。棉花胡吃海吃,吃得太胖了,謝九塵為了給它控制體重,命人将它的夥食縮減成平日三分之二的量。夜深人靜的時候,棉花腹中空空,它恃寵而驕,知道謝九塵對自己好,在他的面前十分放肆。
棉花趴在地上,沖着謝九塵叫了幾聲。
謝九塵沒有理會,他知道棉花餓了,告訴自己絕不能心軟。
低低的呼嚕聲傳來,棉花嗚咽幾聲,跳起來用後腿站立,兩只爪子扒拉着床沿。
謝九塵無奈起身,抱起棉花,摸了摸它的肚皮,扁塌塌的,看來是真的餓極了。
算了,謝九塵想,今日是端午,小狗也是要過節的,就破例一次,帶它去廚房找點東西吃吧。
他走在前面,棉花跟在他的身後,往廚房的方向而去。夜深了,天邊挂着寥寥幾顆星,謝九塵提了一盞紙燈籠,影子拖得很長。
還差十幾步到廚房的時候,棉花突然沖廚房的位置大聲叫嚷。
棉花通常不會這麽叫,廚房裏有什麽?
謝九塵既驚且疑,他快步上前,推開廚房的門,左右掃了一圈後并未發現異常。棉花跑了進來,仰着頭繼續汪,謝九塵似有所感,舉起燈籠,擡頭一瞧,便與橫梁上趴着的人對上了目光。
--------------------
【1】: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複坐愁?——鮑照《拟行路難·其四》